東華·無憂
鉛雲變幻猶如催風入關,暗沉天幕急掠千軍萬馬之景,雲塊瞬間來了又去,儼然拼湊出戰場上的悲歡離合。
秋葉一襲白衣盡染,飛躍層林,流風回影哲哲有聲。反向行了一陣后,飄落如羽穩穩觸地,環視四周,抿唇呼嘯一聲。
他在等趙應承的侍衛。如同往日一樣,他並未向趙應承隱瞞計劃,為了不露出任何馬腳,他甚至還捨棄了讓暗夜跟隨。
秋葉盯着前方的空氣,長身筆直林立,污穢的衫子在昏暗林木間沾濕水氣,大片大片盛開氤氳紅花。過了一會,底下山道上傳來達達馬蹄聲。
白馬衝破晝夜交替的熹輝,矯健似游龍,兩蹄篤篤一敲,穩當停駐,馬背之人翻身落馬,動作乾淨利落,匍匐於草葉間行了伏禮:“雪公子有何吩咐?”
“將柴進才帶回行轅,自有人替他醫治。”秋葉冷漠說完,及地的袍角掠過伏拜人手畔,窸窸窣窣劃出一陣曉晨寒意。
跪拜者本是趙應承影衛中一人,見白衣公子轉身欲行,豁命地跪行過去:“公子,公子,世子傳回八百里加急快報,催行公子趕至燕雲,公子是否即刻啟程?”
秋葉遽爾回身,雲袖微張,修韌手指在空中側削垂下,一股冷冷的殺氣已無張無形凝集而起。“沒有人能催我。”他冷冷說道。伏拜者見着草葉的簇動,張皇應道:“公子息怒!並非是小人觸犯公子,而是世子連下三道諭令,一定要請動公子……”
秋葉注視一眼天色,雙手漠然背負,道:“你倒是忠心,拼了命也要為自家主子說話。”
衛士更加惶恐,低頭頓首:“不敢。”
秋葉冷冷一笑,復又轉身,卻是朝着青龍鎮來路方向,那衛士偷偷抬頭,察覺他的意圖后,急聲說道:“公子可是要去青龍鎮么?世子妃已經不在那裏了。”
面前疾風勁起,斑斕衣衫一晃來到衛士眼前,已經有個人影提起他的衣襟冷冷一喝:“說!誰帶走了冷雙成?”
衛士看着秋葉冷漠的臉,怔忡一下馬上應變,利索說道:“青龍鎮獨孤公子帶走了她,據說是趕往七星山莊。公子先前吩咐我們守在暗處,獨孤公子又無惡意,所以我們並未插手。”
秋葉緊抿雙唇,右掌蓄力揚起,面前之人瑟然一抖,驚呼“雪公子,你……”,他猛然清醒,悄然撤了掌勢。
輕輕一躍,馬匹嘶鳴一聲,秋葉一手鬆扣韁繩,晨風捲起了他的衣襟,淺淺飛揚似流雲。
“你們先動身,我隨即趕來。”
衛士見他說得果斷肯定,立起身來,長長吐出一口氣。
七星山莊和所有的山莊一樣,朱欄繡閣,金琉碧瓦,鱗次屋舍儼然鋪開,遠遠看着像是一幅畫。它的陽剛之氣體現在天地四合的迴廊庭院上,而煙渚柳色又展現了它的秀雅之美。
獨孤凱旋騎馬奔至山莊,先銀光一行退進七星。早有哨探向他稟告西側山麓一戰始末,聽后他微微一笑,語意令下人不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依他那性子能扮成他人實屬不易,定是有萬不得以的隱情……”
他的眉宇開闊,散發著淡淡的光華,又清潤一笑,顯得有些縹緲離塵:“居然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很好,很好。”
眾人隨後退來,褐白混色,潮浪般湧進七星大門。細點人數后,他發覺尚有兩千餘人,其餘之人不知被衝散到哪裏,即使如此,和老金的五千大軍倒可捨命一拼。
眾隊列散成枝匹席地而坐,獨孤凱旋徐徐環視一張張疲憊青澀的臉,心底的熱浪一陣又一陣襲過全身。這些少年或許年輕,或許血氣方剛,但真正需要他們時,個個磨劍備弓,群起霍霍,正是一批用刀光劈開前路、快意江湖的人。
獨孤凱旋立於中庭,一邊淡淡咳嗽,一邊躬身向四周頻頻施禮:“諸位英雄請先整裝休息,東瀛人遠渡而來衝殺一宿,此刻天亮氣力想必早已不濟,若不出意料,他們夜間才會發動攻擊。”
如叢倒落的人群中傳來一句疑問:“獨孤公子,怎地不見七星中任何一人?”
獨孤凱旋暗嘆,朗聲回答:“諸位有所不知,七星凋落各自分散他方,安頡師傅給東瀛擄去,估計今夜會用他督促頭陣……我受洞庭水家委託,願意代水姑娘擔當此戰重任。”
話音剛落,人群里嗡嗡迴旋議論起來:“獨孤公子先前退出空城誘使敵人,到底有何目的?”
“你腦袋真是榆木疙瘩!公子的計劃哪能這麼輕易泄露,如果被敵人聽去了怎麼辦?”
“不錯不錯,我們清城派毫髮無損,別的派系死傷也不多,看來公子已將損失降至最低,聽他指揮絕對錯不了!”
眾聲紛雜錯落,一掃夜戰的緊張疲軟,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獨孤凱旋青衣儒雅,面帶平靜默默佇立,第一縷陽光灑落庭木,他的周身晨輝絢麗,再無一絲陰霾,清俊當風一如身後秀竹。
銀光一直尾隨進入房間,見獨孤凱旋轉過面目,忙抬手說道:“獨孤公子神采丰儀,僅青龍一戰就聚集天下豪傑之心,在下深感欽佩。”恭賀完后,他又極快地面露憂戚,道:“這戰亂打得緊,就是苦壞了黎民百姓,剛才來時街道上一片混亂,只看得見路人紛紛逃竄……”
獨孤凱旋看着他,淡淡咳嗽:“銀光公子,到底怎麼了?”
銀光再也不遮掩,爽快托出:“雪公子負責照顧夫人安全,但在撤離中一直是他壓住陣尾,落在後面阻斷了東瀛進攻,剛才我見他最後一個走進山莊,衣衫染血,滿身殺氣,身旁卻沒有任何人影。獨孤公子,你看見我家夫人了嗎?”
“公子勿憂。”獨孤凱旋嘴角一彎,形如弦月,笑得無限含蓄典雅,“你家夫人正在偏僻之處靜養,首戰耗費了她太多體力,她需要好好地休息。”
銀光躊躇,獨孤凱旋見了,又是一笑:“公子若是不放心,可自行去後院探視。”
銀光面窘,微笑施禮告辭:“去看看也好,省得我一直擔憂。探完后,我立即回來鎮守崗位。”
夢裏黃沙染血、火光衝天,夢裏青銅開口、雪豹肆虐,夢裏唇深吻淺,和着淚水一起溫柔纏綿,冷雙成在夢境裏似水浮沉,最後腦海中浮現一張冷漠的臉,看着她冷冷說道:“冷雙成,下山後沒人能幫你,記住,任何事都得靠自己。”
“師傅……”冷雙成嘆息一聲,一股強大的意志力迫使她睜開了眼睛,“師傅,不應該如此,其實有很多人都值得信任和尊敬。”
從窗格中滲入些微光,外面隱隱傳來樹枝沙沙拂動之聲,蒼涼的空氣充斥着暗室。她緊攥着手掌起身,掌中拉伸傷口,一絲疼痛蜿蜒上手臂,她想起了什麼,忙低頭審視自己衣衫。
白領紫衣,雲袖羽衫,里罩雪白辟邪中衣,外着淡雅嬪妃宮裝,就像往日,她從睡夢中清醒時,秋葉已替她換了妝扮。
細細摩挲身子,手指尖透過薄荷清涼,衣衫內散發淡淡清香,那些傷痕竟然已塗上了厚厚的藥膏。
冷雙成撲到門前,拉開門猛地朝外一衝,眼前掠過一大片明光,刺得她閉上眼睛,迸發了酸澀淚意:“秋葉!”她大喊一聲,語聲穿透檐外,直上悠悠白云:“秋葉,是你嗎?”
門外本來站着一個灰衣少年,十幾歲年紀,面容清秀,未曾提防室內衝出了冷雙成,身形之快,超乎他的想像。“冷姑娘。”他落及她身後,長身微微一躬,穩穩說道:“我叫戚塵梨,是青龍鎮弟子,聽公子吩咐特地守候於此。”
冷雙成木然注視遠空,側耳傾聽綿綿迴音,卻捕捉不到一絲秋葉的氣息,她稍稍冷靜了下來,捫心自問:如果真是秋葉,他隱身不現,難道又有什麼目的?
戚塵梨躬身又道:“姑娘身體可有大礙,是否需要公子醫治?”
東瀛人……青龍鎮……公子……
冷雙成獃滯一會,徹底地反應過來,連忙轉身回禮,道:“原來是獨孤公子高足,失敬失敬……看這別院綠草萋萋、荒涼偏僻,不知此處是哪裏?”
戚塵梨微微一笑,平靜說道:“七星山莊荒廢的後院,公子見這裏清凈,以為姑娘得幾天後轉醒,所以將姑娘安置在這不起眼的角落裏。”
此語一出,提醒了冷雙成,她暗罵自己糊塗,忙追問目前所有形勢,卻不大在意自身一些問題,戚塵梨一一替她作答,聽完后,她面色憂戚,說道:“看來戰局緊迫刻不容緩,你別攔我,我想面見獨孤公子,有要事相商。”
戚塵梨沉默不語,冷雙成又急道:“我和公子早已商議好,由他協助誘敵至此,我抓緊時間去做剩下的事情,你再三阻攔是何意思?”
戚塵梨心裏替師傅惋惜,面上仍是淡笑:“姑娘誤會了。是公子顧惜姑娘身子,希望姑娘多歇息歇息……既然有正事相商,我這就替姑娘帶路。”
閣子掩映在濃木綠蔭下,滿室的清涼。窗外影影綽綽立着幾株鹿仔樹,白色軀幹,紅果樹冠,傳來鬱郁花香。
獨孤凱旋正和手下商議,目光掃過窗外,初露驚異,僅是一瞬,又恢復如常,他起身找了處避風的角落坐下,淡淡咳嗽兩聲。冷雙成滿身清輝地走進房內,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獨孤公子,我已知曉所有局勢,眼下戰局緊張,我還想求公子再幫忙做一件事情。”
說完,紫衫翩然,對着他深深地鞠躬行禮。
眾人見公子有客來訪,均是作揖告辭,只餘下室內三人。
獨孤凱旋本待開口,似是氣息不繼,一疊聲地咳嗽,微風入簾幕,捲起青袍簌簌拂動,飄揚的長發落在雪白的面容上,猶如瓊枝散玉,突生一種清和俊逸之美。
那雙反射琥珀之色的眸子流離閃光,戚塵梨一直尾隨冷雙成進閣,此刻突然走前兩步,惶然喚道:“公子,公子,身子還好么?”
獨孤凱旋看了他一眼,笑道:“梨哥不必驚慌,我這身子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笑容未完,清咳一聲,唇角卻是滲出淡淡血絲。
冷雙成面色一痛,眼睛裏已蓄滿了深潭漣漪,仿似那種憐惜要透過深幽瞳仁,隨波震蕩傳達她滿滿的歉意。戚塵梨看了兩人面容一眼,又感慨說道:“公子別瞞我了,底下人傳來消息,說公子每日苦飲藥草補身,損傷了脾胃,根本就吃不下一口飯菜,身子骨怕是早就熬不住了……現在又一天一夜不休息,這叫我如何不擔心?”
說罷,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梨哥!”獨孤凱旋淡喝一聲,以示制止。戚塵梨連忙躬身一禮,退至一旁垂手伺候。
冷雙成幾欲啟齒,終究闔上了嘴唇,沉默佇立。她低斂着眉目,修長雙眉平熨在參差碎發下,合著隱隱波瀾的雙瞳,顯得既無快樂亦無哀傷。秀雅紫衣襯得她皮膚蒼白如雪,雙頰消瘦,驚悚凸現咳血后的病態殘影。
獨孤凱旋瞧着她沉默的臉,心痛難抑:“初一,你即使站着不動,我都能察覺到你的堅決,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抓荒玉梳雪吧?每次看到你這種樣子,都讓我感慨不已。這就是你,初一,認準了方向絕不回頭,哪怕是被引發寒毒,哪怕時刻得忍受着疼痛,你都在所不惜!碰上這樣的你,我別無所求,只求你多顧慮下身子,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冷雙成抬起眼眸,啞然失笑:“公子為何認為我命不長久?”
獨孤凱旋看着她雲淡風輕的笑容,嘴裏越發地苦澀:“你騙得了所有人,騙不了我,你能大方明朗地站在這裏,完全是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撐,一旦荒玉被抓被殺,你的意志力就會鬆懈下來,到時候就想長睡不醒。”
風入構樹,樹葉嘩嘩抖動,冷雙成聽了一陣風聲,笑着回應:“你們都不了解我,沒把握的事我是不會做的,更何況我服了百花露,都能從沉醉中清醒過來,不正是我意志堅強的反映嗎?”
孤獨劇咳,戚塵梨替他輕緩後背,順了一陣后說道:“公子,我去幫你拿葯。”然後疾步走了出去。
冷雙成雙掌緩緩蜷起,猶豫了下,慢慢走近獨孤凱旋,見他肌膚蒼白宛如冰枝玉樹,沒有一絲血色,低嘆一聲,憐惜地輕撫他後背:“公子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前後兩番累你操勞,見你消瘦如此,初一心裏實在是過意不去。”
獨孤凱旋咳嗽得更加厲害,間斷說道:“不礙事,沒了你,這些事我也得照做不誤。只是一咳嗽起來牽動了胸腔,會生出一股悶痛,有時候真令我吃不消……”語聲未畢,青靄錦袍上滲落兩滴咳出的血滴,血珠鑽進了絲綿,暈開一縷淡淡的水跡。
冷雙成面色駭然,不住地說道:“快,快讓我看看。”
獨孤凱旋笑了起來,眉眼墨黑如畫,雙唇薄韌含風,神情中透着一股溫柔,舒展的面容宛如蘭花般秀雅,他微笑着凝視面前人惶恐的眸子,伸出了白皙修長的手腕。
冷雙成未曾扭捏,直接搭上他的脈絡,細細顰眉,開始專心診斷。
房閣里出奇的靜,兩人隔得如此之近,都可以聽見對方的心跳,瞧得見對方眼底的溫潤細流,冷雙成微微躬身診脈,淡色的衫子飛揚在青衣上方,兩人衣襟連成一片,宛如並蒂而生的清水紫蓮。
窗格盛開,對着室外清清夏意,那幾株鹿伏樹悄然守護,不聞一絲蟲鳥鳴叫的聲音。
夏木茵茵,遠處黃鸝輕囀,疏淡啾啾,傳至樹下之人耳中時,他仍是一動不動矗立。
院子裏透着雅靜。
累累紅果嬌艷欲滴,像極了白衣上的斑斕血痕,隨風扶動,煥發深沉的色澤,遮掩了人身的色澤。秋葉寂靜地站了很久,雙眸冷漠,瞳仁幽清,似那寒山瘦湖,綻放了一地皚皚雪梅。
他並不知道,很多年時,從水晶壁前看絢麗多彩的海底世界,他就是這樣的表情。
走出去,很簡單;忍受住,才是最為艱難。
身旁傳來小少年梨哥觸動草叢的沙沙聲,他的身後還閃動着一些影子。
只一瞬間,秋葉就明白了獨孤凱旋的用意,他在心底冷笑一聲,抽出后負的手掌,伸手在樹榦上捏了一捏,爾後輕輕一躍,不着一絲痕迹地離開。
戚塵梨足足等了一刻鐘,才邁步走進房間。
獨孤凱旋仍然靜寂地坐着,嘴帶淺笑,雙眸清亮,彷彿沉浸在甜蜜回憶的氣息里。戚塵梨瞧了一眼,不禁也笑了起來:“鎮主,瞧你笑得這麼開心,老謀深算的樣子真像只狐狸。嘖嘖,我自小到大跟着你,很少見到你真心地笑,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應該多開心笑笑。”
獨孤凱旋緊盯他一眼,笑容漸止:“沒大沒小的,簡直是越來越沒規矩。”
戚塵梨笑笑:“別這樣盯着我,冷姑娘走了么?”
獨孤凱旋點頭:“先替我診治了一番,離開前又許諾道,日後若是有空,一定再替我針灸驅寒。”
“這不正好嗎?”戚塵梨一笑,說道,“冷姑娘要想替你醫治,一定得去飛雲山莊,到時候你們又可以單獨在一起……”
獨孤凱旋嘆息:“哪有你說得這麼開心,我一直記掛她的傷痛,怕她被我說中了,緊張過後就此疲軟不醒。”
戚塵梨也沉默了會,突然又說道:“鎮主,你為何前番兩次暗示我?”
“梨哥當真反應靈敏,不愧是下一任青龍鎮鎮主的人選。”獨孤凱旋慢悠悠開了口,笑道,“第一次看你是希望你配合我演一齣戲,你馬上看出來了,雖不大明白但表現得很好。第二次是暗示你離開,替我細細查看四周構樹,因為我猜想,樹后應該有人。”
戚塵梨默然,獨孤凱旋看他疑惑的面容,續接道:“初一隻要一顯身,秋葉遲早會來,我一直注意着窗外的動靜……果真,我們聊了幾句后,窗外構樹葉子一閃,有人來了。”
“你這樣做……”戚塵梨嘆息着,似乎有些明了苦戀的酸澀,後面的話住了口。
“一見到初一,我就發現控制不了自己……只要能和她多待在一起,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獨孤凱旋眼光渙散起來,迷離朦朧正如窗外柔輝花木,“兩年前,我接受了護送龍紋劍的任務,第一次碰到了初一……無論發生什麼事,她總是第一個想到我,保護我……有一天下大雨,我叫她進帳歇息,她搖搖頭,就這樣站在河邊,像個木頭樁子一樣守着大家,豆大的雨點砸在她身上,她動都沒動,任雨水順着髮絲流淌……我看得心酸,叫阮四去替換她,她並沒有回來,還是陪阮四淋了一夜雨……至此之後,我心裏完全是她的影子。”
戚塵梨跟着獨孤凱旋多年,明白他隱忍成疾的性子,當下見他沉入了回憶,不再阻斷他,只盼着他一直這樣高高興興活下去。
陽光透過窗格,折射出琉璃瓦的青光,一團模糊的影子搖搖晃晃地印在地面,獨孤凱旋盯着陰影,俊容上凝聚一層淡淡的光:“從小到大,我一直忍耐,不敢過多地去喜歡一個東西,怕有一天捨不得離開它……這樣壓制着心性活了二十年……後來出現的初一打開了我心結,再後來秋葉逼我進了死角,迫我簽下婚書,讓我毫無退路……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是我卻等不了十年,我的身子也不允許我去等初一十年,我不想再忍了,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引誘初一答應了我的要求,也順勢拿秋葉開開心。”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畔停止,陽光瞬間又灑滿了他周身:“只是沒料到,他居然能忍得住,什麼都沒做就走了……”
“不。”戚塵梨極快接口,“我查看過那棵構樹,外皮看起來完好無損,但是樹脈都被掌法捏得粉碎,葉子已經枯萎,樹身底還有兩個深深的腳印,可以盛得起斗深的水……”
獨孤凱旋微微一笑:“看來氣得不輕,既然不敢出手劈我,依他性子一定會忍成內傷,搞不好還要吐血。”
戚塵梨看着他面容,嘆息:“還好我沒得罪你……”
獨孤凱旋又朝他微微一笑,說道:“我也只是試試而已,結果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又何樂而不為。”
獨孤凱旋說得篤定,戚塵梨馬上聽懂了他的意思:聽聞秋葉為人驕橫無禮,上次當著冷姑娘的面,羞辱過公子,今日若是忍不住出了手,想必會令冷姑娘越來越痛恨他,同時他苦心經營的計劃也得泡湯;若是忍住了不出手,只能說明他計劃的事情非常重要,讓他不得不有所收斂,這樣又遂了公子的意願。
戚塵梨仍是嘆息:“你那腸子轉得彎,多虧冷姑娘一心念着正事,才沒察覺你的苦肉計。”
獨孤凱旋迴道:“我這也是正事,不是插科打諢的玩笑。”
戚塵梨見他俊容肅然,賠笑道:“冷姑娘先前說有事相求,你可是應允了?”
“她那是說得客氣,抵抗外敵入侵,本就是習武之人不可推卸的責任。”獨孤凱旋提及到冷雙成,面色柔和,唇齒帶笑,“她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不會忤逆她的意思。”
“她要你做什麼?”
“頂住密宗兩天的進攻,讓她安心地去白石山。”
“她去哪裏做什麼?”戚塵梨又奇道。
獨孤凱旋盯着他,回道:“如果荒玉梳雪首戰失利,被削減了大部分兵力,她是不是會很恨對方?如果此時,她的對手又將她苦苦鑽研的地下採礦場給炸了,那她是不是氣得快要發瘋?”
戚塵梨眼睛一亮,笑着說:“我明白你們的計劃了,原來是要將東瀛人引到白石山一網打盡。”想了想,他又接道:“那山上一定有古怪,她沒跟你交代什麼嗎?”
“初一走得急,只發誓有方法破除密宗,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但我大致能猜出她的心思,所以才放心大膽地讓她走。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拖住老金,去面對這場遲早要來的大戰。”
夜正濃,星正黯,月正明。
茂葉風聲瑟瑟,緊枝月影重重,稀稀落落的林木點綴七星庄外,一片沉寂,落葉松的針尖正掛滿清輝銀霜,柔亮欲瀉。獨孤凱旋緩緩拉開青色劍鞘,白澤立現,劍影寒光凜冽,映亮了一道松靄沉沉的夜景。
劍身寬厚如君子,狀如蘭葉,修長古樸。
戚塵梨看着他如水眉目,動容道:“這劍瞧着很應景的,有文人傳說‘朝海漸生,曾是東華暗天色,回首蒼茫無際’……說的便是這把劍,老爺子沉海十年的‘東華’吧?”
獨孤凱旋棄掉劍鞘,一手輕撫冰涼鋒刃,嗡嗡龍鳴之聲迴轉。他面色凝重地撫摸鐵劍,宛如在鑒賞稀世珍品,全身溫和盛光,竟是帶有一種虔誠的意蘊。
“十年前我來到青龍鎮,聽從父親的安排,沉東華於海底,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然而每夜自夢中轉醒,我一直聽見海岸傳回的劍鳴,終於明白心意難平。”獨孤凱旋手腕微動,瑩白劍芒流瀉成長河月影,穿透出一股凌厲劍氣,“我應當好好地活一次,伴着海潮起落,做一個快意恩仇的無憂公子。”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獨孤凱旋緊執鐵劍,衣衫盛風大步走進正院。
莊子裏燃滿了透亮的火把,火光下一張張年輕的臉面色肅然。
“諸位少年英雄!”獨孤凱旋利落一抱拳,東華劍尖朝下,寒光傳朔虎嘯龍吟,“據聞今晚東瀛增兵至六千,其中有擅長自殺爆破的水飲忍者,而我們只有兩千武力,相比較之下實力懸殊較大……”
“我們不怕!”人群中已有人響亮地吼了出來,霎時回聲滾滾應和,一潮蓋過一潮,有如轟鳴。
“多謝……獨孤凱旋在此多謝各位!”他身形穩住不動,朗聲說道,“大敵當前時間緊迫,我只懇請各位記住一句話:不逞匹夫之勇,千人一心同進同退!”
樹節冷峻,陰翳濃郁,濃墨夜色中翻滾着銀白身影,數百名水飲結成三圈陣行,緩緩朝山莊大門潛近。銀亮波紋后,是重重複復的黑潮武士,散開如翼尾隨掩殺。
山莊前坡地宛如篩子,抖動着繁密人影。大門懸挂兩盞燈籠,吱吱呀呀飄蕩在風中,發出單調的噪音。
死寂。
一隻山鴉驚起,磔磔飛向遠方天空。聲音拖着抖顫的尾巴,還未消逝,突然長華映空,天降霞光,自黑夜中劈來一道強烈劍氣。
聲勢浩大,有如海浪排空而來,毫無偏差地衝擊前岸。眾人識得這一劍的犀利,紛紛朝兩側閃避,銀色水靠稍稍離得慢了,嗤嗤幾聲,已經拉伸開傷痕。
獨孤凱旋提劍走了出來,面朝庄外微微一笑,道:“承蒙左使看得起,不舍不棄,一路自青龍鎮追來,今日獨孤再開府門,庭前洒掃延請各位!”
老金立於人後,眯眼看着長劍光華,微微動容:“鐵劍之一的東華,傳聞獨孤公子劍藝超群,親得鐵劍老祖真傳,躋身劍術行家前三……今日看來,應是不假。”
夜風拂起獨孤凱旋帶上纓絡,上上下下地起伏,他的身形朗如乾坤,卻是不生一絲鬆動:“謬讚了!”話音未落,青衣一晃,他突又長身暴起,長劍寒霜凜冽,當空冷冷劈下!
與此同時,庄內颼颼風聲不斷,一道又一道身影躍起,標槍般投向水飲!
水紋波動,嗚嗚低鳴。
月色昏暗,眾人混戰一團。
七星山莊正門前,林木零落間,一個個年輕的生命浴血爭戰,點染蕭蕭夜色,呈現生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