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塵往事
回到日照殿的時候,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若嬋就在暴雨之中待了一夜。天明之時,彷彿一切從黑暗之中掙脫出了希望似的,若嬋被天邊金色的光線晃醒了。一夜霜寒露重,衛成炎不知從何時出現,手中緊握着一把油紙傘,陪着若嬋站了一夜。衛成炎什麼都沒有問,若嬋很感激,送到了日照殿門口,只見得月盈閣的人都已經守在了外面,阿婆來了。若嬋對衛成炎點點頭,撐着傘回到了日照殿。明明在悔過壁待了只是七日不到,再次回到日照殿的時候,若嬋只覺得彷彿分別了百年之久。
阿婆已經在日照殿正中站着,她向來都是這樣,無論站着坐着,都把腰挺得筆直,好像這個就是她的風骨。聽到腳步聲,她並沒有回頭,只是吩咐侍女將壇主伺候下去,洗漱更衣。
若嬋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個要命的問題,然而顯然是失敗的。阿婆關押苗神這件事情已經不是簡單的為什麼的問題,可以說無論為什麼,阿婆都將付出永遠無法想像的代價。在浴池中沒有泡很久,若嬋就更衣回了日照殿。她穿回了壇主的衣服,綾羅綢緞,凈是紅黑二色,端莊而大氣。這次談話,是小嬋和阿婆,還是翠谷現任壇主和前任壇主呢?若嬋心中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得喘不過氣。
阿婆仍然保持着她離開時的姿勢筆直地站着,聽到若嬋推門的聲音,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臉色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兩鬢白髮翻飛,一頭銀絲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了起來,若嬋心中一酸:“阿婆......”
阿婆沒有說話,示意若嬋坐下。若嬋規規矩矩地坐在了旁座,阿翡突然從袖間鑽了出來,發出尖銳的“嘶嘶”聲,瞬間便朝阿婆射去,只見得阿婆的手不知如何一晃,阿翡就被乖乖地捏在了手中,它掙扎着,反抗着,阿婆將它裝進了翠盅里,嘆了一聲:“跟了我這麼久,你的主人也還不是我。”說罷搖了搖頭,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一時之間閉着眼睛沒有說話,阿婆不講話,若嬋也就不問,人生第一次,她覺得阿婆在離自己越來越遠。兩人相處九年,她從來不知道阿婆的過去,只知道她當了四十年的翠谷壇主,只知道她是一個很有聲望的人。但是阿婆四十年前又是誰呢?她叫什麼名字?經歷過什麼?如何力排眾議成了壇主?這些通通她都不知道。但是只能確定一點,阿婆跟苗神是認識的。
半晌,阿婆漸漸睜開乾瘦的眼睛,看向若嬋,輕聲道:“你都知道了?”若嬋規規矩矩地點了點頭,又規規矩矩地搖了搖頭。
阿婆從首座上站了起來,拄着拐杖,看錶情似乎在思索着什麼,隨後眼中亮了亮,用嘶啞的聲音道:“四十年前,我還是秦如意。”若嬋倏地一下竄起了起來,秦如意,苗神提過這個名字。隨即覺得自己反應過激了,遂又重新坐了回去。
阿婆擺擺手:“當時的如意還只是秦徒阿的侍女。是小姐重新賜了我如意的名字。”若嬋實在覺得這個身份轉變太大,所以四十年前阿婆上是秦徒阿的侍女,那秦徒阿又是誰?
“嬋兒如果注意看《苗典》就會發現,秦徒阿這個名字只是備註在了末頁的三個小字。是後來人揣測中的苗疆神壇左使的原名。”若嬋心中迅速消化着這個消息,準備下來好好去把《苗典》重新翻看一遍。秦徒阿她不知道,但是苗疆神壇左使的名字倒是如雷貫耳,也虧的有她和苗神的故事,才有了而今一年一度的天燈節。
“徒阿小姐為人善良,對苗神一心一意,兩人雖未道破,但是向來出雙入對,久而久之也成了當時壇中一段佳話。”阿婆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有時候說了一段話之後就會沉默很久,若嬋也乖乖坐着不打斷,她睜大眼睛,唯恐錯過了任何一個細節。
“只是後來有一次在剿滅水龍幫的時候,徒阿小姐被水龍幫幫主吳崢易劫了去。想來眾人也是知道徒阿小姐雖然擅長製造“飛鳶”和其他鬼斧神工的作戰用具,但小姐本身是沒有任何武功的,拿了她等於拿下了苗疆神壇的羽翼。苗神大怒,率領壇眾殺了進去,但誰知早已人去樓空,整個水龍幫的人一夜之間就跟從人間蒸發了一般從水龍寨消失了。”阿婆繼續道,“苗神對這件事情很介懷,一個寨子的人要想一夜之間從苗神佈下的遁甲陣中出去毫無可能,除非。”阿婆頓了頓,“除非有徒阿小姐相助。”
若嬋睜大了眼睛,這下她就更看不懂了。
“後來苗神整肅了神壇,這才發現軍隊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少了一個編隊。他們問其他編隊的人是否知道這些失蹤的人去了哪裏,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之前並未覺得這支編隊有何異常。只知道他們在水龍幫一戰中負責守住生門。而生門的編隊一向是徒阿小姐負責的。”
“苗神自從那次之後開始鬱鬱寡歡,終日閉門不出,部下們都很着急,老身亦是想不明白,徒阿小姐這麼喜歡苗神,又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呢?”阿婆一邊說著,一邊情緒激動地將拐杖重重地往地上拄了拄。
“一個月之後,苗神終於出來,面色還是少年面色,只是髮絲盡白。那之後半年,苗神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一改以往的仁義風格,以鐵血政策摧枯拉朽地佔據了天下幾近半壁江山。”說到這兒,阿婆似乎也回憶起了當初的崢嶸歲月,情緒頗為激動,胸脯起起伏伏。
“直到有一天,老身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件。信件沒有署名,問起送信人是誰,下人只說是一個乞丐,老身派人出去尋找,這個乞丐卻猶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見了蹤跡。”阿婆拄着拐杖回到主座,閉上了眼睛。
“老身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小姐的字跡。信中只寫了四個字:安好勿念。老身不知道小姐這封信是想寫給老身,還是寫給苗神的。但是既然拿給了老身,小姐想必是不想讓苗神知道。老身激動之餘,更加篤定小姐其實心中還是愛着苗神的,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才做了那樣的事情。於是我善作主張,覲見了苗神大人,並且跟他打了一個賭。”
若嬋知道故事的高潮來了,這涉及到為什麼苗神大人會被關在星月石窟。
“老身在那些日子早就看出,沒有徒阿小姐之後,苗神早已萌生了退意,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阿翡是認得徒阿小姐的氣息的,老身於是苗神大人提議,不若讓阿翡出去尋找,大人且在星月石窟等着,不出兩日,阿翡定會帶着徒阿小姐回來的。那星月石窟正是兩人定情的地方,最後果真不出我所料,苗神同意了,並把阿翡交給了我。”
若嬋呼吸都停止了,但是最後阿婆並沒有將阿翡放出去,而是將它死死地鎖在了翠盅里。若嬋顫抖着,問道:“阿婆,為......為什麼?”
阿婆冷笑一聲,眯了眯眼睛:“因為將近一年的分離,苗神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利用江湖人脈發出通告令,懸賞捉拿苗疆神壇叛徒秦徒阿,死活不論。”說罷語氣已經冷然,“誰能料想到昔日的情人如今翻臉不認人,這等公私分明的手段老身實在望塵莫及。”
若嬋張了張嘴,想問什麼沒有問出來。
“直到收到小姐的信,小姐為人一直是善良的,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仍然給老身送信讓老身放心,那個時候老身決定為小姐做些什麼。”說罷眼中閃過一絲恨意,“苗神和翡翠蠱已經融合了,讓他自願把翡翠蠱交出來,我再封了翡翠蠱的去路,苗神自然會逐漸失去生機。”若嬋顯然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苗神若是真的已經冷血至此了,又何必再和阿婆做勞什子賭約,阿婆又怎麼能夠憑藉一個紙條就如此草率地定論徒阿還在人世呢。
“不過很快我便發現我太天真了,苗神不愧是苗神,被奪了阿翡,又被封在星月石窟數十年,雖然生機幾無,卻仍有一息尚存。老身雖心中惶恐,卻又已無路回頭。”
直到前幾日將若嬋放逐悔過壁,陰差陽錯救出了氣息將盡的苗神。
阿婆虛着雙眼看向了日照殿外的天空,一夜大雨之後,天邊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已經無力詢問若嬋是如何發現的苗神,如何打開的機關,她此刻只覺得七十年的心結竟然因為這件事鬆了松,想來冥冥之中有天意。
若嬋此刻心中像是被石頭壓住了。阿婆放下的包袱好像被她重新背了起來。她覺得事情怎麼會發生成這樣呢?明明前幾日的清泉鎮還滿天飛着天燈,好像前幾日苗神和徒阿的愛情還在被讚頌着,一夕之間就天翻地覆了。
阿婆拄着拐杖往日照殿門口行去,她的聲音已經沙啞了,路過若嬋的時候,阿婆側了側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你知道徒阿小姐為什麼要離開苗神嗎?”
那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像是在嘲諷,像是在思索,像是在掙扎着尋求一個七十年都沒有找到的答案。
若嬋沒有回復,待阿婆出了日照殿,若嬋走到窗邊,一時之間整個翠穀神壇都盡收眼底,她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她覺得清風拂面,可是有情人為何不得圓滿呢?是不是摺子戲裏演的都是真的?相愛的人終於會走向分離。
可苗神若已因愛生恨了,那為何又會答應阿婆的賭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