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致命的半天
此時天色已經漸晚，暗紅色的太陽像一顆火球一般墜在河谷西側的高岸上，落日的餘暉染紅了天邊的雲彩，猶如紅色的緞帶一般美麗。
倘若此時站在河谷上的是吳偉業那樣的文人騷客，看到如此美麗的景緻定當是要駐足停下來，吟詩一首的。
然而無論是對於山上的明軍，還是山下準備進攻的蒙古軍來說，這落日餘暉並沒有任何美感可言。兩邊的士兵都在為了即將到來的血戰摩拳擦掌。
“將軍，我們是不是等太陽下去再行攻打？我們是仰攻的一方，如果頂着夕照日進攻，勇士們會睜不開眼睛的。”說話的是老土默特汗的次子巴特爾。
自從滿清征服土默特部之後，土默特就不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大汗。原來的老汗為了保全自己和家族的性命，不僅不能再管理部落中的大小事務，還要把自己的嫡長子送到盛京去當人質。
到了現在，雖說土默特汗已經交出了手中的權力，也送出了質子，但畢竟土默特汗世襲已久，在草原上的影響力不是新來的滿清可以比擬的。這次蘇合泰不請旨意，傾巢而出，要是土默特汗領兵發難那可就禍事了。
所以這次入寇蘇合泰仍舊不放心老土默特汗一家，原打算將老土默特汗帶在身邊一起南下的，只是那老汗實在是老的不像話，連走路都困難，蘇合泰不得已才把這巴特爾帶在身邊，總也算是一個牽制。
巴特爾作為一個蒙古人，不用說，自然是反對此次入侵的。
隨着滿清勢力的日益興旺，蒙古各部在滿蒙聯盟軍中的話語權也越來越低，戰後分到的戰利品也越來越少。追隨女真人和大明作戰已經不像最初那麼“有得賺”，甚至開始隱隱有虧本的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巴特爾當然不願意自己的牧民遭受過多的損失，他所提出的建議也是出於保存實力的目的。
蘇合泰微眯着眼睛，迎着夕照日看向山頭的堡壘，不滿地說道：“巴特爾，本將軍希望你能認識到你自己的位置。本將軍剛剛已經下達了命令，土默特部所有騎兵立刻下馬準備攻城。你明白命令是什麼意思嗎？嗯？”
蘇合泰說完，扭頭冷冷地看向巴特爾，狹長的眸子裏射出的寒光讓巴特爾渾身都不舒服，那種感覺就好像被惡狼盯上了一般。
巴特爾知道，現在的土默特部在滿清面前太過弱小，自己並沒有反抗的本錢，不得不順服地垂下腦袋，答道：
“一切服從將軍的安排，我這就去催促各部立刻發動進攻。”
寨牆上，辛寧的親兵隊長站在辛寧旁邊滿臉不可置信地問道：
“哥，韃子這是瘋了嗎，迎着夕照日仰攻，這麼打不是來送命的嗎？”
這親兵隊長是辛寧本家的堂弟，大名叫辛小山，因為出生的時候家裏的棗紅馬生了小馬駒，所以小名又叫駒子。
辛小山作為邊鎮的孩子打小就在軍隊裏長大，就算邊鎮日益朽壞，武備不修，這些最起碼的攻守常識還是懂的。在他看來，蒙古人種打法，沖不了幾步遠就會被寨牆上射下來的箭簇紮成刺蝟。
辛寧手搭涼棚，望着正在坡下整軍的蒙古韃子。只見夕陽映照中，下了馬的蒙古韃子們一個個都是矮短身材，一雙羅圈腿彷彿不會走路一般，看上去就像一群鴨子一樣滑稽。
“駒子，你沒看見蒙古人軍陣後面那群白甲兵嗎，我估摸着這些蒙古韃子也是被逼着跟咱們拚命的。”
“哥，這不滿蒙不是一夥兒的嗎，怎麼還玩這心思。”
辛寧苦笑了一聲，說道：“我們九邊各鎮還同出一族呢，打起來還不是各自存着保存實力的心思。
現在且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雖說韃子們打法不上路，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你去告訴守在牆上的弟兄們，等會兒韃子上來了別急着射箭，要放近了打。”
辛小山見自己的堂哥面色凝重，自己也收了輕視之意，趕忙下去交代辛寧的命令。
兩人的話剛說完，對面的蒙古韃子就開始加速向前，轉眼間就行進到了距離寨牆不足百步的地方。
前文已經交代過了，辛家堡處在一個狹窄的斜坡上方，斜坡兩側都是亂石堆成的山體，根本無法展開部隊。
在這種地勢下，雖然蒙古人有兩萬的兵力，但每一批次僅能部署數百人進攻。因此蒙古軍為了減少傷亡，在前線部隊抵達距離寨牆百步遠的時候就讓一部分弓箭手停下前進的腳步，準備向寨牆拋射箭簇，掩護後續部隊的進攻。
“哥，對面看來是要跟我們對射！”
辛寧皺着眉頭，說道：“傳令下去，讓弟兄們準備防箭。一會兒不要急着射那些弓箭手，先射那些準備攻城的步隊。”
“這是為何？”
辛寧快速解釋道：“蒙古的弓都是騎弓，射程本就不遠，對面又是仰攻，箭力不夠。咱們這邊又都是有甲的，對面的箭鏃作用不大。如果咱們傻乎乎地跟蒙古人對射，一百步遠的距離，又能射中幾個人？這段時間足夠對面的攻城隊貼近寨牆了。”
事實證明，辛寧的判斷只猜對了一半，那就是蒙古弓箭手所在的距離對彼此來說都只能算是一個騷擾距離，而不是真的想要搏命的距離。他猜錯的則是蒙古人的意圖。
要知道此次負責安排進攻的是土默特老汗的兒子巴特爾，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部民去送死。所以他刻意交代，讓自己所部的勇士們遠遠地射幾箭，意思意思就算完事兒了。
果然，蒙古人這邊派上去的“勇士”們剛到距離寨牆五十步的距離，被明軍射了一波箭雨，就趕忙丟下十幾具屍體倉皇後退。
站在陣后冷眼旁觀這一幕的蘇合泰還有塔世渾等鑲白旗一系貴人們當然知道巴特爾動的是什麼小心思。
實際上巴特爾這麼干，等於是把心中的不滿給挑明了，就是讓你們滿洲人知道，我們蒙古人不會心甘情願地替你們送死。
蘇合泰冷笑一聲，交代身旁的白甲兵說道：“傳本將軍將令，退下來的土默特士兵一律當場格殺！”
“是!”
“堂哥，你快看，韃子那邊好像亂起來了啊。”
辛寧一看，果然，蒙古軍中一陣騷亂。之見剛剛那群佈置在蒙古人身後的鑲白旗士兵們彷彿接到了什麼命令一般，整齊迅速地上前將退下來的土默特兵踢倒在地，兩人押住一人，迫使其跪在地上。
緊接着，一個好像是蒙古貴人一般的人物站了出來，跟那些身着白甲的士兵起了衝突。
那蒙古貴人不用說，自然就是在陣后督戰的巴特爾。
他見到自己部落的勇士即將被斬首示眾，當即大怒，上前猛地推開一名白甲兵，拔刀指着白甲兵腦袋，用蒙古語大喊道：
“你們要幹什麼？還不快放開我們土默特的勇士！”
那白甲兵被刀子比着腦袋，卻半點都不害怕，反倒是嬉笑着看着巴特爾，用帶着遼東口音不正宗的蒙古話答道：“巴特爾，這是將軍的命令，你這樣是想造反嗎？”
巴特爾臉上陰晴不定，手腕微微發抖，想要順着脾氣剁了眼前的白甲兵，可女真人積威已久，真讓他冒着滅族的代價他又有些不敢。
兩人正在這僵持的時候，蘇合泰已經驅馬來到兩人面前。
“啪！”地一聲脆響，巴特爾被蘇合泰一馬鞭重重地抽在了臉頰上，饒是巴特爾的圓臉臉皮又糙又厚，也瞬間腫的漲了起來。
“你這奴僕，要做反不成？！本將軍已經下了軍令，所有退下的士兵全部要在陣前處死！現在太陽馬上就落山了，本將軍再給你一次機會，現在帶着你的人打下辛家堡，要是打不下來，本將軍定要重重責罰！”
巴特爾捂着自己腫起來的臉，冷冷地看了騎在馬上的蘇合泰一眼，含着怒氣說道：“我這就去佈置進攻，天黑之前保證拿下辛家堡！”
“貴人，我們怎麼辦？”
跟在巴特爾身邊的一員土默特老將悄聲問道。
巴特爾回頭看了看退到陣后的蘇合泰，然後又扭頭看向這老將，怒道：“還能怎麼辦，給老子沖！不然看着土默特部滅族嗎？！”
“嗬呼！！！（蒙古語，衝鋒的意思，類似烏拉和板裁）”
“韃子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猛？！”
辛小山一邊忙不迭地朝牆下的蒙古韃子射箭，一邊嘴上還不忘記吐槽。
只見對面的韃子突然變得不怕死一般，瘋狂地往前沖，連弓箭掩護都顧不得做了。
然而狹窄的地形不是靠着不怕死就能克服的。山上的明軍哪怕往坡上丟圓形的滾石都能砸到一大片衝鋒的蒙古韃子。
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是蒙古人了，就是後世那群拜上帝教的狂戰士來了也沒用啊。
時間過得很快，這樣的攻勢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天就徹底的黑了下來。蒙古人不計代價的進攻除了在戰場上堆滿了己方的屍體之外一無所獲。
本來蘇合泰還想點起火把繼續進攻辛家堡，但被塔世渾給勸了下來。當然，絕不是塔世渾良心發現，可憐蒙古人死傷慘重，而是單純因為這次出征的主要目標乃是搜掠大同，在一個小小的辛家堡投入太多時間精力是不值得的。
因此塔世渾建議，與其在這裏跟着幾百號明軍對耗，不如趁早鳴金休息，等第二天一早，留下一千土默特部的騎兵守住河谷大道，監視堡內的明軍，其餘各部儘快繞過去，趕緊到大同附近找機會才是正理。
雖說蘇合泰仍舊惱怒明軍的頑抗抵抗，但塔世渾畢竟是燒殺淫掠的老手，蘇合泰還是很尊重他的意思的。因此雖說心中猶有不滿，也只能聽從老將塔世渾的意見。
“將軍，咱們這一仗打得有點虧啊，白白浪費了半天的時間。”塔世渾私下裏對蘇合泰抱怨道。
蘇合泰滿不在乎地說道：“不就是半天時間嗎，當的什麼緊，再說了，死的又不是咱們女真人，不過是一群蒙古騷韃子罷了。”
然而蘇合泰不知道的是，就是這半天的時間，還有這個小小的辛家堡，註定了他覆滅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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