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

驚鴻

幽州位於燕雲十六州中下部,山高勢陡,東西走向的山脈隱隱藏在半山層生的白雲之中,以卧虎藏龍之姿成為武、儒、順三州的天然屏障。

初一一行人趕至幽州時,已是離開闢邪之後一月有餘。過了上京后,一路延綿不斷的戰火流寇侵擾,商旅隊伍歷經幾次襲擊后漸漸衝散,到了最後,只剩下初一,阮四,聶無憂,馬□□,趙老爺及夫人小姐。

期間,但凡有黑衣蒙面人圍追堵截隊伍,病公子聶無憂總是端坐於車廂內,伸手拉住初一袖口,淡然道:“外面危險,你留在這裏妥當些。”

初一本就肩負着照顧病公子起居及安全重責,聽到這等淡薄語聲,依照公子之意,果然留了下來,時刻陪伴左右,確保公子無憂。

聶無憂總是笑着看他:“你不好奇外面來的是誰?”

初一老實回答:“既然公子沉着於胸,想必來人不足為懼。”

聶無憂微微笑道,給蒼白病容增添了不少清麗之色。“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初一眼鼻觀心,沉默不語。

終究是聶無憂打破了岑寂。“現在膽敢與辟邪山莊作對的,恐怕只有前唐餘孽李敬唐部了,他們被世子追殺,心生憤恨,忽又夥同荊湘勢力,轉頭對抗辟邪。所以依現今局勢推斷,前來刺殺的團隊,多半是這些人。”

初一沉默頷首,極少開口詢問任何事情。

但在這一月之中,聶無憂已經不放他遠離自己左右,即使夜間行路,聶無憂也必靠在他的右側,隨着車馬的顛簸,將自身大半重量交付於他肩上。他謹慎推脫,無奈病公子面上倦容越來越深,狠心拒絕幾次后,他暗嘆一聲,咬咬牙一併承擔了他的病情與依靠。

只是次日醒來,他猛然發現自己橫卧在車廂內,枕靠在聶無憂膝上時,馬上醒悟過來自己道行終究淺了,被這面軟心黑的病公子又戲弄了一回。

聶無憂交疊雙袖頓於膝前,沖他微微一笑,無限清雋柔和。

初一彎腰頓首,極快隱去面容上的慍怒之色,身子朝後退讓,一直退出車廂門口,恭敬說道:“請公子允許初一先行告退梳洗。”

聶無憂端容正坐,微微點頭:“你去吧。”

初一走出樹林,回頭看時,發現隊伍經過連日刺客衝撞,又少了幾人。

不過他並不驚奇,亂世的離殤也容不得他驚奇。

他每日沉默寡言,低垂着眼瞼不動聲色,心裏卻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喻雪綁走青羽后青龍鎮人第二天就消失不見;隱藏在暗處的冷琦看着每日任務少年減少並未行動;真正留下來的才是任務有用之人。

趙老爺命令大家棄車步行上山,馬□□卻一馬當先輕巧地踏山而行,中間是弱不禁風的夫人小姐,聶無憂等人,初一和阮四自然殿後。

初一抬頭看着暗無天日的樹林,有些嘆服自然的造化。幽州的冬天乾燥寒冷,在這盤根錯枝的森林中絲毫未現,有的只是衝天而上的遒勁古木,尖攢的樹葉直直指向響遏的蒼穹。

走走停停用了大半天,才翻過第一個小山嶺。趙老爺不急,身後的眾人自然也不急。

眼看着來到第二個山陵頂端,初一發現前面的馬□□居然提着馬回來了,一身紫色長袍在這幽暗的山林中鮮艷無比。馬□□一手穩拉韁繩,一邊微微伏下身子告訴趙老爺:“前面是處斷崖,有二十丈開外,底下是無盡深淵。”

說完站立一旁不再言語。

一路上罵罵咧咧的趙老爺這時卻挺直了身軀,雙眼直視前方幽深林叢,沉穩地說:“兩邊都是斷壁無任何攀援之處,也無人能過,我就送到這裏了。”

聽了他的話,奇怪的是沒人驚詫或是出聲,大家都沉得住氣。趙老爺雙手一拱:“多謝先前馬王施以援手,他日再會,定當圖謝。不過今日趙某有事需要先行。”

他大步凜凜地越過眾人,帶起一陣風。經過初一身邊時,又對他咧嘴一笑。

初一眼角一跳,心裏啐道:“這個趙老爺果然是邊院裏的老趙假扮的……”一路上拿着雞毛當令箭,對他大呼小叫了不少。

靠着樹榦休息的藍衫少女趙小姐突然軟軟地立起腰,摸出個焰火,“嗖”的一聲送上了天上。

初一抬頭追着焰火的尾煙,在一片乾淨晴空裏,亮成個藍色的小點。

有陣微微的風掠過高高直插雲天的樹林,輕微流轉,初一察覺到是從西而來,不禁抬頭看上空凝滯不動的白雲,才注視片刻,他突然想到:“不對,不是風。”

一道雪白的身影如水上驚鴻,冷漠飄逸,自西而東掠向前方。他似乎是浩渺煙波上的白鶴翩然飛舞,兩臂微張御風而行,只餘下人前眼角的一襲淡淡袍底,兩三下身子去得遠了,還形成極其清淡的風尖在樹梢上流動。

初一凝神一瞥時,看到了一張毫無瑕疵的側臉:如緞黑髮束在腦後,映襯着白皙勝過玉質的臉龐。眼神冷冽直視前方,冷漠如霜,鋒利似刃。

那道疾馳的背影居然掠過眾人之上,霎時一個起落再無蹤影。

阮四轉過臉來,初一看到他雙目發直,臉色蒼白:“是公子秋葉。”他似乎未曾察覺到自己眼裏的震驚,又接了一句:“萬丈深淵,絕壁山崖,鳥都飛不過去的死地。”

初一臉上平靜,心裏卻是極大認同阮四的觀點:這個公子秋葉遠出他的預料,武功強大到可以說是匪夷所思。

初一靜靜地站在阮四身後,大家都沒有言語。

趙老爺已經走了,下面該怎麼辦?但這個問題似乎不是問題,大家都如此沉寂。

耳旁傳來細細咕咕的叫聲,初一聽着這些不知名的小鳥聲音,在這古樸幽深的森林裏,禁不住地微笑。

藍衫少女抬起頭,口中發出嗚幽嗚幽的聲音,綿綿長長,繞林不絕。

一群黃色小鳥撲楞楞打着翅膀飛向了她。

藍衫少女雙手輕拍,這群小鳥似乎極有默契地朝前飛去。她回過頭,朝大家微微一笑,這一笑雖說不上傾城傾國,但那臉龐的美麗,在暗淡無光的密林里,剎那間璀璨生輝。

“久聞洞庭水家精善鳥技,我初在塞外始以為小兒玩戲,今日一見,深深折服。”馬□□在坐騎上微微欠身,仍是凝住腰桿不動,“見過水家大小姐。”

扮作趙老爺女兒的水家小姐水芊滅嬌俏一笑。

“大家隨着水姑娘走,注意腳下,不要跟丟了。”許久沒有出聲的聶無憂突然開口說道。

前面一群小鳥低低伏伏地朝山林一側飛去,不是剛才斷壁那條道路。

聶無憂緊緊地跟着兩位女子,阮四隨後,初一在阮四身後,馬□□卻沒有動。

阮四朝初一看了看,低低說:“這一路走來,只見你沉默蕭索,這時卻如此開心。”

初一抑制不住笑意,眉眼間都是開闊的晴朗,對着阮四淡淡笑道:“這是自存世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靈敏乾淨的東西。”說著抬頭看了下那群前面帶路的小鳥。

前面低頭疾走的聶無憂輕微地咳嗽,阮四聽后沒任何言語,冷凝住眉眼,神色轉淡。

走在水芊滅身後的是趙夫人,身材高挑,玲瓏的曲線隨着微微的喘氣而起伏。

聶無憂抬眼看了下,對她說:“如夫人,可要休息片刻?”

“不敢。”那名被喚做“如夫人”的女子馬上謹慎答道。

初一和阮四見怪不怪,繼續前行。沿着有些曲折的山路行走片刻后,眼前慢慢地開朗起來,原先高大齊天的樹林漸漸拋至腦後,出現了潮濕矮短的杉樹。

領頭的水芊滅轉過身,襯着靄靄青色,清靈淡麗的容顏嬌俏不已。她輕啟櫻唇告訴眾人:“再朝下便是瀛雲鎮入口。秋葉公子日行三百里趕至這裏,松竹蘭三位先生隨後就到。”

她的語聲清淡而微弱,殊不知在眾人耳中聽來卻如驚天裏的霹靂,響徹心間。大家臉上極快地轉過數種顏色,最後都趨於平靜,只有初一,由於初來此地,很多江湖上的名諱並不知曉。他總是平靜地跟隨着大家,看似無利無害、隨遇而安。

聶無憂回頭看了一眼初一寧靜的面容,低頭沉吟了下,最終轉過臉去微微掀動嘴唇,水芊滅看着他的面目,默默地辨認他的唇形:“告訴冷琦,初一準備逃走。”

水芊滅臉上神色不變,仍然喘息着繼續說完她得知的情況:“馬王帶領手下退出幽州,冷琦在鎮中雲胡客棧等着各位。”

說罷,她語聲一轉,突然撅起紅唇嬌滴滴地說:“聶哥哥,這一路累死我了,我不管,到了瀛雲你要用馬車送我回家。”說完后並不理會聶無憂是否應允,直接拉起他的手臂,緊緊地攀援在上面。

聶無憂側頭看了眼水芊滅的臉龐,看到她點點晶瑩的汗珠似小瀑般流下,雙眼熠熠生輝辨認面前帶路小鳥的方向,心裏軟了軟,就沒有拂開她的手臂。

“夫人,先請。”

如夫人淡淡頷首,一旋腰肢走在前頭。

“那個木頭少年是誰?”水芊滅好奇地用唇語詢問。

“是初一。”

“初一又是誰?”

聶無憂直視前方,唇形微動:“來歷不明,武功高強。”

水芊滅眼波流轉,雙眼晶瑩閃亮:“你怎麼知道他要逃走?”

“試想如此謹慎低微的少年,怎麼會吐露心中所想。他說的山雀靈活,那是嚮往自由無束。”聶無憂淡淡地說。

水芊滅聽了緊張地咬住了嘴唇,半響又問:“那他逃走,你能阻止得了嗎?”

“看到剛才那個懸崖了嗎?”聶無憂轉過了臉,眼神幽深難辨。

“怎麼了?”

“你以為只有神一樣的秋葉公子能飛過?”聶無憂嘲諷地掀動了嘴角:“如果我沒猜錯,這世上還有個裝聾作啞的人能過,他就是初一。”

水芊滅垂下了淡黃的眼睫毛,似那一簇簇的嫩黃柳絮兒在風中微微抖動。等抬眼的時候,她又摸出個焰火,甩上了天。

聶無憂看着她淡淡微笑:“看來水妹妹不僅能駕馭山雀傳信,還擅長焰火報訊。”

水芊滅嘟起了嘴巴:“我是擔心你任務不能完成哇。”

聶無憂笑了笑,拉起了水芊滅的小手靜止道旁。

眾人都默契地停了下來。

初一似乎能預見馬上即將發生什麼似的,抬起頭凝神細聽八方動靜。彼時的青衣少年肅然而立,在流轉着冷冽氣息的山林里,擁有着獨一無二的氣場。

果然,三道凌厲狠絕的掌風直直擊向初一身上。這三股風力來自不同方向,渾厚綿長,震得杉樹樹枝“咯吱”作響紛紛斷落。

阮四大驚,就地一滾,避開了這摧枯拉朽的狂風。

聶無憂早就抱起水芊滅躍出場地外,將兩位女子護在身後。

初一猛然發力,鼓起雙袖,身子急速旋轉,飛躍出這驚天動地的一擊。身形一掠到樹枝上后,他在腰間一撫,手中森然多了一把寒氣凜凜的軟劍。他站在樹上,迎風一抖,“月光”便伸得筆直。

劍長四尺二分,劍身寬約三寸,寒光旋轉如一泓秋水,照亮了初一冷澈的眼睛。

“來者何人?”初一冷冷地問。

立於樹下的一黑袍老者雙手后負,微眯了眼:“好劍。”

此人身形高瘦,形容枯槁,臉上溝壑深深縱橫,風霜刀刻的面容上太陽穴高高鼓起。

“他是竹老。”一位儒雅淡定的白袍老者走上前,微笑着說,“我是蘭君,還有一個是松柏和尚。”這個人和旁邊一身墨綠錦袍的老者相比,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那位綠袍老者突然低吼:“打了再說。”聲音似遠古晨鐘,厚實轟鳴,在寂靜山間回蕩。

他發動身形,撲向了初一。

初一劍氣森森,冷然一劃,流光璀璨之間,不辨人影。

旁邊的兩位似乎自持身份,一直站在路旁掠陣。等過了十招發現松柏和尚一點也沒有佔到便宜后,兩人躋身進入戰場。

阮四和聶無憂都雙目炯炯地看着,一招一式都不願錯過。

四人混戰一團,真氣衝撞光影難辨,在這狹小幽閉的山道間,松竹蘭三隱將初一牢牢控制在掌風的中心。

初一彼時第一招就試出來人的厲害,所以第一次亮出了武器。他越戰越勇,只要手中有劍,便感覺什麼都不怕。

五十多招過去后,三人攻擊有所變化。松柏大師雙掌虎虎生風,力道稍長,無絲毫氣泄現象。

蘭君手上多了一把晶玉綠杖,影影綽綽,招式變動之時極像盛開的西番蓮花。而竹老手上分明就是一截竹枝,一端尖利,陰陰地掠向初一周身大穴。

初一的身形漸漸緩慢起來,臉色蒼白,陣陣強烈的風拂動他的髮絲凌亂飛舞。

大顆大顆的汗珠順着鬢角流下,初一一咬牙,半蹲身子抱殘守缺,月光蕩漾一圈,一招“老樹盤根”將凜冽強大的劍氣划向了四方。

瞬間所有聲響皆不聞,只有初一微微喘氣的聲音。他的胸腔淡淡起伏。

被震出場外的松竹蘭三人神色訝然,互相觀望,難以置信地看着對方被斬斷的衣襟下擺和胸口劃出的傷痕。竹老神色一變,眼神陰鷙,“哼”了一聲冷冷大步跨過。

白袍蘭君微笑着說:“後會有期。”笑眯眯地走了。

松柏和尚嗡嗡大吼:“下次再打,我和尚急着趕路。”說完也一陣風的刮過。

初一目送三人走遠,左手搭上劍尖稍稍用勁,捏彎月光,將它捲入腰間。他默默地退後幾步盤腿坐下,靠着樹調息。

阮四淡然的眼裏突然也有了熾熱的光,他緊緊地盯着初一:“你到底是誰?”

“撲哧”一下,水芊滅盈盈地笑着:“這位小哥真是絕無僅有的用劍高手啊。”

聶無憂垂下眼,靜靜地盯着初一靜寂的面容。

初一仿似充耳不聞,淡淡地呼吸吐納,身子紋絲不動。

聶無憂向前慢慢踱去,眼光一直落在初一臉上,口中清晰地說:“蒼山三隱松竹蘭先生功力修為逾越百年,除五年前三人聯袂被公子秋葉收服,大小百餘戰例從無敗績。除非是秋葉親臨,幾乎無人能在三隱連手十招內還逃出生天。初一,你是第一個。”

初一面容如水般沉寂,腦里卻極快地浮起一個淡黃色身影,嘴中脫口而出:“不……”

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時他能想到的,就是武功不遜色於眾人的楊晚。只是眼下不見了她的蹤影,在雪公子擄走青羽鞭后,她偕同着面色木訥的楊朝,一起朝着上京去了,走上了反向之途。

阮四曾問及楊晚及楊朝行蹤,他當時也曾推斷說道:“可能另有緊要之事要做,畢竟他們是獨孤鎮主請來的貴客。”

有多嬌貴他不知道,不過那種飄渺輕靈的劍影卻是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現今這種場合,偶被勾起思緒。

聶無憂伸手,只出一招就扣住了初一的脈門。他將初一身子提起,拉到自己面前,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誰,只要我在一天,這個任務就不能廢棄。以前我可能留不住你,但現在以你的功力,想從我手上逃走,也不大容易。”

初一暗暗提了一口氣到胸腔,運力試了試,發覺有些隱隱作痛氣息不繼。他忖度時勢,嘆了口氣:“好。”

聶無憂狠狠地甩下初一的手臂,扭頭大步走開。

如夫人彷彿世外仙子,漠不關心地看着一切,最後提着裙裾尾隨聶無憂而去。

水芊滅看着聶無憂遠去的身影,眼裏光彩閃爍,咬着櫻唇一扭柳腰,小碎步追去。

阮四慢慢走上前,淡淡的眼睛裏流淌出一絲關心:“蒼山三老亦正亦邪,追隨公子秋葉五年間囂張跋扈無人能擋。今日你鎩了他們的羽翼,恐怕日後……”

初一轉過臉,微微一笑。

阮四又遲疑說道:“那竹老善變,蘭君偽善,松柏難纏,今日不明就裏襲擊你,日後你也要多加小心。”

“是因為接到了命令阻止我。”初一看着阮四,靈慧一如當初,“我現在才猜測出來,那水姑娘原來一路都在負責傳遞消息。想必是她通知冷琦才有所行動,剛才那場爭鬥,如果不是三老為了追隨飛躍山崖的秋葉公子先行離去,恐怕今日我也難以脫身。”

“你難道不提防苗蠱嗎?怎麼想公然逃走?”阮四再詢問之時,又恢復了平日裏低斂冷漠的樣子。

初一的臉像木頭一般獃滯無神,他看着杉樹,眼光散亂空洞:“不,我只是還沒碰到讓我孤注一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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