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秉燭夜談
盧川穀睡了一覺,醒來時候,外面已經掌上了油燈。他揉揉睡眼,爬起身,才發覺腹中甚是飢餓。想了一會,覺得不對,竟然沒有人叫他起來吃飯。或許是睡得太死罷,他睡著了總不容易被喊醒。
盧川穀想,不如去廚房裏找點吃的。
去往廚房的路上要通過兩個長廊。不論如何,齊國對這一派道家人士還是很重視的。館舍裝飾的很是精妙。他將門推開,才發覺月亮已經到了中天。院子裏月光灑下來,跟水一樣。他扶着門靜靜的看了一會,這美妙的景色驚起了他無數的感慨,卻實在是找不出詞語來形容。搜腸刮肚想想,覺得這跟莊子說的逍遙境界很差不多,他不是個常有詩情畫意的人。況且腹中咕咕作響。於是輕輕的掩上門,來到院子裏。
他住在西側,到廚房需要穿過大殿。殿前面安放着一座巨大的銅牛,按師傅說法,老子西出函谷關時候,騎青牛而過,過了函谷關便飛升而去,留下這銅塊,築做青牛,日夜鎮守道家院落。盧川穀躡手躡腳從青牛邊上繞過。發現今夜裏在大殿前面做夜哨的師弟已經睡著了。這樣更好。
穿過大殿,再過一道迴廊,那面就是廚房了。他輕輕推開掩着的門,迴廊里的燈還亮着,那是師傅的卧房。燭光隱隱的從窗欞間漏了出來。夏天窗戶上只蒙了一層薄紗。這該如何是好,他在門口思量了一會,最終決定還是悄悄的從窗下貓步走過去。
他貼着牆根慢慢的摸過去,走到窗下的時候,窗戶里開始隱隱約約傳出聲音,不只是他師父一個人在,還有幾個,有兩個是他的師伯,還有,還有另外的兩個聲音,他聽不出來了。
盧川穀的師傅坐在當中,旁邊是他兩位師兄,對面還有兩人,五人圍成一個圈子,良久無人說話。屋裏擺着個青銅獸爐,裏面點了熏香,香氣繚繞,將整個屋子遮住了。過了一會,有個人猛然站起來,將那香爐摜在地上,爐灰撒了一地,爐里的熏香滅了。那個人重又坐下,彷彿是極大的不耐煩。
“漆垣先生不用着急,這又有什麼用”
“今日之事該怎麼辦,我等也好商議商議,現在子秋先生正卧在床上,楊思先生又不知去向,我等唯有向道家一起看如何去做了。”說話的是另外一位,在屋外的盧川穀並不認識。
“既來之,則安之,天意如此,我等又有什麼樣的辦法?”
“哼,唐虞先生說的好輕巧!先生沒有看見今日嬴扶風那股氣焰么?”
“嬴扶風不是什麼十惡不赦之徒,我知道的”唐虞閉目養神,不想多說。
“不過,先生別忘了,此時的嬴扶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人了。”
“人再怎麼變,本性終歸是本性。依鄙人之見,嬴先生怎麼也算是貴教得意弟子,若是貴教弟子坐了掌宮,這不是可喜可賀么?”
“這樣說倒也有理,只是我等如何說他儒教弟子,他早被子秋逐出門牆了。”
漆垣冷笑道:“他在十八年前便被我等逐出門下,若是他今日做了掌宮,我等怎好就厚顏無恥道這種地步去求他做你弟子。”
“不錯,你敗在他手下,自然不好意思收他做弟子,可我並沒有敗在他手下,我怎麼就不可以?”
“你!”
唐虞看着眼前這兩個儒家領袖當堂吵起來,不由得心煩得很。道:“二位先生且息怒,今日嬴扶做成做不成掌宮倒也不必着忙去想,畢竟人才大有人在。”
眾人一陣吵吵嚷嚷,彷彿要爭吵個無盡。
盧川穀聽得心煩了,便暗笑眾人迂腐,溜到廚房裏尋了些吃的,便又回到了卧房。躺在那裏,閉着眼,卻睡不着。他對這個騎着木鳶飛來的鬼方人也感到驚奇的很,對於明天他倒是沒有太多的憂慮的,他只是個弟子,誰坐上了掌宮的位置對他倒無多大的厲害。
主殿殿外的牛油大燭忽明忽暗的燃燒。
站在殿外陪侍的宮女卻已經支持不住了,抬手揉了揉眼,兩隻眼皮彷彿是被結上了繭,她費力睜開眼看看牛油大燭,燭光很朦朧,蠟燭已經燒掉了一半多,夜也過去一半了。殿裏湣王和那個嬴先生還在長談。這會兒,她又站起身子,捶了捶自己的腰,看來腰痛的毛病又犯了。
這名宮女叫姜艾,
她在這裏做宮女是第四十三個年頭。腰痛是以前落下的毛病,那時候,先王常常在這裏與各家掌教談到半夜,商量國事。
姜艾輕輕的揉着自己的腰,這毛病也有已經有十年沒有犯過了吧?她還記得當年宣王病重時候的樣子。姜戎是被安排着要時時按摩着宣王的腰部,因為宣王痛得厲害。那時宣王有怎樣的一張臉啊,形銷骨立,彷彿是空空的將一張人皮蒙在了一段枯木上,王后只是夜夜守着先王哭泣,姜艾從來不敢看選為宣王的眼睛,那時候她還算是年輕力壯的,“咳咳”姜艾捂着嘴清咳了一陣,便笑了,她什麼時候卻又真的是年輕過了,年輕的時候的事兒早就忘卻了,年輕時候她也不美,倒是比王后美一些吧。想到這裏,她又想。說實話,宣王才真正稱得上是泱泱大國的君主,他一聲斷喝,足以斥退六國聯軍,一舉手投足,四方小國便要膽戰心驚。何等風光的日子。便是作為宮女,自然也願意自己國家強大的。
姜艾苦笑,想不到今日,自己竟然也要犯了同宣王一樣的毛病。所幸,明日她就可以出宮養老去了,在這裏呆了四十多年,也真是算不容易。四十多年啊沒有踏出宮門一步,不知莒城外老家的茅屋還在么?或許還在的,這四十年齊國里並沒有發生什麼樣的戰亂,國家治理也是不錯的,虧了宣王,是的。宣王曾經說,只要他將自己的劍送往哪個國家,哪個國家便願意送上十座城池,齊國的邊境永遠不會有人來宣戰,只要周天子還在一天,齊國便永遠是這篇疆土上最大的王。
那時候,宣王還算年富力強的,從宣王臉上能看到東方太陽的光輝。可是,姜艾暗想,就算是太陽一樣,也終究會倒下去。
那一年,宣王病得厲害,遍求四方名醫,都搖頭感嘆。天子派來了御醫,卻於事無補。御醫說宣王肝火太盛,心力早衰,已經無法挽回。可不是么?宣王日夜操勞,總想着齊國大業,自然要耗盡元神。宣王自此日漸枯槁,從病榻上只能看到從錦被伸出來的五根枯柴般的手指,他的臉從來都是深深地埋在窗幔里,唯恐讓眾人看見他的消瘦的樣子。宣王不在處理國事,可是一切都處理的穩穩噹噹,稷下學宮裏人才輩出,治國之才從不缺乏,何況朝中大事早已經交由當時的公子處理好了,還有什麼好顧慮的。
姜艾記得宣王死的時候是在中午,也是夏天,因為她仍然記得當時她身上穿着那件紫紗輕衫,這件衣服後來遺失到哪裏去了呢?她記不得了。那天天氣悶得很,眾位殿臣圍在殿外,起先是孟子先生與鄒衍先生進去跪在宣王榻前,後來唐虞先生的師傅也進去跪在榻前,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宣王的臉,他的眼睛深深的陷進了眼眶的裏面,僅僅能反射出微光,卻像冰一般的寒冷,姜艾心裏湧起寒意。只好瑟縮着站在那裏。當公子也走到榻前的時候,眾臣也圍了上來,都要聽這位東方霸主最後的言談。
宣王起先沒有說話,過了半響才打開他顫抖的嗓子,姜艾沒有聽清楚宣王說的是什麼,他太虛弱了,宮女扶起宣王的身子,宣王就勢倚在哪裏,喘了半響,才抬頭看着殿外,陽光正直射在外面,他出神的瞪了一會,伸出那枯柴般的手指,握住了公子的臂膀,公子俯下身,將耳朵放在宣王嘴邊,可是宣王並沒有說話,只是出神的指着南方,殿外的陽光。
公子發出慘叫,眾人搶上前,卻發現宣王的手指已經嵌進了公子的肉里。宣王緊緊的握着公子的臂膀,血就從宣王的指甲縫裏流出來。一個武將牆上前來,將宣王的五指狠狠的掰開,公子捂着受傷的左臂驚恐的望着那個方才還是渾身虛弱的父親,驚異於他如何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可是宣王並沒有動,他已經死了。宣王的眼睛沒有閉上,他的無神的眼珠怔怔的望着南方,當時姜艾正站在南側,她看見這眼睛裏閃爍着至深的哀怨,這是種悔恨加痛苦的哀怨。
“姜婆婆,我來替您來了,”
姜艾猛然間驚醒,卻發現東方已經稍微有些發白了,她竟然在這裏想了整整一夜。她強打精神,立起來,對前面這個小宮女笑道:“好好在這裏看着,大王還沒有休息”
“是!姜婆婆還請一路走好,我聽大人說,您的車已經備好了。”
姜艾笑了笑,轉過身,往自己的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