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心可怖
“啊，哦。”水夭夭應了一聲，這才拿起面前放着的小勺子，舀了一口不知道是什麼反正燉的又軟又爛的粥。
水夭夭睡了多日，剛剛醒來，也確實只能先從清淡易消化的流食開始。
只是，講道理，只給配一雙筷子並且還是拿在楚烠的手裏，這又是算個什麼意思？
水夭夭一連喝了好幾口的粥，握着手裏的勺子，見着楚烠那緩緩執着筷子夾菜的大手，又看了看那些清淡的涼拌小菜，只覺得心裏憋屈得緊。
水夭夭砸吧砸吧嘴，咽下一口無味的粥，抬起眸來對着楚烠吶吶開口：“督上，我想吃那個三鮮絲。”
下一瞬，纖白如玉的大手微微一動，還伴隨着那隨之而散的甜膩香氣，水夭夭的勺子上，就已經多了一小筷子的涼拌三鮮絲。
水夭夭抬手，握着勺子喂進了嘴裏，脆脆地嚼了嚼，總算覺得有了些味道。
“督上，我想吃那個魚皮絲。”水夭夭咽下嘴裏的吃食，又舉着勺子，對着楚烠接着開口。
毫無意外，下一瞬，握着的勺子裏，又多了一小筷子的魚皮絲。
抬手送進嘴裏，水夭夭又津津有味地吃着，原先的憋屈，一瞬間又散了個無影無蹤。
不錯不錯，入口即化，鮮香細膩。
“督上，我想吃那個蟹肉絲。”——
“督上，我想吃那個素筍絲。”——
“督上，我想吃那個海帶絲。”——
“……”——
整個房間裏，就不時響起水夭夭一邊嚼着吃食，一邊開口的聲音，還有那不時隨之響起的玉筷與盤碟輕微碰觸的聲音。
當然，吃的正歡的水夭夭一定沒有注意到，滿桌子的菜，居然都是做成絲的。
而楚烠，依舊只是神色淡然，隨着水夭夭的話，夾上一小筷子的菜，放在她的勺子裏。
這一餐飯，吃的有些慢，一直慢慢地吃了小半個時辰，水夭夭這才心滿意足地舔舔嘴，放下了手裏的勺子。
“督上—”房門之外，倏地傳來了青羯的聲音，依舊保持着一貫的肅冷之氣，“宮裏有令，讓您即刻進宮一趟。”
風輕雲淡地放下指尖執着的筷子，楚烠又拿起旁側放着的手巾，緩緩地拉過水夭夭的小手放在手心，細細地替她擦拭了幾下。
嗯？
水夭夭沒有抽回手來，看着楚烠那一張，神色淡然五官眉眼卻是極為濃郁的面容，靜靜地沒有開口說話。
媽誒！其實她是想說話的，楚烠今日，這服務太過貼心周到了，搞得她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替水夭夭擦完了手，楚烠這才將手裏的手巾放在桌上，那一雙濃黑深邃的眸子抬了起來，看着水夭夭輕聲開口：“本督出去一趟，悶的話便讓青呁陪你。”
嗯？好像話也變多了。
“督上，慢走。”水夭夭點了點頭，坐在圓凳上翹着個二郎腿，那一雙露在外面的白皙腳丫還一點一點的。
楚烠站起身來，卻是向著屏風後面緩緩而去，沒多時，便又走了出來。
只是，那大手裏，竟是一雙月牙白的錦襪。
及至楚烠到了跟前，又緩緩俯下身去，纖白如玉的大手抬起水夭夭的小腳丫，將那月牙白的錦襪細細地套了上去。
鼻尖，甜膩惑人的香氣彌散不去，水夭夭看着楚烠那精緻無一絲贅余的面容線條，一時間，竟是有些失了神。
這個人吶，可是楚烠，詭美危險的楚烠——
恍若絲毫不覺水夭夭的失神，楚烠將那兩隻白皙的小腳都細細穿上了錦襪，這才緩緩起身，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向著外面走去。
及至楚烠已經離開，那鼻尖甜膩惑人的香氣也淡了一些，水夭夭睫羽一垂，靜靜地坐在圓凳上。
單手撐着下頷，似乎又有了些睏乏的睡意，水夭夭微微闔着眼睛，翹着那已經穿上月牙白錦襪的小腳，有些慵懶地閉目養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水夭夭只是半睡半醒，那原本闔着的眸子，隨着眉眼一蹙，緩緩地睜了開來。
嗯？怎麼回事兒？
在這九千歲府，她竟然聽到了喧鬧之聲。
“青呁—”水夭夭抬眸，看着門外喚了一聲，有些疑惑地開口問道，“外面發生了何事？”
“小主，無事。”聽見水夭夭喚她，青呁推門而進，對着水夭夭垂首開口回道。
水夭夭眯了眯眼，澄澈明朗的眸子落於青呁的身上，輕聲地開口反問了一句：“是么？”
青呁抿唇不語，卻只是恭恭敬敬地站着，一聲淡青色的裙飾看上去格外肅冷。
水夭夭倏地站起身來，雖然輕晃了晃身子隨即撐着桌子穩住，聽着外面傳來的喧鬧之聲，漣漣水眸不由地染上一抹深邃。
無事？那這喧鬧之聲從而何來？
水夭夭抬步，準備往外走着，青呁卻是倏地身形一動，站在了水夭夭的面前，伸手欲扶水夭夭的手臂：“小主，您現下體虛，應該休養。”
水夭夭手臂一抬，輕飄飄地避開了青呁的動作，直直地對上青呁的視線，低低開口：“青呁，讓開。”
語調很輕，卻又蘊着無盡的力道。
肅冷的神色一滯，知道自己是攔不住水夭夭的，只能垂下視線，青呁往旁邊一站，將路給讓了出來。
水夭夭唇瓣一抿，再沒有說些什麼，只緩緩地抬着步子，向外一步步走去了，青呁斂着神色，跟在水夭夭的身後。
此時此刻，九千歲府邸門口，的確是一派喧鬧。
滿臉肅冷的青翼衛，皆是挺直背脊，大手放在腰間配着處長劍上，周身皆是不善的肅殺氣息，正冷眼看着府門之外一片黑壓壓的人群。
這人群，卻是帝都的萬千百姓。
成年壯丁，還包括老幼婦孺，大大小小，不知道具體的人數，只是一眼望過去，都是黑壓壓攢動着的人頭，彷彿沒有盡頭。
喧鬧之聲，正是來源於這帝都的萬千百姓。
水夭夭剛剛出現在府門外的時候，喧鬧之聲，彷彿被點燃了一般，頃刻間便是鋪天蓋地的喊叫之聲。
“快看，妖孽出來了！——”
“作惡多端的妖孽！—”
“妖孽，處死妖孽！—”
激烈的叫罵之聲，一時間，竟都是對着水夭夭而來。
水夭夭一人對十萬的消息，已經被傳回了帝都。
至於被多少有心人暈染，不得而知。
只是眼下這情景，很明顯取得了極為成功的效果，帝都百姓，皆是罵她為妖孽，除了請旨處死水夭夭，更是聚到九千歲府邸門前，洶湧驟起的民怨，來勢洶洶。
——
水夭夭站在府門之前，看着那台階之下，肅冷的青翼衛面前，三丈開外，綿延看去的一片攢動的人群，那一張巴掌大清瘦的小臉上，臉色，竟是不由地帶上了些許蒼白之意。
人人的臉上，皆是滿臉憤怨地看着她，帶着些許猙獰的神色，一句句地叫着，讓她去死。
她水夭夭自出生到現在，從來都不曾見過這般帶着如此憎惡跟咒怨看向她的目光。
妖孽？
水夭夭有些恍神，什麼妖孽，她怎麼會是妖孽呢？
她呀，可是水神。
或許，她是做了什麼傷害他們的心狠手辣之事么？還是，她帶來了什麼血腥的災難？
你看，這地上人的心，怎麼就能這麼可怖呢？
花開兩生面，人生魔佛間。
明明是在咒罵著她讓她去死，卻還能帶着那義憤填膺的表情，多可笑。
水夭夭明明是該覺着好笑的，卻只是蒼白着臉色動了動唇，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大概是身體一旦帶了虛弱，便連帶着心理都沒辦法那麼強大了。
人言可畏，上次，她就是利用輿論跟人心護住了九千歲府。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便被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臭雞蛋，爛菜葉，變戲法一般地，從人群之中擲了過來。
青翼衛紛紛出手，阻擋着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飛擲物，並沒有讓水夭夭被碰着一絲一毫。
水夭夭靜靜地立於原地，一雙瀲灧水眸微微垂下，連身子都有些輕顫起來。
“九千歲！—”
喧鬧之聲，有着一瞬間的冷滯，隨即，又再度被點燃了起來。
“求九千歲處死妖孽！—”
“求九千歲處死妖孽！—”
不約而同地喊叫着，那萬千的帝都百姓，看着突然出現的楚烠，竟然是義憤填膺壓過了往日裏對楚烠的驚懼。
大概人心，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了更為覺得可怖的東西，便會忽略掉之前明明怕到極致的東西。
一襲暗桔赤色的錦衣，順滑平整，由衣襟蜿蜒而下的大朵大朵幽藍色的桔梗花花樣，楚烠直直而立，周身皆是帶刺的妖冶氣息。
水夭夭站在府門處，只能看見楚烠的背影，卻是沒能看到那張面容上此刻的表情。
倏地，楚烠緩緩地轉過了身來，緩步向著立在原地的水夭夭而來。
白皙妖異的面容，依舊是沒有描影，只在眼尾處，極其隨意地暈染了一朵重瓣鈷藍妖姬。
及至水夭夭的身前，頎長的身形投下些許暗影將水夭夭籠罩住，楚烠伸出手去，卻是攬住了水夭夭的腰身。
“本督來了。”——
楚烠淡淡開口，緋紅色至冶的薄唇，微微一動，卻是對着水夭夭抿出個深深淺淺的弧度來。
水夭夭原本輕顫着的身子，一下子，便停了下來。
怕么？不，楚烠還在呢。
倚着楚烠，水夭夭垂下頭去，眸色一片清淡如水，卻是不開口說些什麼。
而原本正高聲喊叫着，求九千歲處死水夭夭的帝都百姓，看着楚烠站於水夭夭的旁側，並且那稍顯親昵的動作，一時間，都有些微微愣神，隨即，待到反應過來，便是更甚一波的叫喊。
“處死妖孽！—”
“狗閹賊，竟然置萬千百姓於不顧！—”
“一定會遭天譴的！—”
那一波一波的咒怨之聲，原本只是針對着水夭夭而來，現下，卻是連楚烠也一併罵了起來。
是啊，楚烠大敗敵軍，護衛了一方安定，百姓原本對於楚烠，是有了些許的改觀的。
只是現下，面對眾人的請求，卻是毫無波瀾，甚至，是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
這如何，會不激起民憤？
水夭夭唇瓣緊抿，淡淡的呼吸間，皆是楚烠身上那幽幽嬈嬈的甜膩香氣。
恍若不覺那囂張刺耳的叫喊之聲，楚烠微微頷首，目光落於水夭夭的身上，細長的眉眼卻是不由地一蹙：“怎地未穿鞋？”
水夭夭低下頭去，看着自己僅着月牙白錦襪站在地上，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之前出來的太急，竟然都忘了要穿上鞋子。
楚烠若是不這麼一說，她自己還真的沒有注意到。
“忘了。”水夭夭抬起頭來，對着楚烠扯了扯唇瓣，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來，輕聲開口。
睫羽輕輕一劃，楚烠卻是沒有開口，倏地伸出手去，一把便將水夭夭打橫抱在了懷裏。
水夭夭有些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地抓住了楚烠的衣襟，在手心裏攥着。
“進去吧。”楚烠抬眸，濃深似漆的眸子淡淡地環顧了一眼被青翼衛攔在外面的帝都百姓們，隨即又波瀾不動地收了回來，對着懷裏的水夭夭低低地落下一句，便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徑直走進了府門。
府門外，台階之下，那猶自叫罵著的萬千百姓們，仍然是一片喧鬧。
及至天色已經暗了下去，那喧鬧之聲，才稍微消停了一些。
——此處是不知名的分界線——
水夭夭睡的不太安穩，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有着極為兇惡嘴臉的人們，正扯着嗓子叫罵著她是妖孽。
畫面一轉，又變為了護在她身前的楚烠，背後皆是一片黑壓壓猙獰之色的百姓。
“呼—”水夭夭猛地睜開眼睛，被驚醒了過來，撐着手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一隻大手，伴隨着襲來的香氣，輕輕地落於水夭夭的背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
水夭夭抬起眸來，看着不知道何時出現的楚烠，眉眼倏地一狠，一抬手便將楚烠的手給揮開。
“憑什麼對我這麼好？”——
猶如一頭髮怒的小獸一般，眸底似染着無盡的水霧，水夭夭狠聲開口。
楚烠直直站立，卻只是淡淡地收回了手，夜明珠瑩潤光輝的映射下，那一張面容白皙得仿若水晶般粲然透亮。
水夭夭避開楚烠，赤腳便下了床榻，看着外面依舊是漆黑的天色，竟是魔怔了一般，直直地便要往回走。
“我要回水國，對，現在就走。”赤腳踩在地面，水夭夭不管不顧地便往外走着，還似是自語般輕聲低喃。
她要回水國，帝都這萬千的百姓，都視她為妖孽，都不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