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鄞都下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風聲裹挾着細密的雪珠在都城中肆虐了整整三日,終於在第四天天亮的時候停了。
公主府內,主室中地龍正暖,薛宣拿着玉篦正幫李沁陽梳頭。
與情郎一夜纏綿后的越國長公主此時還面帶倦意,看着銅鏡中輕袍緩帶的自己,她伸手觸到鎖骨上那一點化紫的痕迹,皺了皺眉頭。
薛宣心頭一緊,正梳頭的手頓了頓,薄唇抿緊,不敢抬頭去看李沁陽。
“廣逸是越發放肆了。”李沁陽指尖捻起衣領遮住了那點痕迹,嘴角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李沁陽那玩味的口吻讓薛宣暗暗舒了口氣,繼續梳理着手中那一簇細軟的長發,道:“其實天還早,公主可以再歇一會兒。”
“不必了。”李沁陽坐直了身子,看着鏡中未施粉黛的臉——從她十五歲時先王賓天,越國王室為了儲君之位內鬥開始,她就再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睡過晚覺,每日定時起身,為該忙碌的事去忙碌。
如今他的親弟弟,越王李瀾成已繼位四年,看似王位穩固,但朝中仍有人虎狼之心不死,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上安穩覺的。
侍女在外頭叩門,道:“公主,蘇大人來了。”
薛宣頓時握緊了手中的篦子,眸光沉沉,抬眼從銅鏡中去看李沁陽的反應。
李沁陽此時垂眼想着什麼,眉頭已是不自覺地擰到了一處,無意識地伸手在妝枱上摸索着什麼。
薛宣趕忙將那把跟了李沁陽好些年的小金扇雙手遞到她面前。
李沁陽拿過小金扇才算是輕鬆了一些,看着薛宣悶悶不樂的樣子,她捏起他的下巴,與他四目相對。
薛宣跟了她兩年,是如今和她關係最親近的人之一。
她知道薛宣每每聽見蘇未道的名字為何會表現出格外強烈的厭惡,尤其是當只有他們兩個相對的時候。
李沁陽笑着在薛宣嘴角親了親,道:“幫我更衣。”
薛宣嘆氣,李沁陽就是拿捏住了他的死穴,只給這一點點的甜頭,他就沒辦法對她說一個不字。
此時大廳里,蘇未道踏雪而來,一進門就將身上的大氅褪給了侍女,再接過侍女遞來的暖手爐,輕車熟路地入了上座。
“長公主還沒起身?”蘇未道看來心情不錯,難得和顏悅色。
他本就長得白凈陰柔,鳳眼狹長,笑的時候雙眼微微眯起,眼裏如春水瀲灧,煞是好看。
侍女卻不敢做聲,低着頭支支吾吾了半天。
蘇未道立刻明白了緣由,唇邊笑容在眨眼間煙消雲散,臉色一沉,揮手道:“下去吧。”
侍女如蒙大赦,立即退去。
蘇未道獨自坐了會兒,將暖手爐放在小方几上,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已是開封過的,這裏頭才是他今早迫不及待要來找李沁陽的原因。
想着書信里的內容,蘇未道又高興了起來,兩指夾着書信左看右看,竟笑出了聲。
稍後廳外傳來動靜,他知是李沁陽來了,也沒想要起身相迎的意思,依舊拿着書信把玩,直到看見跟着李沁陽進來的薛宣,那笑容僵在臉上,連目光都瞬間冷了下來。
李沁陽只當沒瞧見蘇未道那恨不能當場掐死薛宣的眼神,施施然坐下。
她已是看見了蘇未道手中的書信,依舊明知故問道:“什麼事要勞煩蘇大人沐休還早起來我這兒?”
李沁陽這陰陽怪氣的腔調一出口,蘇未道那寫滿了不悅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再瞟了薛宣一眼,將書信按在方几上,推給李沁陽,道:“自己看。”
李沁陽倒是不疑有他,拿起書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依舊看來冷靜穩重。
蘇未道此時笑了出來,和李沁陽方才一樣怪腔怪調道:“准國婿傷重不治,長公主這親怕是又結不成了。”
是了,自從李瀾成繼位至今,她李沁陽但凡有了成親的人選,都會一個接一個地暴斃。這回武安侯去越、梁兩國邊境出征,說好了回來就辦婚禮,如今卻死在了凱旋歸來的路上,她這“克夫”的名聲算是再也洗不清了。
薛宣聽着蘇未道這滿是挑釁和嘲諷的語調倒是鬆了口氣,只是不敢有所表露,只默默觀察着李沁陽的反應。
李沁陽淡淡道:“勞煩蘇大人特意跑這一趟給我送這噩耗,武安侯到鄞都那天,我會親自去迎靈的。”
蘇未道看她很是隨意地將書信放回方几上,根本也沒多在意武安侯的死訊,暗道這女人果然沒有心,可偏偏他心裏就是放不下這當初主動爬上自己床的長公主。
目光落在李沁陽腰間,見她別著那把小金扇,蘇未道又高興起來,道:“這東西你至今都帶着,就不怕將來真成了親,你夫家問起是誰送的?”
李沁陽一手按着那小金扇,終於將目光落在蘇未道身上。
想着當年總算是他一力護着自己,才借了丞相蘇言的勢力保了李瀾成順利繼位,還有那些年兩人之間糾纏不清的情分,她嫣然一笑,道:“我就說是蘇大人送的,定情信物。”
蘇未道面色一滯,面對李沁陽的“肯定”卻是心頭鈍痛。
李沁陽這明眸秋水,數年前就已讓他神往,當初就算是他利用身份之便佔了李沁陽的身子還維持了兩年地下情人的關係,他對李沁陽的情卻不是假的。他也認定,李沁陽心裏是有他的,只是他們因為現實的關係沒法在一起,否則也不至於至今還藕斷絲連。
這兩人目光相接,愛意混着恨,恨里也有糾纏不清的情愫,全然無視了一旁的薛宣。
薛宣別過臉去,合上眼逃避這兩人之間的糾葛,袖中的手早已攥成了拳頭,藉以克制此時正洶湧在心間的情緒。
蘇未道將目光移到薛宣處,見他這般狼狽模樣,很是得意高興,柔聲對李沁陽道:“那天,我陪你去。”
李沁陽抬手,拉着薛宣,方才還溫柔脈脈的眉眼變得清冽起來,輕飄飄地問蘇未道:“你憑什麼身份陪我去?”
她微抬的下巴,方才挑起的眉梢,無不表達着她身為越國長公主的驕傲和尊貴,哪怕蘇未道是當朝權臣之子,可只要她一天還是長公主,蘇未道對她的所有示好就都是高攀。
蘇未道向來被人奉迎慣了,脾氣不小,可跟她嗆聲的是李沁陽,他再生氣也不至於真的動怒做些什麼。
只是如今薛宣在場,李沁陽還故意去拉人,他哪裏能忍得了自己堂堂丞相之子竟還比不上一個以色事主的面首,當即站了起來,怒目瞪着李沁陽。
李沁陽鬆了拉着薛宣的手,將小金扇從腰間取出,拿在手裏摩挲,並沒有打開,若無其事道:“開個玩笑,蘇大人怎麼生氣了?要是真生氣了,還願意陪我去迎靈嗎?”
她抬眼,微笑着去看蘇未道,發出看似極其誠摯的邀請。
便是她這幅陰晴不定還牙尖嘴利的樣子最惱人,蘇未道當場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一直到蘇未道離開多時,李沁陽都跟僵住了似的坐在原處,垂眼看着手中的小金扇,愁緒滿滿。
室內安靜得足夠聽清外頭正刮著的北風,薛宣見她魔怔了,小心翼翼地走去她面前,蹲在她跟前,試着伸手去拉她。
見李沁陽沒有抗拒,薛宣握住她的手,掌心裏是她發涼的手背,似是比這寒冬的天更冷,他關心道:“公主,要是難過就告訴臣。”
李沁陽卻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渾身鬆散下來,無不惋惜道:“蘇未道是個瘋子,居然連武安侯都敢殺,那可是蘇言最得力的臂膀,但也正好,殺得好。”
讓蘇未道動手,到時候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勢必會對蘇言的勢力造成影響,她再想辦法從中挑撥,將武安侯的人收歸李瀾成所用,那麼瓦解蘇言黨羽的計劃就能繼續順利推進。
薛宣暗道,蘇未道是個瘋子,連武安侯都敢殺,卻至今都沒動過自己一根頭髮。
兩年來,因為自己的存在惹惱了蘇未道多少次,薛宣自己都數不清了,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活得好好的,不過是因為蘇未道認為他不堪大用,只是李沁陽的玩物。
而且眼下,並沒有其他玩物更能“栓”住李沁陽,所以他活了下來,活成了李沁陽和蘇未道之間彼此置氣的笑話,哪怕從他落難到了鄞都被李沁陽相救后是真心愛慕着這位長公主。
蘇未道走後,武安侯戰中受傷,在回歸鄞都途中不治身亡的消息終於傳入朝中,整個越國朝野都為這個才給越國帶來戰勝的英雄而扼腕。
李沁陽隨後入宮覲見越王李瀾成。
李沁陽素日貫穿紅衣,此時着素衫進宮,李瀾成已猜到原因。
不多寒暄,姐弟二人在暖閣里直入正題。
“孤遲早殺了蘇未道。”李瀾成一拳捶在木几上,恨恨道。
李瀾成知道蘇未道又去李沁陽面前耀武揚威了,用他殘忍冷血的方式阻止着李沁陽逃出他的掌控。
李沁陽倒是釋然得多,問李瀾成道:“這次帶回來的還有梁國質子?”
李瀾成點頭道:“嗯,孤原本以為這場仗還得打下去,誰知梁國朝中內鬥,自己先亂了,梁王把個不受寵的兒子送來當緩兵之計,哼……”
李瀾成想起老越王因為奸妃慫恿,在臨終前作廢了本擬好的傳位遺詔,卻沒來得及立下新詔就歸了西,導致越國因此發生了內亂,朝廷元氣大傷,慘相疊出。
經歷相似,他一時對那位被送來當議和人質的梁國公子生出些同情來。
“梁國先挑釁,如今又是他們主動和解,雖說此時不繼續打下去是失了打壓梁國的好機會,但如果能在這段時間裏扳倒蘇言,讓王上真正掌權,將來的收益更可觀。”李沁陽道。
李瀾成點頭道:“孤也是這樣想。對了阿姊,武安侯回鄞都那天,你當真要去迎靈?”
“自然,我不光要去,還要跟蘇未道一起去。”
“阿姊……”李瀾成又氣又是無奈,道,“阿姊,你對蘇未道究竟……”
“算來我與他相處的日子一日少過一日。”李沁陽苦笑着,聽着暖閣外呼嘯的風聲,“我若是不跟他一起去迎靈,旁人怎麼知道武安侯是被誰害死的呢?”
鄞都里早就傳開了她和蘇未道的私情,往日蘇未道還知道低調,如今既然是他主動要與她同往,她何必拒絕?
蘇言的權勢已經讓蘇未道放下了最後的掩飾,既如此,她一個已經聲名狼藉的人又在乎什麼呢?
放肆,反而是如今用來麻痹敵人的手段,她的掙扎越無力,越能讓蘇言放鬆警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