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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達伽曇失意後退,那麼個九尺男兒,竟然像被志怪小說里的妖精吸干精氣,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不曾退守一步的猛將,在這小小一間廟堂之中,竟站不穩膝軟摔下——
“我的小妹啊,竟能堅強如斯!”
從白星回的表述來看,孩子多半出生便夭折,但她知道昆拓想殺她,趁其封閉軟禁自己,便也秘而不宣,找到機會利用緬薩為計,再“送”出一個孩子混淆視聽,只是,那時她其實只給了緬薩四個字,並沒有帶去孩子。
奼女聞聲側目,這個歷來喜怒無常的女人,眼底也浮現深深的哀痛,她對蘭含心存感激,亦有羨慕與憎恨,情感之豐富難以一詞概括之,唏噓命運的同時,也可憐她一生蹉跎,有王后之尊卻不得善待,死之凄涼。
她不禁又想起了為救自己撞柱而死的師父,悲從中來,又見不奪唇帶譏嘲,知他乃是故意,便強忍着心酸,引開話題:“蘭含曾說,世人向善,則世間便無惡鬼,所以我與阿玉組建‘無間鬼道’,並一直留待其中韜光養晦,等光明重現人間,便是諸鬼盡散之時。”
三年前,子蘭歇歸來,長街錯身而過的驚鴻一瞥,讓兩個年少分離的人重逢,不奪感嘆時機將至,心中定計,以王后病重垂危的消息召大將軍回朝,想要慢慢收回他的兵權,但軍功在身,直接褫奪非是良策,於是便以王后之死安撫慰問,賞賜無數,並再三保證只要尋回王子,當立為太子。
此舉引來朝堂中另一方文臣的反對,呼聲大盛,苦諫王上現今四境已平,不要心大到留下隱患,扶他一手遮天。不奪一方面裝作無奈,一方面給他們機會,暗示他們塞了個子蘭歇進宮,以求平衡之下,順勢立了美人為妃。
蘭含一死,滿京都都說大將軍變了個人。
其實,婆達伽曇不是沒懷疑過王后的死另有隱情,畢竟他收到指令回王都述職,日夜兼程,卻連屍首都沒見到,但他已不再信任“昆拓”,為了麻痹盤越王,同時又怕外敵趁他落馬捲土重來,於是一邊搪塞拖延,一邊偷偷部署安排妥部下,既要要真相,也要保邊塞,同時,該認慫時要認,昆拓說什麼信什麼,信什麼做什麼,一面互相依附,一面暗中發展,叫他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和由頭動手,等待一個能放手一搏的時機。
但奼女和明浮玉並不知道這層關係,天下縞素,傳聞唯有大將軍府邸耽於聲樂,覺得這當哥哥對外不僅不聞不問,甚而以妹妹的死獲得撫恤升官發財,心頭打抱不平,兩人便結伴找上門來。
……
說到這裏,婆達伽曇臉上的哀傷漸漸消散,似乎回憶起奼女話中荒唐的故事,不自覺目放遠方,向前看——他至今仍記得那一架,記得那個叫明浮玉的驕傲狂妄的女人。
奼女續道:“那時,王上對子蘭歇的寵愛史無前例,不似作假,我三人曾坐下來探討過一次,認定他們必然早通情愫,那麼孔雀王妃會否是害死蘭含的人,鳩佔鵲巢是否就是說盤越王心中另有他人,為了外面的野女人,甚至殘殺髮妻?但是苦於王上的袒護,且以其發展勢力牽制,婆達伽曇暫無法撼動,並且,孔雀王妃似乎也並不像外界傳言那般只知驕縱。我們只能繼續收集證據,直到——”
子蘭歇慘然一笑:“直到我身懷有孕,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
宮中傳來孔雀王妃懷孕的消息,一時間幾家歡喜幾家愁,喜的是押寶的人,愁的是站在王后這一脈的老臣,若太子始終無法尋回,盤越王百年之後,國不可無君,豈非白白叫人撿了便宜。
不能讓孔雀王妃和她的孩子上位!
於公於私,奼女都坐不住了,本不想將阿那奚牽扯進來的她,不得不將與緬薩分別之時所作的安排悉數吐露。
婆達伽曇與之議定收網,要布一場大局,反客為主,以攻為守,於是,他們一面將消息透露給擁護祖制的老臣,上書言明獲知太子下落,再在盤越王派遣獅子衛出尋時以自己人更替,一方面又暗中派出殺手,放縱自己的野心,要坐實自己的不臣之心,同時改變策略,亂對方陣腳,引不奪露出殺人的獠牙,再以此抗擊。
當然,婆達伽曇未嘗就沒有野心,當他發現昔日受命的君王與自己漸行漸遠,當他發現子蘭歇或成大患,當蘭含死去,當盤越王有意打壓功臣,他亦順水推舟——子蘭歇懷孕后,他曾隱秘地安排刺殺,只是,幾輪風波都叫那個女人躲了過去。
此一事後,奼女和婆達伽曇出現分歧,前者認為失敗乃子蘭歇本人之功,後者卻覺得,宮中另有高手,不得不更加提防小心。
如今看來,恐怕兩者兼有,子蘭歇本身尚武,且擅長用毒,而高手不必說,乃“王上”本人,只是那時叫人意想不到,畢竟昆拓從不會武功,只要悟不出那句“鳩佔鵲巢”的深意,則無數的推論都止步於想像。
奼女不禁唏噓,眼下跳出來細思,不奪對蘭含多無情,便對子蘭歇多有情,為她甚至不惜護法,擔著暴露武功身份的風險。
再看看此刻躺在地上半死不過的人,她恨不得往他傷處再狠踹兩腳!
不奪努力撐起半身,仰頸大笑:“你們還是有一件事算準了——她確實是我此生唯愛之人。”說完,他又愴然倒下,撇嘴不甘,伸手摸向另一頭的子蘭歇。子蘭歇吃力爬起身,忽然向前猛衝,撞近不奪懷裏。
鮮血順着腹部留下,她鬆手,叮咚落下個木套——
原是方才她刺不奪的利刃竟是把雙頭匕,話都說到這份上,她已無生念,自盡的同時用身體的重力向前推擠,同時刺穿兩人的臟器。
恨嗎?愛嗎?
好像在這一瞬間,皆如過眼雲煙。她只是覺得累了,陰差陽錯的滅族,悲慘孤寂的逃亡,她將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用在悲哀、痛恨與復仇之上,最後換來了什麼呢?
子蘭歇被最後一分良知壓垮,她努力轉臉看着白星回,心裏內疚非常,兩眼淚涌,視線漸漸模糊:自己剛才還想殺死小白換取王權富貴,對於給她庇護教她武功的樓西嘉,從太子歸來后她便夜夜懷疑,明明從前,教主夫人與她如師如友如姐妹,她是那麼喜歡哀牢山,喜歡花谷,喜歡自由自在的天都教……
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如早早了結,還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變得更糟糕!至於不奪,可惜也可嘆,即便當初沒有滅族之仇,但盤越王族的身份橫亘如鴻溝,若有一天暴露,依舊會迎來別的阻難。
子蘭歇按住刀子,往後退,退到無力時,頭重重磕在地上,口中聲音越來越輕:“阿爹,阿娘,大哥,小弟……”
血汨汨地冒出來,白星回忍不住想動身上前,但不奪忽然撲身抱住子蘭歇,不顧傷口撕裂,也要緊緊抱住她,撕心裂肺地哭號着,改口推翻了剛才的話:“是我,是我故意要搶功法,是我明知道你是迦摩族的人,還是故意指使婆達伽曇去滅族,你憑什麼這麼幸福,憑什麼被家人保護得那麼好,我就是看不得你好,就是故意接近,我就是要把美好撕碎給你看……”
“都無所謂了。”子蘭歇摸了摸他的臉,孔雀王妃對盤越王多是討好、諂媚與嬌艷,常常心間並無溫情,這般溫柔,只屬於曾經的少年少女。
而後,她的手無力垂落在冰涼的地板上。
不奪一愣,頓時發了瘋似地狂叫:“你聽我說,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錯……”可無論他怎麼搖晃,懷裏的女人都一動不動,再不哭笑,他明白她已經死去,卻不能接受,最後以頭奮力搶地,不停喊道:“都是我的錯,都讓我來背負,到黃泉地獄若見到親人,你千萬不要有任何的愧疚和負擔……”
“對不起。”
不奪握着子蘭歇的手,將那雙刃匕首向上划拉,似要切開皮肉把心剜出來,一時皮開肉綻,血涌如注,殿上文臣紛紛閉眼,目不忍視,奼女和婆達伽曇心中懷恨,皆未行動,就這般任他失血憾然而死。
事已了,眾人的心裏卻無比沉重。
容也將那枚竹牌扔給奼女,奼女素手一握,仰頭落淚,到如今這局面,塵埃落定,心裏輕鬆,但並不見得有多歡喜,他們這些人失去的太多,親歷的別離太多,青春不再來,從頭到腳無不遺憾。
那時,明浮玉勸她活,她勸明浮玉生,二人一個埋刀,一個棄物,都說重新開始,結果自己草草半生,而另一個已入黃土,都沒機會。
此番模樣,任歲兒心裏有股子勁促使她想開口追問小師叔,從風裊裊口中得知真相后,明浮玉幾乎已成為她心中鐵一般崇拜的神明,她難以控制自己對其的嚮往,因而一見奼女握着墓里取出的竹牌黯然神傷,便覺着另有故事。
先前對質時一筆帶過,根本不夠解味,可此情此景,又很是不妥,她不免再三猶豫。
這時,一個抬頭,一個垂眸,兩人視線相撞,剎那似完成某種傳承,奼女忽有些釋懷,理了理情緒,悵然憶起——
“阿玉救下我后情況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比我的傷還要糟糕,但她始終懷有不畏世事多艱的豪情與通達,那股精神氣盤庚眉宇間,是我有生以來從沒在旁人身上見過的,自怨自艾的人太多,樂達天命的人太少,那種心態說得容易做起來難,感染力之強,便是我這般心灰意冷之人,都漸漸開始相信希望——找到真相的希望。”
“我曾問阿玉想要什麼,她毫不遮掩地告訴我,她希望能求長生不衰,那時我不懂,還笑話她狂人狂語,竟想向天借命。”奼女頓了頓,微微一笑,“話雖如此,為答謝她,我還是用那張一直沒派上用場的《小神方》替她護住心脈,隨後我倆一道,結伴前往盤越。”
奼女蹲下身,替不奪將眼睛闔上,轉身朝任歲兒走去,且道:“阿玉告訴我,她在中原武林與高手相決,當中一個姓李的是她師兄,偶然發現她的身份,打不過又不服氣,便耍陰招偷襲。毒不致命,但蠶食經脈,若一生不再動武,則可長壽,可她說自己嘔心瀝血所創《辟兵九說》,最後一說僅流於字面,還未融貫於實踐之中,難保成功,不肯就此罷手。可她如今連動武的機會都沒有,又如何能言看破?往後餘生,即便活着,也比死難受。”
“痴人執念,聞者傷心,我終於明白她這般達觀的人,為何還痴迷壽數。”
奼女雙手合十,端正虔誠,道:“從前聽昆拓說,南方滄海之上,有獅子佛國,其上高僧多壽,我便抽空陪她走了一趟。可惜,佛國之中也無長生之法。”
聞言,白星回不由想起“佛香碧”朱小趣,也是為求長壽神仙酒而來,無不感慨,這世道人命賤,但亦有許多人如韌草,不自殘,不輕棄,頑強而努力地想要活下去,而活着的,活得好好的人,又有什麼理由糟蹋性命?
……
明浮玉為武所困,嘔心瀝血,鬱鬱寡歡,精神氣漸漸不復當初,加上從奼女派人打聽的消息中得知,風裊裊曾上陽山為她報仇,而後下落不明恐已為奸人所害!自己去赴將軍台之約前,明明已與他推心置腹,告訴他自己為此而九死不悔,勸其無論結果,且將自己放下,他為何還要如此執着?
執着!
是啊,自己不也是這般執着之人?
峰巒之上,雲海之間,明浮玉打坐冥想三日之後,管他長壽與否,朝聞道夕死可矣,於是強練這最後一說,大成《辟兵九說》,落筆絕字,破關而出,找到奼女,希望她陪自己酣暢一戰。
戰至最後,乘風仰天,長嘯抒懷。
——“你是個值得尊重的人,所以,我穿上最珍重的衣服,前來送你。”
那天,奼女身着與昆拓結髮的嫁衣,俗物盡數四散,唯有此亦得以保全,衣服被她改成中原式樣,重新漂染,穿金綴玉,那紅衣如火,妝發華貴,十里花紅也黯然失色。
明浮玉將手放在奼女的額頭,說:“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若未來生,未來生未至。若現在生,現在生無住……(注1)”
奼女愣住,兩目空空。
舞動兵刃的女子鬆開手,手中利器落下萬丈深淵,此刻她手中無物,卻能克萬物。單薄的身影向後墜倒,奼女去托,隨她一同摔在飛花繾綣的草地上,巒上雲海翻波,霞光萬丈,如夢如幻。
“阿玉!”
鮮血順着口鼻流出,經脈盡蝕,明浮玉毫不在意,用手一抹,拈着身側一根碧草,點上五瓣紅花,抿唇含笑,忽然想起奈何生唱過的那句佛偈,當初不懂,後來在獅子佛國,同那裏的禪師談起,要了一卷經文來讀,至而今,也就那幾句,始終回蕩在腦海——
“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注2)”
明浮玉握着奼女的手,大笑不絕,將畢生功力傳於她,願她能得償所願,最後又靠在奼女的懷裏,安然滿足地閉上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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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引用自《維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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