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水河
夏日晨風輕輕撩動着紗簾,有細細的鳥鳴聲鑽進耳朵里,林四年癟癟嘴皺皺眉,眼睛慢慢睜開。
上臂動彈不得,已經被堯典正枕麻了。
奇怪了,平時都是他把堯典正的手臂壓麻,昨晚上堯典正特別不講道理,硬要枕着他的手臂睡,活活枕到天亮。
林四年揉揉眼,摸過眼鏡戴上,然後不小心被堯典正卷卷的亂糟糟的頭髮撓得打了個噴嚏。
堯典正哼了一聲,翻了個聲,放過了林四年的上臂。
林四年小心地把手臂抽出來,起身坐直了,本想等着晨勃自己過去,但又忍不住扭頭看堯典正,一下看到堯典正光滑的背部,已經算不上白皙了,到處是吻痕齒痕,脖子上也紅了兩塊……
林四年一皺眉,輕輕撫上堯典正的後背,堯典正縮了一下,埋怨說:“醒了就滾下去,別打擾我睡覺。”
林四年理虧,看了眼時間,關切地問:“你還不去上班啊?”
堯典正:……
“不去了。”堯典正沒好氣地說。
林四年着了急,問:“你昨天不是說還有什麼會議……”
“推了!”堯典正打斷。
“哦……”林四年莫名其妙,嘴巴張了一下,又猶豫了好久,小心翼翼地問:“因為……我嗎?”
剛問完,堯典正還沒回答,電話鈴聲響了。
一直響,堯典正不為所動,林四年不得不拿起手機遞到堯典正耳邊,“好像是你的助理。”
堯典正依然側着身,只扭了半邊臉過來,“接啊。”
明明聲音也不大,不嚴厲,可是林四年卻怕得很,乖乖點了接聽鍵,“早上好堯先生!”
堯典正依然閉着眼睡,不理。
行吧,誰叫人家是當老闆的呢。
林四年琢磨了一下,替堯典正問好:“你好……”
那邊頓了一下,“早上好林先生,麻煩您轉告一下堯先生,飛機已經停放於安森7號通用機場,型號為填星K30。已獲空管局批複,可供飛行時間截止今日下午五時,稍後我會將可供飛行的航線以及獲批的飛行高度發送到您的郵箱……”
不用轉告,林四年開了免提,堯典正肯定都聽到了。
掛了電話,林四年有些委屈,因為他聽到了飛機,“你要把我給弄回去了啊?”
堯典正沒翻身,“你不是想回去了么?越快越好?”
“我……”林四年還想解釋什麼,但是一想,昨晚的確是自己吵着要回家,褲子一脫一提幾個回合就又不回家了?顯得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就是和堯典正上床似的。
沒我出個所以然來,堯典正越想越氣,把被子一掀,直接掀到林四年臉上,人也坐起來,“去洗臉刷牙!帶你出去玩!”
林四年內心驚喜交加,想要表現得不在乎吧,怕堯典正收回成命,想要表現得欣喜若狂吧,怕堯典正說他說一套做一套心口不一……於是就憋着,臉都憋紅了。
“不想去就說,免得待會又說你不該去,打亂我的計劃了。”
“沒有——”林四年一隻手緊緊扭住堯典正個胳臂,牛皮糖一樣粘在堯典正身上,“我想去……”
“怎麼想去了啊?我今天上不了班可是因為你,我出去玩也是為了你,你不自責嗎?”堯典正句句都是針,直往林四年身上戳。
林四年大概是睡了一晚,腦子清醒了,挺胸抬頭地說:“那我不管,誰叫你喜歡我!”
兩人對視着,堯典正背對着窗戶,陽光就在他的後背鋪散開,臉頰上的絨毛都一根根的清晰可見,一笑,暖意就從眼尾溢出來。
林四年回答正確,也一笑,又撲到堯典正身上,腆着臉索吻。
不小心又被堯典正壓到斷臂,疼得滋兒哇兒叫。
怪胎,昨晚上不小心碰到斷手那麼多次怎麼沒喊疼,還越做越起勁。
……
什麼機場來着?安森7號,離堯典正家很遠,開車快倆小時才到,直接在當地吃了午飯,司機把兩人載到停機坪,遠遠地就停下,堯典正領着林四年朝着飛機的方向走。
看着近,實際大概有一公里,少年人的中二心理作祟,林四年總覺得自己是跟着堯典正出征沙場似的。
停機坪很大,只停着一架小飛機,通體正紅色,腦袋上印着中國國旗。
發動機的聲音呼呼響,堯典正先跨上登機口,拉了林四年一把,直接把林四年拉近了洗漱室,“有尿沒?”堯典正難得粗俗一次,“有尿趕緊尿!衣服換上,頭盔!護目鏡,愛戴不戴吧。”
林四年一一接過,雖然堯典正說愛戴不戴,他可不敢真由着自己性子來,斷着一隻手艱難地穿戴好,跟着堯典正走進駕駛室。
加上駕駛艙也就五座,林四年轉了兩圈,不知道自己該坐哪裏。
堯典正已經坐下綁上安全帶了,見林四年還原地打轉,從旁邊工具箱的文件包里拿了一個塑封的小本出來,“我的執照,要看嗎?”
林四年連連擺手,“不了不了,我相信你!”
“那還不坐下!”
林四年被一吼,肩膀都抖了一下,彷彿堯典正一句吼像是一陣颱風,吹得他往後仰了一下。
堯典正無奈,伸出手拍了下旁邊的椅子,“坐這。”
林四年特別不自然地彎着腰走過去,學着堯典正的樣子把自己五花大綁起來,一隻手放在膝蓋上,一隻手還斷着,自然更沒多動了。亮晶晶的眼睛穿過透明敞亮的風擋看着又長又遠的跑道,一覽無餘,沒什麼太大看頭,於是又看着自己面前密密麻麻的黑色顯示屏和儀錶盤,又微微扭頭看堯典正那邊的,只能看不能摸,比幼兒園的小朋友還乖。
“林四年小朋友,”堯典正幽幽地開口,隔着頭盔看着林四年,眼神莫名其妙多了一分嚴肅。
“啊?”林四年這才和堯典正的眼神對上,脖子有些僵硬。
“請問我可以起飛了嗎?”
林四年咧嘴一笑,“可以可以。”
發動機的聲音變了個調,嘟嘟嘟叫起來,堯典正戴着耳機,後背挺得筆直,手指靈活準確地敲擊着操作台上的按鈕,又擰了兩個旋鈕……林四年看不懂每個按鈕和旋鈕上的字母,更看不懂堯典正的一通操作,他只感覺到起落架彷彿慢慢地收起來了,飛機慢慢離地……
飛機沿着跑道逐漸加速,跑道上飛機滑行的軌跡越來越讓人眼花,遠處的視野隨着高度上升慢慢開闊起來,林四年按捺着內心的欣喜,看着自己腳下的這個世界。
停機坪就在城市邊緣,水泥色的跑道和綠色草坪外就是花花綠綠的城市建築群,錯雜的高速路,形形色色的建築、公園、小湖泊,無一例外都很小。
這裏和成都一樣,如果不是樹木和建築的話,一望無際。
慢慢地升了高度,看到遠離城市的莊園和土地之後就再也看不到地面了,林四年看到旁邊的機翼衝散了一團雲,他伸出一隻手放在玻璃艙門上,感覺摸到了那團雲。
類似的景色,他上次坐頭等艙已經看過了,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堯典正坐在駕駛室。
林四年看風景百忙之中扭頭看了一眼堯典正,堯典正正認真地盯着前方視野,間或垂眼看看顯示屏上的數據,手放在操作台一個檔桿上,隨意卻又很嚴謹……僅僅只是一個側臉側身而已,林四年卻覺得很有安全感。
注意到林四年投過來的目光,堯典正摘了頭盔,扭頭問:“矯正視力多少?”
林四年沒多想,以為堯典正只是問他能不能看清遠處的景色,回答說:“五點零,五點一吧,還可以。”
“那要試試嗎?”
林四年瞪大了眼睛看着堯典正,“我?”
“嗯。”堯典正認真地點頭,又笑,“給你買過保險了。”
“我只有一隻手。”林四年不敢置信。
堯典正取下護目鏡,往鏡片上吹了一口氣,用絲巾擦着,意有所指:“昨晚上一隻手能行,現在不行了?”
“您真幽默。”林四年嘴上雖然不樂意,身體已經管不住了,伸出手摸了摸靠他那邊的一個儀錶盤,“怎麼操作啊?要換座位嗎?”
“開着自動駕駛的,你控制速度和方向就行,這兩個模式,”堯典正操作給林四年看,“速度,加速,減速,這是坡度,航向……這兩個儀錶盤顯示綠色的操作都可以。”
堯典正說完,拍拍林四年肩膀,居然戴上頭盔護目鏡然後閉上了眼。
“這麼放心嗎……”林四年嘟囔着,大膽地用手指去摸操作台,按照堯典正教給他的方法,操控着飛機往左邊轉了十五度。
僅僅十五度而已,視野大不一樣了,林四年興奮得眼睛都在發光,又大着膽子往回調了三十度,看到了一座終年積雪的雪山。
“哇……”林四年發出了讚歎的聲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這麼興奮,當然就更沒有察覺到堯典正嘴角的笑容了。
林四年把飛機往左側轉了整整九十度,那一面朝著海,隱隱約約地看得到海平線。
林四年還沒在這個角度看過海洋,他把Roll模式推了幾乎到底,飛機極速朝着海邊的方向飛去。
前面遇上一團雲,穿過那團雲之後機身抖了一下,堯典正猛地睜開眼,睜眼的同時開了口:“減速,太快了。”
“哦,”林四年雖然覺得刺激,但還是要乖乖聽“機長”的話,伸手去摸ROLL操作桿,下一秒就反應過來不對勁。
飛機速度沒有減下來,卻飛速地往下俯衝着,就像做着自由落體。
“靠——”林四年馬上反應過來,一看操作桿,他把PITCH推到底了。
他第一時間先把ROLL操作桿扳了回來,飛機下墜的速度降了下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慣性還是飛機本身的重力,機體還在不停地往下墜。
然而林四年就一隻手能用,短短兩秒,他操作不過來,他焦急地朝堯典正求救:“堯典正!”
堯典正卻只是扭頭看他,臉上似乎還在笑。
林四年的瞳孔猛地張大,手忙腳亂地去拉PITCH桿,拉不動。
“堯典正!”林四年的汗水從額頭流到了下巴,他似乎聽到了飛機不斷下墜的呼呼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堯典正不逗他了,左手按了一個按鈕,右手手心覆在林四年的手背上,抓着PITCH桿拉到了最高。
原本向下俯衝的機頭猛地一個昂頭,把兩人的後背重重地甩到了座椅靠背上。
林四年脫下頭盔,扯紙巾擦了擦額角的汗,長長舒了一口氣,“你再晚點……”
“大不了墜海咯。”堯典正無所謂地說。
“啊?”林四年驚得下巴都快脫臼了,“你來真的啊?”
堯典正也脫了頭盔,扭頭深深地凝視着林四年:“你知道我不會來真的。”
林四年扛不住堯典正這麼看他,連忙直視着前方——現在已經看不到陸地了。
“廢話,你要是來真的,就是謀、只有害命,沒有謀財。”
“但是你下意識的還是會着急會害怕,”堯典正用紙巾給林四年擦臉上的汗,指腹輕輕擦過林四年的臉頰,“所以我原諒你了。”
“啊?”林四年不明就裏。
“我多不要命,才敢讓你來碰操控台?因為主操控台在我這邊,我心裏有數,所以我才敢。”
堯典正又問:“你怎麼敢碰我的操作台?因為我讓你碰你就碰了?”堯典正搖搖頭,自問自答:“因為你知道主操控台在我這邊,你知道我心裏有數。”
堯典正說完就沉默了,等着林四年的回應。
林四年被堯典正說中,沒回話,只是點了點頭。
“但是年年……”談戀愛和開飛機又不一樣,“我敢打電話讓你來我這裏,我敢讓你打亂你口中所說的我的‘計劃’,是因為我心裏有數,不會被你弄得凌亂不堪。
“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有數,你什麼時候想擁抱,想接吻,想做|愛,你都寫在臉上的,但是你沒有無止盡地向我索取,因為你已經‘很能控制你自己了’,如果你都做到這個程度了,還要在那糾結你某個行為會不會打亂我的‘計劃’,你就是在束縛你自己,你要戴着鎖鏈和我擁抱接吻做|愛嗎?好受嗎?”
林四年被說得耳朵都耷拉下來了,癟着嘴一言不發。
“所以放下你的‘着急和害怕’好嗎?”堯典正嘆了口氣,笑了一下,話音一轉,“說得難聽點叫矯情。”
林四年委屈得不行,賊喊捉賊:“那我,就是害怕一下,矯情一下,你,你也不能生我氣啊。”
堯典正瞪着林四年,眼下真想給他一巴掌。
然而堯典正的手可能生來就是拿醫用儀器敲鍵盤的,還沒進化出扇人耳光的功能,握了握拳,語重心長地說:“我生氣的點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啊……”
“你為什麼中午還和他們打球吃飯玩得好好的,晚上就鬧着要回家?下午Rex在休息室跟你說什麼了?Miffy喜歡和人聊天,該聊的不該聊的心裏沒數,她在飯桌上又和你說什麼了?你為什麼什麼都不和我說,直接就說要回家?”
“你怎麼知道?你問他們了?”林四年重點沒抓對。
“你這就是廢話,”堯典正語氣和緩,殺傷力卻極大,“我不趁着你磨牙問問他們,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到成都了?”
林四年眼睫毛都垂下去,密密地蓋着眼睛,有理說不清。
堯典正說了一大堆話,停了一會兒,喝了一口水,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舒了一口氣,重新用溫和的語氣說:“也怪我沒有和你說過。”
“沒怪你。”林四年認錯態度極佳。
“我當初執意要回國,是因為我不想待在墨爾本,有我前任的關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父母,他們……生前都從醫,包括在國內的時候也是在這個行業,但是,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早些年,國內的醫療環境並不好,他們支持我自主擇業,從醫除外,他們堅決不同意。”
堯典正自嘲地笑了下,“所以我才回國,我想看下國內的醫療環境有多不好,我想證明給他們看,即便他們已經不在了……所以,我在醫院的工作我要顧上,在這邊,我父母留給我的公司產業,我也要顧上,這跟你沒關係。”
林四年笑着搖頭,怪不得,怪不得當初看着堯典正在醫院又哭又笑的,不是因為自己得了什麼絕症,只是因為自己給父母證明成功了而已。
林四年笑自己腦洞真有夠大的。
堯典正繼續說:“至於Rex說的,他說我喜歡投資對吧?”
林四年認真地點點頭。
“我承認,我談戀愛就是在投資,但有一點要辯駁一下,我想要的回報,並不是從你身上獲取的,是從我自己內心滋生的。我和你談愛戀,會吵架,會鬧彆扭,但是你很可愛,這點大家都沒有異議,你很努力,很優秀,很有天賦,不管是在學習上還是床上,我覺得和你談戀愛很開心,我就覺得這項投資值得,我工作到凌晨,我千方百計把你拐過來,我破天荒地給你做飯,出發點都是我開心,我覺得值得!”
堯典正拍了一下操作台,加重語調:“但是!如果你還是這麼矯情,讓我覺得煩惱遠遠地超過了開心,我就會覺得這項投資不值,我就會……”堯典正斟酌了一下措辭,還是直白地說:“我就會甩了你,就是這麼自私。”
林四年琢磨了一會兒,小心地問:“所以……這項投資到底值不值得,歸根到底還是看我表現唄。”
“嘖!”堯典正給了林四年胸口一拳,“這時候你明白了?所以如果你提前告訴我,你着急和擔心的是什麼,不對,你矯情的點是什麼,再告訴我你想回家,我才能知道你為什麼想回家。我生氣就氣在你沒頭沒腦地就說要回家,就氣在你太高看我了,我沒那麼顧全大局,不會為了你說的‘我的計劃’而讓你回去,我就想讓你待在我身邊……”
原來堯典正沒有那麼“博愛”,不會見個脆弱的人就會愛得死去活來,原來也這麼“自私”,只是上一筆“投資”,好像虧得很慘的樣子。
林四年不知道是為了安慰堯典正還是為了表明自己至死不渝的心意,趕緊說:“我不是圖你的錢……”
堯典正一頓,然後忍俊不禁,“知道,你一開始也不知道我幹什麼的,還幫我做臨終關懷呢,林慈善家。”
這陰陽怪氣絕對是和林十一學的!林四年腹誹,然後說:“沒……我就是看着你難受,什麼慈善家,我沒那個閑錢。”
“怎麼沒那個閑錢了?不還富可敵國來着?”
林四年嘖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己之前主動把手機交出去的,還隨便讓堯典正看了手機上的備忘錄。
這大概就是社會性死亡吧。
林四年臉都紅透了,想着做點什麼緩解一下現在的尷尬,然而下一秒警報器就滋哇滋哇地叫起來,剛解開安全帶半坐半站的林四年不知所措。
“安全帶綁上!”堯典正一邊解除警報器一邊吩咐。
林四年趕緊又七手八腳地繫上安全帶。
“下午我要繼續工作,有‘計劃’的,你願意在家還是和我一起去公司,直接給Brock打電話。明天白天也安排滿了,訂了晚上返程的機票,你願意等我一起回去的話就等我,不等也沒關係,明天早晨甚至今天下午都可以回去,提前告訴我,我給你訂票……嘖,聽到沒,吱個聲啊!”
“聽到了,”林四年的語氣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等你……”
話說得輕鬆,身體已經扭成了一條蟲。
堯典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四年,一邊往操作台上按了兩個按鈕,飛機懸在了半空,然後他取下了護目鏡,閉上眼睛。
林四年那邊沒反應。
堯典正睜眼用餘光看了一眼林四年,伸手解開了林四年的安全帶,警報器沒響。
“五分鐘倒計時。”堯典正輕飄飄地撂下幾個字。
林四年騰一聲站起來,猛地撲到堯典正身上,從堯典正的眉間親到唇角。
“壓到……嗯——壓到我儀錶盤了!”堯典正喘着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