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稻草
……還有系統?
整挺高級。
[謬讚了。]
系統對許垂露的心聲做出了及時且禮貌的回應。
她本只覺得這一切荒謬得可笑,但系統的出現似乎意味着她沒有選擇“自生自滅”的權利。這種被.操控的不適感讓她試圖從混沌的意識里清醒過來,四肢便也聽從大腦的指示開始奮力掙扎。
片刻之後,她用雙臂支起上半身艱難地坐起了。
四周的光線比方才昏暗許多,是個還算令人安心的封閉的室內空間。
[這裏是絕情宗柴房,在宗門西南面的角落裏,左鄰膳房,右鄰馬棚。]
系統貼心地展開介紹。
“絕情宗?誰想出來的名字?”
[這是世界基於畫面內容分析得出的最佳稱謂。]
她撿起落在自己衣擺上的一根稻草,放在兩指間輕輕捻動。
“你是說,我現在依舊在那幅畫裏?”
[是,您正身處您生前未完成的《放刀落劍圖》中。]
“我的畫是某個情境的瞬間定格,而這間柴房完全超出了畫內場景,你覺得這合理嗎?”
[人們稱古典詩歌“言有盡而意無窮”,而詩畫共通此理,當這件作品擁有足夠真實的“畫境”,那麼它也會產生遼闊的畫外空間。《放刀落劍圖》顯然已經達到了這一境界,宿主,您不必妄自菲薄。]
……
許垂露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什麼要叫它‘放刀落劍圖’?我的畫裏根本沒有出現過刀。”
[您好,有的。圖中主角的名字是“蕭放刀”。]
許垂露再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難道她的圖只配那麼狗血惡俗的名字么?好好的一個大美女為什麼要叫“放刀”?
[……我想這不應該是您眼下最關心的議題,不過您這种放松的狀態或許更利於任務的達成,請繼續保持。]
“什麼任務?”
她差點忘了,任務可以說是系統的伴生物。
[完成《放刀落劍圖》。]
系統的回答倒是簡單直白。
許垂露笑了一下:“原來是個催稿系統。其實如果你把我放回電腦桌前,最多半個小時,我就能把它畫完。但你送我來這裏面……這是人能完成的任務?”
系統沉默片刻。
“何況,這幅畫的完成度已經很高了,最多就是主角的劍沒有怎麼細化,因為那上面本該有一圈紅色流焰——現在我很慶幸沒把那玩意畫上去,否則剛才我的顱骨恐怕要被燒出個大洞。”
[宿主,您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造物主,擁有對其改造的權力與能力。在您生命消逝之後,唯有您自己可以做到這一點。]
[系統顯示,《放刀落劍圖》的完成度是:75%。]
她盯着面前的進度條,感到一種久違的、熟悉的憤怒:“這張圖沒有甲方,這個數字的依據是什麼?”
[依據是您對它的預期。]
“……沒有人能完全畫出符合自己預期的圖,你懂么?你要我怎麼提高完成度?這是個武俠世界吧,我拿什麼給她加特效?”
系統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變化,卻無端變小了一些,顯得有些委屈。
[正是您生前強烈的願望致使您來到這裏,我以為我們應當是友好的合作關係。]
……
是,那時候她的確是這麼想的,但那出自一個畫手的責任心——或者說強迫症,並不意味着她可以為了它做到犧牲肉.身、奉獻靈魂的地步。何況,即使她完成了這張圖,又能得到什麼實際好處?
在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她已經死了。
[千百年來,或是為生計所困,或是因耗盡心血,畫師之中多有短壽者。他們生前皆在圖畫中傾注了自己的美好願景,希冀成為其中的草木花鳥甚至是風雨霜雪,即使這畫並不為自己而作,他們也會於人不知處開闢一片供己棲息的世外天地。]
系統滔滔不絕。
[亡者的夙願催生了我——朝露。宿主,您可以稱呼我為“朝露”。]
短暫而明澈的易晞之物,也喻示着少年的夭亡。
[我指引您完成《放刀落劍圖》是為拓展您的棲居之地,如果您選擇止步不前,您的活動空間將會異常狹窄,就如這間柴房。]
許垂露並不排斥狹小的空間,但前提是舒適。
[既然您擁有了重生的機會,何不在這裏尋覓一方符合自己心意的夢鄉樂土,安穩地度過餘生呢?]
朝露的話讓她有所觸動。
畫畫對她而言的確有寄託與逃避的作用,比起喧闐的人群,屏幕上繽紛的色塊更能讓她產生歸屬感。這是她成為自由職業者的原因之一。
如果未盡的生命註定要在這裏延續,她當然希望為自己爭取更多的選擇。
——至少不要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
“好了,朝露,除了煽情和畫餅之外,你還有什麼功能?”
[這是屬於您的世界,我的功能僅僅是“指引”。我可以為您介紹您現階段可以使用的技能——創造。]
朝露調出了一個類似ps畫板的界面。
[與傳統繪畫不同的是,除了“形”之外,“色”與“質”都需要在環境中提取,假設您要創造一根稻草——]
許垂露忽然產生了一種被窺視的恐懼,下意識扔掉了手中的枯草。
[您無需緊張,據我所知,很多人類都有在不安狀態下揉搓細長粗糙物品的習慣。]
許垂露頭皮發麻:“別說了。”
[好的,請您在畫布上畫出稻草的形狀。]
她遲疑了一下,抬起手揮動了幾筆,手感很接近板繪,筆刷也與自己用過的類似,只是取色必須從實物身上選取,有種次元交錯的混亂感。
[畫完之後,請選擇這根稻草作為“質”。]
質?
手邊的稻草在她的注視下慢慢凝結出一個懸浮着的深黃色球體。
“這東西怎麼這麼像……材質球?!”
她用操控虛擬畫筆把球拖到畫布上,那些色塊瞬間被賦予了實體,從虛浮的面板掉落下來。
一根稻草憑空產生了。
這簡直是唯心永動機——堪比馬良的那支神筆!
“所畫即所得,這技能太不科學了……”
許垂露細細打量着那根被她“創造”出的稻草,腦中已經湧出了許多大膽而瘋狂的想法。
但她活泛的想法被忽然產生的飢餓感打斷了。
這種飢餓陡然誕生於她畫完稻草之後,讓本就不健康的身體雪上加霜。
[宿主,您現在的身體不足以支撐您進行大體量的“創造”。因為創造除了消耗繪畫需要的基礎體力,還會從您體內扣除此物本身的“能量”。]
……果然。
她哪裏是什麼馬良,根本就是會在使用過程中自我損耗的畫畫機器。
[幸運的是,在您所處的世界,存在許多增強體質的功法,只要潛心修鍊……]
“請先告訴我,我現在的體質到底能支撐我進行多大能量的活動?”
畫板界面關閉,系統彈出另一個半透明的進度條。那矩形既短又紅,尾端標着它的具體數值——10。
[宿主,這是您當前的體力值。]
“10……是多少?就用稻草作為量化單位吧,我能產出多少稻草?”
[20根。]
……
“也就是說,我畫20根稻草,就會原地累死……這個意思?”
朝露沉默了一會,似乎思考如何在不撒謊的情況下不傷害宿主脆弱的自尊心。
“好了,我明白了,虛弱肥宅,活該猝死。”
許垂露躺了回去,這段窄小的紅色進度條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簡直比體檢報告更能引發人的焦慮。
[不,我認為您太瘦了,如果您願意,其實可以向主角乞求一些食物。]
“乞求?她沒殺我已經算是——所以,她剛才為什麼沒殺我?”
[我想是您的眼淚讓她心軟了,這也是我建議您乞求她的原因。]
“……朝露,或許你應該考慮轉行去當乙女遊戲的攻略系統。”
[如果有一天我擁有了選擇的自由,一定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
“還有,我在她旁邊看到了我沒來得及刪的扇形圖草稿,這是你的bug嗎?”
[不,它是畫面的組成部分之一,您畫出來了,所以它存在。不過由於它和其他元素不在一個層級,並且在軟件中被隱藏了,所以只有您能看到它。]
許垂露閉上眼睛,在腦內重新梳理方才發生的一切。
她能和朝露進行這麼長時間的交流,是因為知道對方並非真正的“人”,她看不到它,不需要和它對視,甚至都不用開口說話……但這個世界裏的其他人不一樣,他們真實地存在着,擁有和現實世界人類一樣的特質。
可也不盡然相同。
他們的動作語言、行為方式有着古今之隔、虛實之異,她過去二十餘年積攢的與人相處的經驗幾乎全部失效,她必須從頭開始,用比過往更耐心、更細緻的觀察填補自己有限的認知。
恐怕,蕭放刀很快就會來審問她。
——你在看什麼?
她一定注意到自己看扇形圖的眼神了,也一定會追問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
社恐人僅僅是想像將要出現的場景就已經尷尬得腳趾摳地了。
“朝露,在我沒有來到這裏之前,我身上發生了什麼?我的身體是不是比意識更先到達畫中?”
[您是在身亡之後突然降臨的異界人,“許垂露”這個人此前沒有在畫中世界留下任何痕迹。您醒來的前一刻,蕭放刀正在排查弟子中可能存在的正派卧底,然後您——一個完全陌生的臉孔出現了,她當即把您揪了出來。彼時您的意識尚未歸位,這具身體如同三歲痴兒,自然沒能回答她的質問,於是她一怒之下拔劍相向。]
“……我後來的反應也沒有比三歲痴兒好多少,她一定以為我是裝傻敷衍,裝瘋保命。”
[事情或許沒到這麼悲觀的地步——宿主,有人來了。]
許垂露迅速從地上坐起。
她謹慎地盯着那道狹窄的門縫,在一陣寂靜的等待后,外頭響起幾道指節與木門相擊的悶響。
這個過程中,她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
果然,在這個人均輕功高手的世界裏,暴露行蹤的腳步聲是種稀罕玩意。
還未等她對這敲門聲做出回應,門扉已經吱呀一下被人推開。
走進她視線的是一雙玲瓏鞋足,那人腳腕繫着一圈紅繩,其上兩粒金鈴隨着她的動作上下顫動,但傳出的不是清脆鈴音,而是種類似蟲鳴的古怪聲響。
少女蹲下身來,把食盒中的熱氣騰騰的飯菜一盤盤端出,整齊且優雅地擺在她面前。
許垂露縮在原地不敢妄動。
對方並未看她,只用削蔥玉指在盤沿虛虛點過,最後停在那碗酥炸腰果上,她捻起一顆金黃飽滿的腰果,仰頭扔進嘴裏。
油炸物被咀嚼的脆響和少女柔媚的嗓音一樣撩動人心。
“快來吃呀,吃完之後我帶你去見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