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逍遙百變無蹤

第十回:逍遙百變無蹤

王嘉遇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臨峽王府的侍女捧了洗漱用具和早點進房,王嘉遇連忙寫了,洪成浩就站在一旁。

剛洗好臉,玄誠拿了棋盤,孟逸然拿着棋子,兩人一起進來。孟逸然笑道:“你到這時候才起床,可把道長急壞了。快下棋,快下棋。”王嘉遇向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孟逸然笑問:“你笑什麼?”

王嘉遇笑道:“道長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般出力給他找對手。”孟逸然笑道:“道長教了我一套功夫。這功夫啊,可真妙極啦。別人向你拳打腳踢,你卻只管跟他捉迷藏,東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別想打到你。”

王嘉遇心裏一動,偷眼看玄誠時,見他將紅黑雙方的棋子擺好,手裏拈了一個棋子,輕輕敲擊棋盤,發出叮叮之聲,嘴角邊露出微笑。王嘉遇心想:“今晚二師哥、二師嫂雨花台之約,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師嫂的神氣,只怕不能不動手,我又不能跟他們真打。二師哥號稱獨火霹靂,我全力施為,尚且未必能勝,如再相讓,非受重傷不可,真有差池,只怕連命也丟了。道長傳授她武功,似乎別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這套功夫轉教給我。”孟逸然笑道:“好哇,這叫做見者有份,你跟我講起黑道上的規矩來啦。”兩人說笑了幾句,王嘉遇就陪玄誠下棋。

午飯後,王嘉遇和蔣禮傑談起別來情由,都感喜悅,談了一陣,又說到蔣禮聖和楊慧失金奪金之事,孟逸然不住向王嘉遇打手勢,叫他出去。蔣禮傑笑道:“你那個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王嘉遇臉上一紅,告辭出來。

孟逸然拉着他,笑道:“快來!我把道長教的功夫跟你說了,他教的時候我壓根兒就不懂,他說:‘你硬記着就好,將來慢慢就懂了。’我怕再過一陣子就全忘啦。”

當下連比帶划,把玄誠傳授的一套絕頂輕功“逍遙百變”的口訣和身法說了出來。

玄誠輕功、暗器天下獨步,這套“逍遙百變”更是精微奧妙,當年在玉璧峰時候,王嘉遇所學尚淺,無法領會修習,是以沒有傳他,孟逸然武功雖然不高,但是記性極好,人又靈悟,知道玄誠傳她是賓,傳王嘉遇是主,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自己轉教,當下只好囫圇般記了下來,這時把口訣、運氣、腳步、身法一一照說了。

只聽得王嘉遇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他習練玄誠所傳的輕功已歷多年,這套“逍遙百變”只不過更加變化奧妙,需以更深內功作為根底,基本道理卻也與以前所學的輕功無別。此時他武學修為大進,一聞要訣,便即領悟。孟逸然有幾處沒記清楚的,王嘉遇一問,她答不上來,便又奔進去問玄誠,等到再次指點,王嘉遇已盡行明白,當下在廳中按式練了一遍。但覺這套輕功轉折滑溜,直似游魚一般,與人動手之際,若是但求趨避自保,敵人兵刃拳腳萬難及身,這才明白玄誠的用意。

原來玄誠知道張明正武功精絕,有心要暗中相助王嘉遇,當年顏谷峰曾評價:大徒弟為人滑稽,不免有點浮躁;二徒弟卻木訥深沉,用功尤為紮實。由此可知,張明正的功力還在朱柏任之上。

王嘉遇凝思良久,這套功夫新練未熟,以之閃避抵擋,只怕未必能成。忽然想起師父初授武功之時曾教過一套軍體拳,當時自己出盡本事,也摸不到師父一片衣角,雖然拳法簡單,但是其中的功法確是妙用無窮。玄誠的“逍遙百變”功夫雖然輕靈已極,但似嫌不夠沉厚,始終躲閃而不含反擊伏招,對方不免無所顧忌,如和本門輕功混合使用,豈非併兼兩家所長?他獨自在書房中閉目尋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擾。

到得申牌時分,王嘉遇已全盤想通,仍怕沒有把握,需得試練一番。於是請來了臨峽王府十多位武士,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練武場四周圍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擺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亂潑,他竄高伏低,東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潑完,只有右手袖子與左腳上濕了一灘。各人紛紛上前道喜,祝賀他又練成一項絕技。

而在此時,玄誠卻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會。

晚膳過後,王嘉遇便要去雨花台赴約。林績、林美茹父女想同去解釋,孟逸然也要隨伴助陣,王嘉遇都婉言相卻。孟逸然撅起了嘴很不高興。

王嘉遇道:“他們是我師哥、師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還手,你瞧着一定生氣,豈不是壞了我的事?”孟逸然道:“你讓他們三招也就是了,幹什麼老不還手?”王嘉遇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們打不打得着我。”孟逸然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親眼看我的乖徒弟大顯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師哥、師嫂,我一句話不說就是。”王嘉遇笑道:“你肯裝啞巴?”孟逸然點頭道:“好,我就裝啞巴。”王嘉遇拗不過她,只得讓她同去。進去向玄誠告辭,只見他向著里床而睡,叫了幾聲不醒,蔣禮傑也出門辦事了。

兩人向臨峽王府借了兩匹快馬,二更時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見四下無人,便下馬相候,等了半個時辰,只見東邊兩人奔近,跟着輕輕兩聲擊掌。王嘉遇拍掌相應。

一人說道:“王師叔到了么?”聽聲音是唐晨升。王嘉遇道:“我在這裏等候師哥、師嫂。”眼見曹宇澤和唐晨升走近,遠處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好啊,果然來了!”

語聲剛畢,兩個人影便奔到跟前。孟逸然一驚,心想這兩人來得好快。曹宇澤、唐晨升二人往外一分,那兩個人影倏地竄出,正是張明正夫婦。遠處又有一個人奔來,王嘉遇見她身形,知是“俏羅剎”趙穎麗。她功夫可就和師父、師娘差得遠了,奔了好一陣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個小孩,正是張明正的獨子張嵩。

張夫人冷冷的道:“王公子倒是信人,我夫婦還有要事,別耽擱時間,這就進招吧。”王嘉遇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師哥、師嫂陪罪來的。小弟折斷師嫂的寶劍,實是事前未知,冒犯之處,還請師哥、師嫂瞧在師父面上,大量包容。”張夫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我們師弟,誰也不知,先過了招再說。”王嘉遇只是推讓,不肯動手。

張夫人見他一味退縮,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膽怯氣餒?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來。王嘉遇疾向後仰,掌鋒從鼻尖上急掠而過,心中暗驚:“瞧不出她女流之輩,掌法如此凌厲了得。”張夫人一擊不中,右拳隨上,使的正是蘭陵派的大拍手。王嘉遇對這套武功研習有素,成竹在胸,當下雙手下垂,緊貼大腿兩側,以示決不還手,身子晃動,使開融會了“逍遙百變”和蘭陵派的輕功,在張夫人拳腳的空隙中穿來插去。張夫人連發十餘急招,勢如暴風驟雨,都被他若無其事的避開。

張明正在一旁瞧得凜然心驚,暗想: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輕功有些確是本門身法,但大半卻又截然不同,莫非這少年是別派姦細,不知如何,竟偷學了本門的上乘功夫去了?當下全神注視,只怕妻子吃虧。

張夫人見王嘉遇並不還手,心想:你如此輕視於我,叫你知道我的厲害!雙拳如風,越打越快,她既知對方並不反擊,便把守御的招數盡數擱下,招招進襲。

王嘉遇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師嫂將這路大拍手使得如此勢道凌厲,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當真抵擋不住之時,說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趙穎麗見王嘉遇雙手下垂,任憑師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終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惱,斜眼間見孟逸然站在一旁,看得興高采烈,滿臉笑容,當即將張嵩往曹宇澤手中一送,拔出長劍縱身而前,向孟逸然胸口刺去。

孟逸然吃了一驚,急忙側身避開。她受王嘉遇囑託,此行不曾帶兵刃,被趙穎麗刷刷數劍,逼得手忙腳亂。她武功本就不及趙穎麗,更何況赤手空拳,數招之後,立即危險萬狀。

王嘉遇聽她驚呼,便想過去救援,但被張夫人緊緊纏住了無法脫身。

張明正向趙穎麗喝道:“別傷人性命。”趙穎麗道:“她是孟兼非的女兒。”張明正曾聽江南武林中人言道孟兼非心狠手辣,並非善良之輩,也就不言語了。趙穎麗見師父已然默許,劍招加緊,白光閃閃,眼見孟逸然便要命喪當地。

王嘉遇見局勢緊迫,忽地雙腿齊飛,兩手仍是貼在胯側,但兩腿左一腳右一腳,連環六腳,都是快要踢到張夫人身上時倏地收回,然而已將她逼得連退六步。王嘉遇就此擺脫,縱身躍起,空中轉身前撲,左手雙指點向趙穎麗后心,要奪落她手中長劍,忽聽身旁一股勁風猛向腰間襲來。

王嘉遇不暇攻敵,先拆來招,右掌勾住來人手腕一帶,哪知來人絲毫不動,自己卻被他反力推了出去。王嘉遇自下山以來,從未遇到勁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師哥出手,不由得一驚:“我原知二師哥武功非同小可,沒料到他竟具如此神力。”

王嘉遇落下地后,身子便如木樁般猛然釘住,毫不搖晃。叫道:“二師哥,小弟得罪!”叫聲未歇,張明正左掌已到身前。王嘉遇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側,來掌打空,正是今日才學會的“逍遙百變”身法。

張明正適才跟他一帶一推,已察覺他內勁全是本門上乘內功“山岸功”,招式可以偷學,內力卻需親傳,只這一推之間,便知他確是師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電,眼見一掌便可打到他肩頭,生怕打傷了他,師父臉上不好看,手掌將到時潛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對方滑溜異常,在間不容髮之際竟爾躲開,不覺也是一驚,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隨聲落,呼呼數招。他拳法與張夫人一模一樣,但功力之純,收發之速,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王嘉遇既驚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師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幾個徒兒出來,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對之恭敬異常,原來他手下也當真了得。這時哪裏還敢有絲毫怠忽?“逍遙百變”的身法初學乍練,尚頗生疏,對付張夫人綽綽有餘,用來與張明正過招只怕躲不過他的十拳,於是也展開師門所授絕藝,以大拍手、小拍手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諸般變化均是瞭然於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說是熟極而流。王嘉遇心想:“我在玉璧峰跟師父拆招時候也不過如此,二師哥功夫果然了得。”但與師父拆招,明知並無兇險,二師哥卻是拳掌沉重,萬萬受不得他一招,雖知孟逸然命在頃刻,竟無餘暇去瞧她一眼,霎時之間,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孟逸然,出招竭盡全力,更不留情,心想:“二妹若是有閃失,就算你是師哥,我也定殺了你!”

這邊趙穎麗見王嘉遇被師父絆住,心中大喜,劍法更加凌厲。曹宇澤與唐晨升同時叫道:“師妹不可傷人……”叫聲未歇,趙穎麗挺劍猛向孟逸然胸口刺到。孟逸然難以閃避,急向後仰,打個滾逃開。趙穎麗反劍橫削,孟逸然一低頭,頭巾登被削落,長發四散,下垂披臉,滿臉恐懼之色。趙穎麗毫不猶豫,挺劍又刺。

忽聽得頭頂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娃!”樹頂一團黑影直撲下來,起腳將她長劍踢飛。趙穎麗大吃一驚,退了兩步,月光下見那人道裝打扮,鬚眉俱白,擋在孟逸然身前。她與曹宇澤、唐晨升二人不知這老道是誰,張夫人卻認得他是掌門人的好友玄誠道長,便即過來見禮。玄誠笑道:“別忙行禮,且瞧他們哥兒倆練武。”

張夫人回頭看丈夫時,只見兩條人影夾着呼呼風聲,打得激烈異常。張明正力大招沉,王嘉遇身手快捷。一個熟嫻本門武功,一個兼收三家之長,當真各擅勝場,難分高下。

王嘉遇初時挂念孟逸然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見玄誠到來相救,這才全神與師哥拆解,招數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勁,卻也收了。兩人越斗越緊,本門的團花手、劈石拳、破玉掌、大拍手、小拍手、山岸功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王嘉遇畢竟功力較淺,修習沒張明正時久,斗到近千招時,便漸落下風。

張夫人見丈夫越來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見王嘉遇本門功夫如此純熟,也已毫不懷疑他確是蘭陵派中人,於他拳術造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數十招,王嘉遇突然拳法一變,身形便如枯藤纏樹一般圍着張明正進攻,這正是《墨攻遺籍》所載的“百結拳法”,王嘉遇捨棄其中的陰毒功夫,卻加上了“逍遙百變”的輕功,但見他倏進倏退,忽東忽西,旁觀各人眼都花了。張明正拳法雖高,卻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無下手之處,不由得心下焦躁,尋思:“我號稱獨火霹靂南俠張,可是和這個小師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這個外號,可有點名不副實了。”

王嘉遇橫趨斜行,正自急繞圈子,張明正忽地跳開,叫道:“且住!”王嘉遇疾忙站定,說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雙方就算平手。各人顧住面子,也就算了。”

卻見張明正向空中一揖,說道:“師父,您老人家也來啦。”

王嘉遇吃了一驚,只見一株大樹上連續縱下四人,當先一人正是恩師雲水禪心顏谷峰。

王嘉遇大喜,搶上拜倒,站起身來時,見師父身後是蔣禮傑和大師哥朱柏任,最後一人竟是顏路回。

王嘉遇忽遇恩師、故人,欣喜異常,和顏路回擁抱在了一起,心想自己終究閱歷太淺,只顧與二師哥過招,沒留神四下情勢,要是樹上躲着的不是師父而是敵人,豈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師哥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畢竟不同,不由得心中欽佩。

顏谷峰摸摸王嘉遇的頭頂,微笑道:“你大師哥說了你在金華的事,做得不錯。”隨即臉色一沉,道:“少年人為什麼不敬尊長,跟師哥、師嫂動起手來?”王嘉遇低頭道:“是弟子不是,下次決計不敢啦。”走過去向張明正夫婦連作了兩個揖,說道:“小弟向師哥師嫂賠罪。”

張夫人性子直爽,對顏谷峰道:“師父,你倒不必怪師弟動手,那是我們夫婦逼他的。我們怪他用別派武功,來折辱我們這幾個不成器的徒弟。”說著向曹宇澤等三人一指。

顏谷峰道:“說到門戶之見,我倒看得很淡。喂,宇澤,過來,我問你,你王師叔跟師哥動手,是他不好。你們三人卻怎麼又跟師叔過招了?咱們門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曹宇澤在師祖面前不敢隱瞞,便把蔡子蘇尋仇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提到趙穎麗斷人臂膀之事,只說“跟臨峽王府的一名武士動了手”,就此輕描淡寫的一言帶過。他言語中所着重的,卻是王嘉遇踩斷了張夫人賜給趙穎麗的長劍。

孟逸然忍不住插口道:“這位俏羅剎,好沒來由的,一劍就把人家一條臂膀削了下來。那個人只不過奉了臨峽王之命送封信來,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王大哥說,蘭陵派門人不能濫傷無辜,他既見到了,若是不管,要給師父責罰的,無可奈何,只得出頭管上這樁事。他說無意中得罪了師哥、師嫂,心裏難過得很,可又沒有法子。”她知道王嘉遇不擅言辭,一切都代他說了。

顏谷峰臉如嚴霜,問道:“真的嗎?”張明正夫婦不知此事,望着趙穎麗。曹宇澤低聲道:“三師妹當時認定他是壞人,是以手下沒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後悔,請師祖饒恕。”

顏谷峰大怒,喝道:“咱們蘭陵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濫傷無辜。明正,你收這徒兒之時,有沒教訓過她?”

張明正從來沒見過師父氣得如此厲害,急忙跪倒,說道:“弟子失於教誨,是弟子不是。請師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責罰她。”張夫人和三個弟子忙都跟着跪在張明正之後。

顏谷峰怒氣不息,罵王嘉遇道:“你見了這事,折斷了她的劍就算了事?怎麼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來?咱們不正自己門風,豈不被江湖上的朋友們恥笑?”

王嘉遇跪下磕頭,說道:“是,是,弟子處置得不對。”

顏谷峰道:“這女娃娃。”說著向孟逸然一指,對趙穎麗道:“又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惡行,你卻連使九下殺招,非取她性命不可?你過來。”

趙穎麗嚇得魂不附體,哪敢過去?伏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徒孫只道她是孟兼非的女兒,疑心她是墨攻派的,所以……”

顏谷峰怒道:“墨攻派的人就可濫殺嗎?單憑你‘俏羅剎’這三個字的外號,就可想見你平素為人。你不過來嗎?”張夫人知道師父要將她點成廢人,廢去全身武功,只得磕頭求道:“師父你老人家請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將她重重責打。”顏谷峰道:“你砍下她的臂膊,明兒抬到臨峽王府去求情賠罪。”張夫人不敢作聲。王嘉遇道:“徒兒已向臨峽王賠過罪,又答應傳授一門武功給那受傷之人,因此臨峽王府這邊是沒事了。”顏谷峰哼了聲,道:“玄誠道長幸虧不是外人,否則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聰明,吃了本門中不肖子弟的虧,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丟臉嘔氣。都起來吧!”眾人都站了起來。

顏谷峰向趙穎麗一瞪眼,趙穎麗嚇得又跪了下來。顏谷峰道:“拿劍過來。”趙穎麗心中怦怦亂跳,只得雙手捧劍過頂,獻了上來。

顏谷峰抓住劍柄,微微一抖,趙穎麗只覺左手一痛,鮮血直流,原來一根小指已被削落。顏谷峰再將劍一抖,長劍斷為兩截,喝道:“從今而後,不許你再用劍。”趙穎麗忍痛答道:“是。徒孫知錯了。”她又羞又驚,流下淚來。

張夫人撕下衣角,給她包裹傷處,低聲道:“好啦,師祖不會再罰你啦。”

曹宇澤見師祖隨手一抖,長劍立斷,這才知王嘉遇接連震斷他手中長劍,確是本門功夫,心想原來本門武功如此精妙,我只學得一點兒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揚威,想起過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慚愧,又怕師祖見責,不禁汗流浹背。

顏谷峰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言語,轉頭對王嘉遇道:“你答允傳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什麼呀?”王嘉遇臉上一紅,道:“弟子未得師父允准,不敢將本門武功妄授別人,只想傳他一套天道刀法。那是弟子無意中學來的雜學。”

顏谷峰道:“你的雜學也太多了一點呀,剛才見你和你二師哥過招,好似用上了玄誠道長的‘逍遙百變’功夫。有這位棋友一力幫你,二師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說罷呵呵大笑。玄誠笑道:“嘉遇,你敢不敢跟你師父撒謊?”王嘉遇道:“弟子不敢。”玄誠道:“好,我問你,自從離開玉璧峰之後,我有沒有親手傳授過你武功?聽着,我有沒親手傳授?”

王嘉遇這才會意,玄誠之所以要孟逸然轉授,原來是怕師父及二師哥見怪,這位道長機靈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於是答道:“自下玉璧峰之後,道長沒親手教過我武功,這次見面,就只下過幾盤棋。”又想:“這話雖非謊言,畢竟用意在欺瞞師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這時明言,二師哥必定會對道長見怪,待會背着二師哥,須得向師父稟明實情。”

玄誠笑道:“這就是了,你再跟你二師哥練練看,我以前教你的武功,一招也不許用。”王嘉遇道:“二師哥名不虛傳,弟子本已抵擋不住,只有躲閃避讓,正要認輸,請二師哥停手,哪知他已見到了師父,這一過招,弟子就再沒能顧到別的地方。”顏谷峰笑道:“好,好,道長既然要你們練練,獻一下丑又怕怎地?”

王嘉遇無奈,只好整理一下衣襟,走過去向張明正一揖,道:“請二師哥指教。”張明正拱手道:“好說。”轉頭對顏谷峰道:“請師父指點。”兩人重又放對。

這一番比試,和剛才又不相同。張明正在玄誠、師父、大師哥及眾徒弟面前哪能丟臉?只見他攻時迅如雷霆,守時凝若山嶽,名家身手,果真不凡。王嘉遇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師門絕技,拆了一百餘招,兩人拳法中絲毫不見破綻。

顏谷峰與玄誠在一旁捻須微笑。玄誠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老道又有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

張明正久斗不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王嘉遇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讓他一招了。但張明正招招厲害異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斗到分際,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讚可。先前我單使本門拳法,數百招后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玄誠道長與孟大俠的功夫,才稍微佔了一點上風,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只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墨攻派的武功。”當下拳招一變,使的是一套“百殃掌法”。

張明正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王嘉遇突然連續四記怪招,張明正吃了一驚,回拳自保。王嘉遇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張明正見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當下毫不思索,一掌撲擊對方背心。王嘉遇早已有備,身子向前一撲,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張明正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師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王嘉遇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玄誠所賜的虎紋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傷。

王嘉遇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孟逸然極為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了嗎?”王嘉遇道:“你放心。”

顏谷峰向張明正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張明正道:“是,三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顏谷峰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着這麼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面招搖得很是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己師弟,哼!”張明正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玄誠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能容情,反正嘉遇又沒受傷,你這老頭兒還說什麼的?”顏谷峰這才不言語了。

張明正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江湖上多年前就傳出“南俠張,北俠黃”的威名,這次被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師父並無怨懟之意,但對王嘉遇卻更是懷憤。

顏谷峰道:“魯王爺今年秋天就要大舉和阿寶帖雷開戰,你們召集門人弟子,立即着手聯絡南方武林人物,一旦中原戰爭爆發,立即響應。”

張明正夫婦齊聲應道:“是。”顏谷峰眼望張明正,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明正,你莫說我偏愛小徒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玉璧峰時的年輕人一般無異。”

張明正低下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顏谷峰道:“你性子向來耿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什麼也不願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一面之詞。”張明正道:“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

顏谷峰對王嘉遇道:“中原諸侯大戰,詹王也參加了,你和你這位小朋友動身去漢城,打探詹王的動靜,不可打草驚蛇,為師知道你和詹王有殺父之仇,你切記也不能傷害詹王和朝中權要,若是訪到重大消息,就來中原告訴我們。”王嘉遇答應了。

顏谷峰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姚京華和清涼寺的悟深大師。聽說悟深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裏?”玄誠笑道:“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老道卻是閑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幾天功夫,成不成?”顏谷峰笑道:“反正他答應教那名受傷武士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

玄誠卻似意興闌珊,黯然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顏谷峰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雖然民怨如沸,但是大事成后,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們無事可為。別說嘉遇,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

玄誠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顏谷峰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朱柏任和蔣禮傑都跟了過去。

顏路回卻站住不動,對顏谷峰低聲耳語幾句。顏谷峰點頭笑道:“好吧,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他一路吧。”顏路回大喜,道:“小師叔,我就隨你同去漢城吧。”王嘉遇也是歡喜,道:“顏兄,你年紀比我長,休要如此稱呼,有你同行,甚好。”

顏路回從背包里抽出一支七尺長的判官筆來,交給王嘉遇,正是那支墨玉筆。原來他上次跟王嘉遇進入山洞插回了墨玉筆,此次離開玉璧峰,見顏谷峰示意要去和王嘉遇相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支寶器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拔了出來,藏在背包裏帶來了。王嘉遇心想:“墨玉筆是二妹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着使用,日後將《墨攻遺籍》傳給她,再將墨玉筆還給她。”孟逸然接過墨玉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一陣難過。

王嘉遇與師父見面又要分手,很是戀戀不捨。顏谷峰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袖一拂,已隱沒在黑暗之中。張明正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和大師哥走得不見,向玄誠躬身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

玄誠向王嘉遇道:“他們對你心中懷恨,這兩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後遇上可要小心。”王嘉遇點點頭,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哥,心頭鬱郁,回到臨峽王府,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孟逸然大叫大嚷的進來,捧着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什麼?”王嘉遇兀自提不起興緻,問道:“有客人來訪嗎?”孟逸然揭開盒蓋,滿臉笑容。

只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着“愚弟蔡子蘇拜”幾個大字。孟逸然掀起帖子,下面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裏傢具器物的清單。王嘉遇見蔡子蘇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了袍褂過去道謝。哪知蔡府中人已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王嘉遇一問,說是蔡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什麼地方卻不知道。

王嘉遇和孟逸然取出《蔣公寶庫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美齡宮”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着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林美茹派了人來幫同打掃佈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孟逸然,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僕、更夫、馬夫一應俱全,洪成浩便做了管家。王嘉遇道:“這位小郡主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孟逸然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可不便說了。王嘉遇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什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當晚二更過後,王嘉遇和顏路回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孟逸然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鏟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面是個大洞。

孟逸然聽得王嘉遇喜叫,奔進來看。王嘉遇道:“在這裏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裏,待穢氣驅盡,顏路回守住外面,王嘉遇與孟逸然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

王嘉遇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孟兼非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裏放着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

王嘉遇取過上面一張紙,見紙上寫着:“余以廣夷之地,統九州之師,攝總統之位,奈何天命如此,自知無力違背。現敵軍將要渡江,金陵城斷然不守,餘思青城山高人之言‘成不離川,敗不離灣’,當退守寶島,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只好放於夫人別墅。民國三十九年二月己丑年筆,”

王嘉遇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渡江之戰前夕蔣公所遺下的重寶。

王嘉遇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云:“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志豈在封侯?”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只是更見蒼勁挺拔。顯然是蔣公當年的抱負了。

孟逸然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王嘉遇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揭箱蓋,只覺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沒一件不是價值巨萬的珍物。孟逸然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

王嘉遇道:“這些寶物是蔣公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幹什麼?”孟逸然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魯王打贏中原之爭,為天下百姓謀利,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王嘉遇大為感動,握住她手,說道:“二妹,你真是我的知己。”

孟逸然聽王嘉遇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次日下午,王嘉遇命洪成浩到臨峽王府去把柳司翰請來。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王嘉遇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面后又要行拜師之禮。

王嘉遇堅辭不受,叫他坐着,將一套天道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柳司翰武功本有根底,王嘉遇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柳司翰已牢牢記住,只待臂傷痊了,就可習練。這套武功招招險,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柳司翰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得福,心裏歡喜不盡。

王嘉遇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武漢。林績父女大擺筵席,殷勤相送。王嘉遇請林績送信給蔡子蘇,將四方城宅第仍然交還。林績應承辦理。太白三傑等奸賊則由臨峽王開庭處理了。

這日秋高氣爽,金風送暑,王嘉遇、孟逸然、顏路回、洪成浩一行人別過玄誠,將十隻鐵箱裝上大車,向漢城進發。臨峽王父女送出三十裡外,方才作別。

行了十多日,來到滁州地界,洪成浩道:“王公子,這裏已經不是林王爺管轄了,從今日起,咱們得多多留神啦。”孟逸然道:“怎麼?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成浩道:“如今天下盜賊多如牛毛,魯皖地區強人尤多,最厲害的就是兩大幫會。”孟逸然道:“一個就是你們渤海派了。”洪成浩笑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路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上,我們也是不撿的。”孟逸然笑道:“那麼是哪兩大幫會?”洪成浩道:“一個是淮北渠溝庄尤崇凱尤大爺的手下。”王嘉遇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尤崇凱,說他以硃砂掌馳名江湖。”洪成浩道:“正是。另一是蚌埠大幫會,在蚌山開山立櫃,叫作‘遮天幫’,龍頭老大叫作鐵扇子曹秀清,其人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端得不容小覷。”王嘉遇點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

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面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成浩說道:“點子來啦。”他想王嘉遇武功極高,自己和顏路回也非庸手,幾個蟊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后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孟逸然只是冷笑。洪成浩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強人攔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成浩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見後面四騎馬遠遠跟着。洪成浩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后,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成浩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麼多人的。”行半日,又見兩乘馬掠過騾隊。

洪成浩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王嘉遇道:“王公子,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王嘉遇道:“怎麼?”洪成浩道:“跟着咱們的,不止一個幫會的人馬。”孟逸然道:“是嗎?有幾家龍頭看中了這批貨色?”洪成浩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麼前前後後已有五家。”孟逸然笑道:“那倒熱鬧。”王嘉遇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龍頭豈不是白辛苦一場?”孟逸然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慧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王嘉遇笑道:“佩服,佩服!”洪成浩心想:“孟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干我們這一行的?”

說話之間,又是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孟逸然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成浩正色道:“孟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王嘉遇道:“你說得不錯,咱們今晚就在前面的天長鎮住店,少走幾十里吧。”

到了天長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王嘉遇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顏路回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只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王嘉遇望了一眼,對店伙說要住店。

店伙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

王嘉遇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

睡到半夜,只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伙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只見窗欞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貪婪的眼睛在向里窺探。

洪成浩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成浩微微冷笑,在王嘉遇房門上輕敲數下。王嘉遇道:“進來吧!”

洪成浩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竟沒關上。他一進房,只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藍寶石、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成浩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哪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王公子卻從何處得來,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王嘉遇身邊,低聲道:“王公子,我來收起了好嗎?外面有人偷看。”王嘉遇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漢城去,你瞧賣得多少銀子?”

洪成浩道:“三萬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裏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七十五萬。”王嘉遇奇道:“怎麼是七十五萬?”洪成浩道:“單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萬,那麼二十四顆至少也能值七十五萬了。”

這番話只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跳進去搶了過來。只是上面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幫派太多,大夥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王嘉遇向洪成浩擺擺手,笑着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只把群盜引得面紅耳赤,不住乾咽唾涎。

王嘉遇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成浩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忽然想到“二桃殺三士”的故事,這般展露寶貝,見利忘義的盜賊必然互相殘殺,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是眾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加的激烈。

又行了兩日,已過滁州府地界,掇着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成浩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什麼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王嘉遇改步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保險不出亂子。王嘉遇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就是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的是仁義為先。”洪成浩聽他如此說,也就不便再勸。

這天到了天堂寨,投了旅館。孟逸然便邀王嘉遇出去玩耍。但王嘉遇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着這批珍寶,只要稍一託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說明原由,要她獨自去玩,自己與顏路回、洪成浩留在店中看守。

過了一個多時辰,孟逸然喜滋滋的回來,手裏提着兩隻小竹籠,籠里各放着一隻促織,嗤嗤嗤的叫個不停。她把一隻送給王嘉遇,說道:“你夜裏掛在帳子裏,才好聽呢!”王嘉遇笑着接過,笑問:“你在街上遇到誰了?”孟逸然一愣,道:“沒有呀?”王嘉遇笑道:“背上怎麼給人做了記號啦?”

孟逸然忙奔回自己房裏,脫下外衣一看,果見后心畫著個白圈,想是買促織時高興得忘了別的,畫圈之人又很機靈,竟沒發覺。

她又羞又惱,回來對王嘉遇道:“快去給我把那人抓來,打他一頓。”王嘉遇笑道:“卻到哪裏找去?”孟逸然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裝傻裏傻氣的不留神……”王嘉遇笑道:“就像你剛才那副模樣,自然有人來背上畫圈了,是不是?”孟逸然笑道:“對啦,快去。”王嘉遇拗她不過,只得囑咐她與洪成浩小心在意,獨自出店。

天堂寨是個熱鬧所在,雖將入夜,做買賣的、趕車的、挑擔子的還是來去不絕。王嘉遇一出店房,行不數步,便察覺身後有人暗中跟隨,心想:“好哇,你們越來越猖狂啦,不但盯住了貨色,還瞧着我們每一個人。可是在二妹后心畫個白圈,又是什麼用意?豈非打草驚蛇,讓我們有了提防?”當下不動聲色,逕往人多處行去,後面那人果然跟來。

王嘉遇走到一家鐵鋪面前,觀看鐵匠鑄刀,等那人走到臨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脈門。那人麻了半邊身子,被王嘉遇輕輕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條小巷。

王嘉遇問道:“你是誰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滿頭大汗,給王嘉遇手上微一用勁,更是難當,忙道:“公子快放手,別捏斷了我骨頭。”王嘉遇笑道:“你不說,我連你頭頸骨也扭斷了。”左手伸出,在他頸里一摸。那人忙道:“我說,我說。小人叫做王小輝,道上的人都說我為人猥瑣,都管我叫王泰迪,是遮天幫曹先生的手下。”王嘉遇道:“你想在我背上畫個圈,是不是?”王泰迪道:“是曹先生吩咐小人畫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王嘉遇道:“幹嘛要畫個圈?”王泰迪道:“曹先生說,這是我們遮天幫的貨色,先做上記號,叫別的幫會不可動手。”

王嘉遇又好笑,又好氣,問道:“曹先生呢?他在哪裏?”

王泰迪東張西望的不敢說。王嘉遇指力稍重,王泰迪腕骨登時格格作響,生怕給捏斷了,忙道:“曹先生叫小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會齊。”王嘉遇道:“好,你帶路。”

王泰迪不敢不依,領着他來到三光寺。這時天色尚早,廟中無人。王嘉遇見那廟甚為破敗,也不見廟祝和尚,前前後後查了一遍,將王泰迪點了啞穴,擲在神龕之中。等了一會,聽得廟外傳來說話之聲。

王嘉遇閃身躲在佛像之後,只聽得數十人走進廟來,在大殿中間團團坐下。一個尖細的聲音說道:“嚴老四、嚴老五,你哥兒倆帶領四名弟兄四下望風,屋上也派兩人。”那兩人應聲出去,不久便聽得屋上有腳步之聲。王嘉遇暗笑:“饒你怎麼仔細,我卻已先在這裏恭候了。”過得一陣,廟外又陸續進來多人,大家鬧哄哄的稱兄道弟,客氣了一陣。王嘉遇聽眾人稱呼,原來是安徽八大幫會的首領在此聚會,倒也不敢大意,當下屏息靜聽。

只聽那聲音尖細的人說道:“這筆貨色已探得明白,確是非同小可。押運的是兩個雛兒。保鏢的名叫洪成浩,是渤海派的,聽說手下很硬。可是他單槍匹馬,走這趟大鏢,當真狂妄自大之至。”群盜都轟笑起來。另一人道:“怎麼取鏢,不勞大伙兒費心,還不是手到貨來,開張發財?但怎麼分紅,大伙兒可先得商量好,別要壞了道上的義氣。”那曹先生道:“小弟邀請各位兄長到這裏聚會,就是為此。”

一個聲音粗豪的人說道:“這筆貨是我們第一個看上的。我說嘛,貨色十股均分。遮天幫佔兩份,我們慶勝幫佔兩份,其餘的一家一份。”王嘉遇心想:“好哇,你們已把別人的財寶,當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這裏,原來是為分贓。”

另一人道:“你慶勝幫憑什麼分兩份?我說是八家平分。”

群盜登時喧聲大作,紛爭不已。王嘉遇暗暗喜歡:“向來只有分贓不均,這才打架。你們贓物還沒到手,卻已先分不均了,不妨就在這裏拼個你死我活吧。”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次咱們合夥做買賣,可不能傷了綠林中的義氣。大伙兒總要公公道道。遮天幫有幾千兄弟,慶勝幫和橋聯幫都只有三百來人,難道拿同樣的份?我說嘛,這樁買賣,當然請曹先生領頭,他老人家多得一百萬的珠寶。慶勝幫最先看上這票貨色,他慶勝幫也多拿十萬。餘下的平分九份,遮天幫拿兩份,餘下七家各拿一份。”群盜一來不敢跟遮天幫相爭,二來也覺此言有理,便都贊同了。曹先生似乎對此很是滿意,說道:“既是如此,明兒就動手。咱們在張庄開扒,大伙兒率領兄弟去張庄吧!”眾人轟然答應,紛紛出廟。

王嘉遇見他們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計策似乎不管用,不免多了層憂心。尋思:“我想得到的事,這些老奸巨滑的強盜當然早想到了。二妹和洪成浩從前是他們的行家,他倆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當下也不理會那王泰迪,逕自回店,把探聽到的消息對孟逸然說了,問她道:“盜賊勢大,打不完,殺不盡,那怎麼辦?”

孟逸然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羅們就不敢動了。”王嘉遇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胆,全不把王嘉遇等放在眼裏。洪成浩道:“王公子,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王嘉遇道:“你只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成浩應了。王嘉遇跟顏路回商議了,叫他只看自己打倒了敵人,專管綁好。

行到申牌時分,將到張庄,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頭頂嗚嗚聲響,幾隻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作聲的攔在當路。眾車夫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蹲。這是行腳的規矩,只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夫。又聽得唿哨連連,蹄聲雜沓,林中斜刺里衝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也都是肅靜無嘩。

王嘉遇昨天在三光廟中沒見到群盜面目,這時仔細打量,只見前面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搖着一柄鐵骨摺扇,細聲細氣的道:“王公子請了!”王嘉遇一聽聲音,就知他是遮天幫的龍頭曹先生,見他腳步凝重,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鐵骨摺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曹先生請了。”

曹先生一驚,尋思:“他怎知我姓曹?”又道:“王公子遠來辛苦。”

王嘉遇見他臉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蹤,自然早打聽到了我姓王。但我叫他曹先生,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給他裝蒜。”便道:“曹先生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什麼,就是行李太笨重,帶着討厭。”

曹先生笑道:“王公子是去趕考么?”王嘉遇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去,始終落第,只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裏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慚愧啊慚愧。”曹先生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有讀書人的酸氣。”

王嘉遇笑道:“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一位姓曹的幫主在道上等候,可須小心在意。還有什麼慶勝幫、橋聯幫等等,一共有八家幫會。我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老是東張西望的等候曹先生,就只怕錯過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漢城么?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不寂寞。”曹先生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獃子,笑道:“王公子在家納福,豈不是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

王嘉遇道:“在家時曾聽人說道,江湖上有什麼騙子痞棍、強盜惡賊,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個也沒遇着。想來多半是欺人之談,當不是真的。這許多朋友們排在這裏幹什麼?大伙兒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幫眾聽王嘉遇半痴半呆的嘮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曹先生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動手。曹先生笑容忽斂,長嘯一聲,扇子倏地張開。只見白扇上畫著一個黑色骷髏頭,骷髏口中橫咬一柄刀子,模樣十分可怖。

孟逸然見了不覺心驚,輕聲低呼。王嘉遇雖然藝高膽大,卻也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曹先生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數百名盜寇齊向騾隊撲來。

王嘉遇正要縱身出去擒拿曹先生,忽聽得林中傳出一陣口吹竹葉的尖厲哨聲。曹先生一聽,臉色陡變,扇子又是一揮,群盜登時停步。

只見林子裏馳出兩匹馬來,當先一人是個鬚眉皆白的老頭兒,後面跟着一個垂髻少女,一瞥之下,那少女容色絕麗,竟如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兩人來到曹先生和王嘉遇之間,勒住了馬。

曹先生一見那老頭兒,似乎很生氣,瞪眼喝道:“這裏是安徽地界!”那老頭兒道:“老夫沒說不是啊。”曹先生道:“咱們當年在關老爺面前發過誓,怎麼說來着?”那老頭兒道:“我們茂竹幫不來安徽做案子,你們也別來湖北動刀子。”

曹先生聽他這般說,臉色微和,道:“正是如此!今日什麼好風把富老爺子給吹來啦?”那老頭兒道:“聽說有一批貨色要來漢城,東西好像還不少,因此我們先來瞧瞧這批貨色怎麼樣。”曹先生變色道:“等貨色到了湖北,您老再瞧也不遲吧。”那老頭兒呵呵笑道:“怎麼不遲?那時貨色早到了遮天幫你的寨子裏啦,老夫怎麼還好意思前來探頭探腦,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

王嘉遇和孟逸然、洪成浩三人對望了一眼,心想原來湖北大盜也得到了消息,要來分一杯羹,且瞧他們怎麼打交道。

只聽安徽群盜紛紛起鬨,七嘴八舌的大叫:“富安,你蠻不講理!”“他媽的,你若講義氣,就不該到安徽地界來。”“你不守道上規矩,不要臉!”

那老頭兒富安道:“大伙兒亂七八糟的說些什麼?老頭兒年紀大了,耳朵不靈,聽不清楚。安徽道上的列位朋友們,都在贊我老頭兒義薄雲天嗎?哈哈哈。”

曹先生摺扇一揮,群盜住口。曹先生道:“咱們有約在先,富老爺子怎麼又來反悔?無信無義,豈不是見笑於江湖上的英雄好漢?”

富安不答話,問那個少女道:“屏兒啊,我在家跟你說什麼了?”那少女屏兒道:“你老人家說,咱們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去安徽逛逛,乘便瞧瞧貨樣。”孟逸然聽她妙語連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動聽之極,便向她細望了幾眼,見她神態天真,雙頰暈紅,年紀雖幼,卻是容色清麗,氣度高雅,當真比畫兒里摘下來的人還要好看,想不到盜伙之中,竟會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極無儔的人品。

孟逸然向來自負美貌,相形之下,自覺頗有不如。

富安笑道:“咱們說過要伸手做案沒有?”屏兒道:“沒有。你老人家說,咱們跟安徽的朋友們說好了的,出了湖北,就是有金山銀山堆在面前,茂竹幫也不能拿一個大錢,這叫做言而有信。”

富安轉頭對曹先生道:“老弟,你聽見沒有?我幾時說過要在安徽地界做案了?”

曹先生繃緊的臉登時鬆了,微微一笑,道:“好啊,這才夠義氣。富老爺子遠道而來,待會也分一份。”

富安不理他,又道:“屏兒啊,咱們在家又說什麼來着?”屏兒道:“你老人家說貨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什麼,咱們可吃虧不起,要是讓人家順手牽了羊去,咱們的臉就丟大了。”富安道:“嗯,要是人家不給面子,定要拿呢?”屏兒道:“嘿嘿,咱們在湖北發財,到了安徽,難道不會轉行做做保鏢的行當嗎,在安徽地界咱們不動手,保護他們進入湖北地界,咱們還不能動手?”

富安轉頭對曹先生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們不能在安徽做案,那一點兒也沒錯,可是茂竹幫要轉行干保鏢的。在關老爺面前,我可沒答應不走鏢啊。”

曹先生鐵青了臉,道:“你不許我們動手,等貨色進了湖北地界,自己便來伸手,是不是?”富安道:“是啊!關老爺面前發的誓,總是要守的,一回到湖北,我們本鄉本土,做慣了強人,不好意思再干鏢行,阻了老鄉們的財路。”

群盜聽他一番強辭奪理、轉彎抹角的說話,說穿了還不是想搶奪珍寶,無不大怒,欺他們只有兩個人,當場就要一擁而前,亂刀分屍。

屏兒將手中兩片竹葉放到唇邊,噓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擁出數百名大漢,衣服各色各樣,頭上都插着一截五寸來長、帶着竹葉的青竹。

曹先生一驚:“原來這老頭兒早有佈置!他這許多人馬來到安徽,我們的哨探全是膿包,竟然沒探到一點消息。”他摺扇一揮,七家龍頭連同遮天幫二當家譚金龍率領八家幫眾,列成陣勢,眼看就是一場群毆惡鬥。人數是安徽群盜居多,但是茂竹幫有備而來,挑選的都是幫中精銳,爭鬥起來也未必便落下風。

王嘉遇和孟逸然相視而笑。孟逸然低聲笑道:“東西還沒到手,強盜們自己就爭鬥起來啦。”王嘉遇道:“咱們來個漁人得利,倒也不壞。”只見安徽群盜預備群毆,卻留下了數十人監視王嘉遇他們,以防乘亂逃走。

王嘉遇向洪成浩招招手,低聲問道:“那個茂竹幫是什麼路道?”洪成浩道:“兩湖一帶全是茂竹幫的勢力,那老頭兒富安就是幫主。公子別看他矮矮胖胖的,功夫可着實厲害。”

孟逸然問道:“那個少女是他的孫女兒嗎?”洪成浩道:“聽說富安脾氣古怪,一生沒娶妻,應該沒有後代。難道是徒弟?還是遠房親戚?”孟逸然點點頭不言語了,只見屏兒雖然年幼,卻神色自若,並無懼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會武功,且看雙方誰勝誰敗。

這時茂竹幫竹哨連吹,數百人列成四隊,富安帶着屏兒勒馬回陣,站在四隊之前,手中仍是不亮兵刃。

眼見雙方劍拔弩張,已成一觸即發之勢,忽聽南方來路上鑾鈴響動,三騎馬疾馳而來,當先一人高聲大叫:“大家都是道上的好朋友,合字一家!瞧在兄弟的面子,可別動手!”王嘉遇心想:“來和事佬了,可有些不妙。”只見那三騎馬越奔越近,當先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胖子,身穿團花錦繡長袍,拿着一支粗大煙管,肥肥胖胖,似乎是個土財主模樣,後面跟着兩個粗壯大漢。

那胖子馳到兩隊人馬中間,煙管一擺,朗聲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麼話不好說的,卻在這裏動刀動槍,不怕江湖上朋友們笑話么?”曹先生道:“尤莊主,你倒來評評這個理看。”當下把茂竹幫要越界做案的事簡略說了。富安只是冷笑,並不插嘴。

洪成浩對王嘉遇道:“公子,那曹先生曹秀清綽號鐵扇子,和這尤莊主尤崇凱,是安徽省內的最大兩個幫派的首腦人物。”孟逸然道:“喂,早先你說的就是這兩個人,怎麼他又是什麼莊主?”

洪成浩道:“曹秀清開山立櫃,在線上開扒。那尤崇凱卻安安穩穩的做員外,造了一座莊子,那莊子東面一條水渠,西面一條水溝,外面稱為‘渠溝庄’。其實他是個獨腳大盜,出來做買賣常常獨來獨往,最多只帶兩三個幫手。”孟逸然心道:“原來這人跟我吉祥堡倒是同行。”

只聽尤崇凱道:“富大哥,這件事說來是老哥你的不對了。當年關老爺跟前聚會,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與會。大家說定不能越界做案呀!”富安道:“我們又不是來做案,茂竹幫不過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鏢。宏朝的王法,可沒不許人走鏢這一條啊。尤老哥,你訊息也真靈通,哪裏有油水,你的煙袋兒就伸到了那裏來。”

尤崇凱呵呵大笑,向身後兩名漢子一指道:“這兩位是淮陰雙傑,金眼彪童正德、赤面虎童正祥兄弟,前幾天巴巴的趕到我莊上來,說有一份厚禮要奉送給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熱,本來懶得動,可是他哥兒倆十分熱心,兄弟卻不過好意,只得出來瞧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這裏,真是熱鬧得緊。”

王嘉遇和孟逸然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隻夜貓子。”

曹先生心想:“這尤崇凱武功高強,咱們破着分一份給他,不如跟他聯手,一起對付茂竹幫。”便道:“尤莊主是安徽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們沒得說的。可是別省的人橫來插手,這次讓了,下次安徽的兄弟還有飯吃么?”尤崇凱道:“富大哥怎麼說?”

富安道:“我們難得走一趟鏢,曹先生一定不給面子,那有什麼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槍上見輸贏吧。”尤崇凱轉頭道:“曹老弟你說呢?”曹先生道:“咱們安徽好漢,不能讓人家上門欺侮。”這話明明是把尤崇凱給拉扯在一起了。

富安道:“咱們大夥齊上呢,還是一對一的較量?曹先生劃下道兒來,在下無不從命。”曹秀清摺扇倏地張開,嘿嘿連聲,問尤崇凱道:“尤莊主你怎麼說?”

尤崇凱自得淮陰雙傑報信,本想獨吞珍寶,但得訊較遲,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單薄,這時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茂竹幫中好手不少,幫主富安享名多年,決非庸手,也不願開罪於他,便道:“既然這樣,比劃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毆多傷人命,大家本來無冤無仇,合字一家,又何必傷了和氣?讓兄弟出個主意怎樣?”富安和曹先生齊聲道:“尤莊主請說。”

尤崇凱提起煙袋,向十輛大車一指,說道:“這裏有十口箱子。咱們安徽、湖北幫會各派十個人,一共比試十場,點到為止,不可傷害人命。勝一場,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過。咱們就算閑着無事,練練武功,印證觀摩。得到箱子,那是彩頭;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東西,也不傷脾胃。兩位瞧着怎樣?”

富安覺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曹先生心中對富安頗為忌憚,瞧了他茂竹幫有備而來的聲勢,部勒嚴整,遠勝於安徽群盜的烏合之眾,若是決戰,實無必勝把握,又想:“我叫各個幫會派人上陣,勝了是他們本事,那本是要分給他們的,敗了也跟本幫無關。我和譚老二出陣,那是決不會敗的,總可奪到兩箱。另一箱讓尤崇凱自己去取。”當下也答允了。

雙方收隊商量人選。尤崇凱命人在鐵箱上用黃土寫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大字號碼。王嘉遇和孟逸然由得群盜胡搞,毫不理會。富安見他們並無畏懼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們望了幾眼。群盜圍成了一個大圈子,尤崇凱在中間作公證。

第一陣安徽幫會先派人出陣,雙方比拳。兩人都身材粗壯,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陣。湖北那人一不小心,腳下被對方一勾,撲地倒了,站起身來待要再打,尤崇凱搖手止住,在“甲”字號的鐵箱上寫了個“皖”字。安徽幫會勝了第一陣,群盜歡聲雷動。

第二陣湖北幫會派人出來。曹秀清識得他雖是鐵沙掌的好手,但己方的二當家譚金龍還勝他一籌,心想機不可失,忙叫譚金龍上陣。兩人掌法家數相差不遠,譚金龍功力較深,拆了數十招,一掌打在對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舉不起來,安徽幫會又勝了一陣。

安徽幫會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陣全輸了,四隻鐵箱上都寫了一個“鄂”字。第七陣比兵刃,慶勝幫侯幫主提了一柄潑風九環刀上陣,威風凜凜,果然一戰成功,把對方的手臂砍傷了。

尤崇凱心想眼前只剩下三隻鐵箱,再不出馬,給雙方分完了,自己豈非落空?第八陣由茂竹幫派人先出,自己便作為安徽幫會代表出戰,拿到一隻鐵箱再說,於是對曹秀清道:“曹先生,對方越來越厲害了,下一陣我給你接了吧。”曹先生知他絕不能空手而歸,就道:“全仗尤莊主給咱們安徽幫會爭面子。”

只見對方隊中出來一人,尤崇凱不覺一呆。

原來出來的竟是那少女屏兒,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手裏也沒兵刃,只握着兩根細細的竹桿。尤崇凱心想我是武林大豪,豈能自失身分,去跟這小姑娘廝拼?本已跨出數步,當下又退了回來,對曹秀清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陣我接。”曹先生知他不願與這女孩兒交手,那是勝之不武,高聲叫道:“哪一位兄弟興緻好,陪這小妞耍耍。”

群盜中竄出一人,身高膀闊,麵皮白凈,手提一對判官筆,正是安徽八大幫會中黃石幫幫主秦棟。

這人風流自賞,見屏兒美貌絕倫,雖然年幼,但艷麗異常,不禁心癢難搔,聽得曹秀清叫喚,忙應聲而出。曹先生微微一笑,道:“咱們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棟故意賣弄,陡然躍起,輕飄飄的落在屏兒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輕功,再交代幾句場面話,哪知腳剛着地,突見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桿已刺向胸口要穴,桿來如風,迅捷之極。秦棟使判官筆,自然熟悉穴道,這一下大吃一驚,左筆一架,眼見對方左手竹桿又到,百忙中一個打滾,這才避開,但已滿頭灰土,一身冷汗。安徽幫會人眾見屏兒小小年紀,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驚詫。王嘉遇和孟逸然也大出意外,互相對望了幾眼。

只見屏兒手中竹桿使的是雙槍槍法,竹桿性柔,盤打挑點之中,又含着軟鞭與大杆子的招數,百忙中還找敵人穴道。

秦棟心想連一個小小女娃子也拾奪不下,今後哪裏還能在安徽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雙筆愈使愈緊。屏兒突然左手桿在地下一撐,身子飛起,右手竹桿在地下一撐,又再躍起,左手桿居高臨下,俯擊敵人。秦棟不知如何抵禦,不住倒退,一個疏神,被屏兒一桿點在“肩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筆落地,滿臉通紅,敗了下去。

屏兒正要退下,尤崇凱大踏步出來,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待我領教幾招如何?”屏兒笑道:“我正沒玩夠,尤莊主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尤莊主使什麼兵刃?”尤崇凱笑道:“大人跟小孩兒玩耍,還能用兵刃嗎?就是空手接着。”

原來他在一旁觀戰,心想這小女孩兒已如此厲害,下面兩陣,對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長夢多,不如攔住她打一陣,先贏一隻鐵箱再說。茂竹幫眾人覺得屏兒連斗兩陣,未免辛苦,有三人便要出陣接替她出戰。屏兒年少好勝,說道:“我已答應尤莊主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富安向屏兒招招手,屏兒縱身過去。富安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屏兒點頭答應,回進場子,彎了彎腰行個禮,雙桿飛動,護住全身,卻不進擊。

尤崇凱腳步遲緩,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屏兒雙桿一撐,飛身避開,手回桿出,右桿方發,左桿隨至,攻勢猶如狂風驟雨,一片青影中一桿已戳進尤崇凱肩胛骨下。茂竹幫幫眾齊聲喝采。尤崇凱卻渾若不覺,臉上的硃砂之色直紅到脖子裏,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將過去。屏兒身手輕靈,飄蕩來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陣急攻。尤崇凱身子粗壯,只是護住要穴,四肢與肩背受了幾桿,竟漫不在意。

王嘉遇對孟逸然道:“這人年紀一大把,卻去欺負小姑娘。瞧着,這就要下毒手啦。”孟逸然急道:“我去救她。”王嘉遇笑道:“兩個都是要奪咱們財物的,救什麼?”孟逸然道:“這小姑娘怪討人喜歡的,救了再說。大哥,你出手吧。”王嘉遇一笑,點點頭。

場中兩人越打越是激烈。尤崇凱通紅的臉上似乎要滴出血來,再過一陣,手臂上也慢慢紅了。王嘉遇道:“等他手掌一紅,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這時尤崇凱身上又連中數桿,他一言不發,一掌一掌的緩緩發出,又穩又狠。屏兒漸覺不妙,被對方掌風逼得喘氣連連,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富安叫道:“屏兒,回來。尤莊主贏了。”屏兒轉身要退,尤崇凱卻不讓她走了,喝道:“戳了我這許多桿,還想走嗎?”出手雖慢,屏兒卻總是脫不出他掌風的籠罩之下。

眼見他手掌越來越紅,富安忍不住從部屬手中接過兩條竹桿,縱身而前,在尤崇凱和屏兒之間虛刺過去,從中一隔,叫道:“勝負已分。尤莊主說過點到為止,還請掌下留情。”

曹先生叫道:“兩個打一個嗎?”提起鐵骨摺扇,欺身而進,徑點富安的穴道。富安揮杆格開。尤崇凱冷笑道:“點到為止,固然不錯,嘿嘿,可是還沒點到呢。”加緊催動掌力。富安想去救回屏兒,但被曹秀清纏住了無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戰。屏兒滿頭大汗,左右支撐,眼見便要傷於尤崇凱掌底。

王嘉遇忽然大叫:“哎呦,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騎着馬直衝進場中。

富安與曹秀清倏地往兩旁跳開。只見王嘉遇在馬上搖來晃去,雙手抱住馬頸,忽然翻到了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來,雙腳亂撐,狼狽之極。那馬直衝向屏兒身旁,在她和尤崇凱之間站定了。王嘉遇氣喘吁吁的爬下馬來,一個踉蹌,又險險跌倒,大叫:“危乎險哉,真是死裏逃生。畜生,畜生,你這不是要了老子的命嗎?”這麼一阻,屏兒暗叫慚愧,抹了抹額頭汗水,收桿退回。尤崇凱心中雖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對方隊伍之中。

富安道:“曹先生,老夫還要領教你的陰陽寶扇。”曹秀清道:“正是,最後這一箱,便由咱倆來決勝負吧。”兩人交鋒,各不容情,齊下殺手。富安雙桿甚長,招術精奇,曹秀清一柄鐵扇始終欺不近身。

這時紅日西斜,歸鴉聲喧,一陣陣在空中飛過。再戰數十招,曹秀清漸落下風,腳步已見虛浮。尤崇凱叫道:“雙方勢均力敵,難分勝敗。這一箱平分了吧。”富安一聲長笑,竹桿着地橫掃。曹秀清忙躍起閃避。富安雙手急收急發,連戳數桿。曹秀清身子凌空,難以閃避,左腿窩裏六桿早着,落下來站立不穩,撲地倒了。富安拱手道:“承讓!”收桿回頭。

曹秀清一咬牙,一按扇上機括,向富安背後扇去,五枚鋼釘疾射而出。富安待得聽到風聲,已然不及避讓,五枚鋼釘一齊打在背心,只覺一陣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氣一言不發,縱身躍近,兩桿疾出,點中了曹秀清小腹。這兩下含憤而發,使足了勁力,曹秀清登時暈了過去。

安徽幫會各挺兵刃撲上相救,尚未奔近,富安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鋼釘在地下一碰,又刺進了一截,茂竹幫眾急奔上前扶回。

茂竹幫眾見幫主生死不明,無不大憤,四隊人馬一齊撲上,與安徽幫會混戰起來。這時已非比武,片刻間各有死傷,鮮血四濺。

尤崇凱抓住遮天幫二當家譚金龍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們停手。”譚金龍拿出號角,嘟嘟嘟的一吹,安徽幫會眾人退了下來。那邊竹哨聲響,茂竹幫人眾也各後退。

尤崇凱站在雙方之間,高聲叫道:“大家別傷了和氣,咱們先把鐵箱分了,這層過節慢慢再算。”譚金龍道:“最後一箱是我們的。”茂竹幫的人叫道:“要不要臉哪?輸了施暗算,還逞什麼好漢?”雙方洶洶叫罵,又要動手。

尤崇凱道:“這箱打開來平分吧。”雙方均見首領身受重傷,不敢拂逆尤崇凱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寶,也已心滿意足,當下便派人來搬。

屏兒叫道:“第八箱是我贏的,我不要,留給那位公子。誰也不許動他的。”尤崇凱道:“這是什麼意思?”屏兒道:“要不是他的馬發癲,我早傷在你尤莊主的掌下了,留一箱酬謝他。”尤崇凱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兒搬吧。箱上寫着字,可別弄錯了。”

群盜正要動手去搬鐵箱,王嘉遇忽道:“各位剛才是練武功嗎?倒也熱鬧好看,勝過了江湖上賣藝的,現下又要表演什麼了?”

屏兒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嗎?我們要搬箱子啦。”王嘉遇道:“這個可不敢當,我已雇了大車。各位如此客氣,萍水相逢,怎好勞駕?”屏兒笑道:“我們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王嘉遇道:“咦,這倒奇了,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難道各位認錯了箱子?”

安徽幫會中一人罵道:“這種公子哥兒就會吃飯拉屎,跟他多說幹什麼?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積德。”俯身就去抬箱。

王嘉遇叫道:“動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間,那大漢直跌了出去。王嘉遇爬在箱上,手足亂舞,連叫:“快救人哪!”

屏兒還道他真的摔跌,縱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來,半嗔半笑,罵道:“你這人真是的!”群盜見他如此狼狽,以為他這一腳不過踢得湊巧,又要去搬箱子。

王嘉遇雙手連搖,叫道:“慢來,慢來,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裏去?”屏兒道:“咱們各回各的家呀。”王嘉遇道:“那麼我呢?”屏兒笑道:“你這人獃頭獃腦的,還是乖乖的也趕快回家吧,別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王嘉遇點頭道:“姑娘此言有理,我這就帶了箱子回家。”

剛才被踢了一腳的那大漢心下惱怒,伸手向他肩頭猛力推去,喝道:“兔崽子!”一聲未畢,后心已被王嘉遇抓住,一揚手處,那大漢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樹頂上,拚命抱住樹榦,大叫大嚷。一群烏鴉從樹上驚飛起來,聒噪不已,在他頭頂亂兜圈子。這一來,群盜方知眼前這公子身懷絕藝,這一副讀書人的酸相,全是裝出來的,然而自恃人多勢眾,也沒將他放在心上。

這時富安背上所中五枚鋼釘已由部屬拔出,自知受傷不輕,運氣護住傷口,只待分到贓物后立即退走,忽見王嘉遇露了這一手,實是高深已極的武功,知道眼前無一人是他敵手,不由得大驚,忙招手叫屏兒過來,低聲道:“此人不可輕敵,務須小心。”

屏兒點頭答應,又驚又喜,料不到這樣一個公子竟會是武學高手,又想到他適才縱馬解圍,並非無心碰巧,實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聽王嘉遇高聲說道:“你們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寫什麼甲乙丙丁,安徽湖北,現下玩夠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隨手抓起身旁一條大漢,打橫提在手中,繞着鐵箱奔跑一周,便把他當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皖鄂”等字擦得乾乾淨淨,雙手一送,那大漢又飛到了樹頂之上。

安徽幫會中十餘人大聲吶喊,手執兵刃撲上。王嘉遇拳打足踢,但見空中兵刃和大漢齊飛,驚呼共鴉鳴交作,片刻之間,十餘名大漢都被他先後抓起,摔上四周樹巔。

安徽幫眾和茂竹幫都是一陣大亂,到這時方始心驚。富安和曹秀清各受重傷,群盜齊望着尤崇凱待他作主。

尤崇凱哼了一聲,朗聲說道:“閣下原來也是武林一脈,要請教閣下的萬兒,是何人的門下?”王嘉遇道:“晚生姓王,我師父是張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經學大師,對《禮記》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還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時文的,講究起承轉合……”

尤崇凱道:“這時候還裝什麼蒜?你把武學師承說出來,要是我們有什麼淵源,大家也不是不講交情的人。”王嘉遇道:“那再好也沒有了。說到淵源,過去是沒有,今日一見,那不是有了見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義在,雖然沒賺到,卻也沒蝕了本。天色不早啦,我要趕路啦。”

慶勝幫侯幫主大罵一聲:“你奶奶的!”提起潑風九環刀,一招“風掃敗葉”,向王嘉遇肩頭橫砍過去。王嘉遇身子稍側,九環刀從他身旁削過。侯幫主這一招用力極猛,大刀余勢不衰,直砍尤崇凱前胸。

眾人驚呼聲中,尤崇凱伸出左手,食中兩指鉗住刀背,向後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幫主只臊得滿臉通紅,低聲道:“尤莊主,對……對不住!”尤崇凱微微一笑,放開手指,對王嘉遇道:“憑這手功夫,得你一箱財物,還不算不配吧?”

王嘉遇道:“這手是什麼功夫?”尤崇凱得意洋洋的道:“我這門‘巨蟹鉗功’,你要是也會,我就服了。”王嘉遇道:“什麼蟹鉗、蝦鉗?我沒瞧見。”尤崇凱大怒,喝道:“我用兩根手指鉗住了他大刀,難道你瞎了眼?”王嘉遇道:“啊,原來是這個,那是你們兩個串通好的,有什麼稀奇?顏兄,來,咱們也來練一招。”顏路回從地下撿起一柄單刀,作勢向王嘉遇砍來,砍到臨近,放慢了勢頭,輕輕推將過去。王嘉遇毛手毛腳抓住刀背。顏路回假意用力掙扎,亂跳一陣,始終沒能掙開,大叫:“啊喲,好厲害的巨蟹鉗功啊!”

屏兒見兩人作弄尤崇凱,不禁格格嬌笑。皖鄂幫眾也忍不住放聲大笑。

尤崇凱縱橫淮北,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哪容得兩個後生小輩戲侮於他?挾手奪過侯幫主的九環刀,橫托在手,對王嘉遇道:“你來劈我一刀試試,那總不是串通了吧!”他見王嘉遇手執群盜,武功甚高,若和他動拳腳比兵刃,未必能勝,但自己這門“巨蟹鉗功”練了數十年,極有把握,這少年不識貨,正可憑此猛下毒手。

王嘉遇道:“劈死了人可不償命!你也不能報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們就不幹。”尤崇凱愈怒,已起殺心,黑起了臉道:“不論誰死,都不償命!”

王嘉遇叫道:“小心,刀來啦!”忽地反手橫劈一刀。

尤崇凱萬料不到這一刀竟會從這方位劈來,大吃一驚,急忙低頭,帽子已被削了下來,群盜又是一陣轟笑。

王嘉遇笑道:“你的蟹鉗呢?怎麼我好像沒瞧見啊!”話聲方歇,揮刀着地砍去。尤崇凱騰身急跳,鋼刀已把他一雙靴子的靴底切下。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尤莊主的一雙腳非被削去不可。

王嘉遇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從中間砍來吧!”這一刀果然便與顏路回剛才那樣,慢慢推將過去。尤崇凱伸出左手來鉗,準擬一鉗鉗住對方兵刃,右掌毒招立發,非將他五官擊得稀爛不可。不料王嘉遇這一刀快要推近時,突然一翻一劃,刃鋒已在他兩根手指上各劃了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這三刀高下快慢,變化莫測,似是遊戲之作,實則包含了極高深的武功。

尤崇凱大怒,喝:“無知鼠輩,你我掌底見生死!”王嘉遇反手擲出大刀,攀在樹頂的那大漢正往下爬,這刀飛將過去,恰好割斷了他落腳的樹枝,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

眾人亂叫聲中,王嘉遇吸一口氣,已運起了山岸功,提起十隻鐵箱,隨手亂丟,一隻接一隻的疊了起來,幾達三丈,說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們這些人賊頭賊腦的,別乘我打得起勁之時,偷了箱子去。”踴身一躍,跳上箱頂,大叫道:“上來比吧。”

尤崇凱見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擲越高,已自驚駭於他的神力,待見他輕飄飄的一躍而上,輕功造詣尤其不凡,更是吃驚。他自知輕功不成,哪敢上高獻醜,喝道:“你有種就下來!”王嘉遇在上面高叫:“你有種就上來!”

尤崇凱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幾隻鐵箱一陣搖動,只見王嘉遇頭下腳上,倒栽下來。

幫眾一陣歡呼,卻見王嘉遇跌到尤崇凱頭頂時,倏地一招“蒼鷹搏兔”,左掌凌空下擊。尤崇凱一驚,揮起右掌反擊。

王嘉遇一伸手,已扣住他脈門,待得雙足着地,喝一聲:“起!”把尤崇凱一個肥肥的身軀揮了起來,剛落在一疊鐵箱之頂。十口箱子本就疊得東歪西斜,這樣一個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時一陣搖晃。尤崇凱在上面雙手亂舞,十分狼狽,到後來情不自禁,俯下身來,抱住了箱蓋。群盜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孟逸然學着尤崇凱的語氣叫道:“你有種就下來!”屏兒想起尤崇凱剛才的模樣,不禁抿嘴微笑。

尤崇凱的武功深得“穩、狠、准、韌”四字訣中精要,適才與屏兒比武,就十足顯示了這四字訣的長處。他身材肥胖,素不習練輕功,自來以穩補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見功,現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雖然一身武功,卻弄得手足無措。適才王嘉遇見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處,故意佈置這個陷阱來跟他為難。

幫眾誰也不敢去移動鐵箱,只怕一動,上面箱子倒將下來,不但摔壞了尤崇凱,還會壓死多人。當下都站得遠遠地。

僵持了一陣,曹秀清低聲道:“譚賢弟,圍攻那小子,先幹掉他。”一言提醒了譚金龍,當即吹動號角,安徽群盜拔出兵刃,齊向王嘉遇衝來。

顏路回、孟逸然、洪成浩一齊站到王嘉遇身邊。孟逸然持劍,洪成浩用刀,舞動殺砍。王嘉遇和顏路回卻是空手,抓住了人亂丟亂擲。這些黑道人物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打法。二人所到之處,群盜紛紛走避。王嘉遇數躍之間,已奔到曹秀清身旁。他卧在地下,兩名盜首在旁照料,忽見王嘉遇衝來,一個舉刀砍擋,另一個背起曹秀清避讓。王嘉遇頭一低,從刀下鑽過,抓住前面盜首的頭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曹秀清丟下。

王嘉遇伸手接住,縱身跳上一輛大車,叫道:“你們要不要他性命?”安徽幫眾見龍頭被擒,一時倒呆住了,不敢動手。

顏路回也逕往茂竹幫衝去。茂竹幫眾本來袖手觀戰,忽見一人如猛虎般衝來,各舉兵刃攔阻。

但顏路回追隨雲水禪心顏谷峰多年,武功已非尋常武師所能敵,只見他頭頂刀槍亂飛,赤手空拳的衝到富安身旁。

王嘉遇在高處相望,見顏路回即將得手,正自欣喜,忽見富安的臉色慘白,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富安死了,要對付群龍無首的茂竹幫就頗為不易,忙縱聲大叫:“顏兄,快回來。”

顏路回聽了他的呼喚,隨即退回。

王嘉遇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曹秀清交給顏路回,縱身入圍,問道:“富前輩怎麼樣了?”俯身一探富安的鼻息,果然已無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顆心卻還在微微跳動,翻過他的身子,只見背上五個小孔,雖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饒是富安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王嘉遇運起山岸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湧泉穴”各點一指。內力到處,富安血脈流轉,悠悠醒來,睜開了眼睛。屏兒大喜,高叫:“師父,師父!”

富安點了點頭。王嘉遇道:“放心!你師父的傷治得好。”屏兒明艷的臉蛋上兀自掛着幾滴淚珠,清澈的大眼卻已充滿了喜色,說道:“嗯,多謝你啦。”

這時孟逸然、顏路回、洪成浩三人挾着曹秀清,已退入茂竹幫的圈子。安徽群盜見首領被擒,要闖進來救人,茂竹幫眾出手攔阻。雙方亂喝,混亂中交起手來,打得十分激烈,頃刻間雙方各有數十人死傷。

孟逸然道:“再打半個時辰,雙方都死得差不多啦!”王嘉遇微笑不語。

突然之間,站在鐵箱頂上的尤崇凱揚臂大呼:“不好啦,官兵來啦,總有幾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萬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見。眾人都是一驚,刀槍齊停。

只見三騎馬急奔而來。兩騎是安徽幫眾放出的卡子,一騎是茂竹幫的哨探,三人連連呼嘯。高聲大叫:“大隊官兵到啦!”

尤崇凱再也顧不得危險,踴身從箱頂跳下,立足不穩,在地下打了三個滾,爬起身來,雙足腫痛異常,搶了一匹馬,率領安徽幫眾退卻。

王嘉遇將曹秀清擲了過去,安徽幫眾搶住放在馬背,紛紛湧入樹林。茂竹幫中也是竹哨連聲,搶起地下死傷人眾,仍是分成四隊退了下去。霎時之間,一片空地上只剩下王嘉遇等一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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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逍遙百變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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