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陳念陪着方知著在小菜園裏蹲了許久,直到方知著的眼淚止住。
方知著偏頭看她,問她:“你哭什麼哭?”
陳念指着地:“那是我的花,我不哭誰哭。”
方知著:“你送給我了。”
陳念:“那我心疼一下錢。”
方知著“撲哧”一聲笑了。
她站起身往外走:“你的錢也不是你的。”
陳念跟在她屁股後面:“就是我的,是我存錢罐里存的。”
方知著:“那也是你爸爸媽媽給的。”
陳念:“還有我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姑姑姨姨……”
方知著:“所以說不是你的。”
陳念背着手,假咳了兩聲:“行吧,那就是心疼你。”
方知著不說話了。
小杠精沒了聲,陳念斜着眼睛偷偷看了她一眼,方知著蹙着眉毛,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人回到了宿舍,陳念給方知著吃巧克力,方知著從抽屜里拿出個白白胖胖的雪花霜,遞到她面前。
“什麼啊?”陳念愣了愣。
“抹臉的,”方知著抬着眉毛,一副大小姐的模樣,“你沒見過嗎?”
陳念哪裏沒見過,陳念跟方知著好那些年,什麼大牌的化妝品護膚品沒見過。陳念只是沒想到,方知著會主動給她這東西。
陳念勾起唇角笑起來,人還是要矜持一下:“幹嘛啊?”
“哭那麼久,臉會皴的。”方知著擰開蓋子,“抹一下就好了。”
陳念:“那你哭得比我厲害,你也要抹。”
“切。”方知著伸手進去抹了一塊,在手心化開了,熟練地擦了臉。
像只小貓咪。
陳念獃獃地看着,方知著自己擦完對上她的視線,極度不情願地又化了些,然後雙手貼上了陳念的臉。
陳念:“!!!!”
雪花霜涼涼的,方知著的掌心熱熱的,陳念坐着,方知著站着,低頭看她的模樣,真有了點漂亮姐姐的感覺。
陳念鼓起腮幫子:“謝謝。”
方知著嘴上不留情:“笨蛋,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陳念樂呵呵地笑起來。
直到現在,她才覺得一個新的,小小的方知著,從濃重的霧霾里走了出來,逐漸變得清晰。
原來方知著小時候是這樣子的,原來方知著原本是這樣子的。
有些犟,有些毒舌,太過敏感,太過聰明。
她的溫柔被包在看起來堅硬,實際一碰就碎的殼裏,會埋葬一束花,會在乎陳念肉乎乎的臉頰。
陳念唇角揚起,眼睛都變成了彎彎的月牙。
方知著看着她,問她:“你笑什麼?”
陳念覺得不用解釋那麼多,小孩子之間沒有那麼豐盛的語音,但那流動的情緒是感覺得到的。
於是她回答她:“開心。”
方知著道:“你是個傻子吧,你剛才還哭。”
陳念這回挺大膽:“那你也是個傻子,你也笑了。”
是的,方知著笑了。
儘管她壓着自己的笑容,但那笑容就是從眼角眉梢跑了出來,不一會就聚了滿滿一酒窩,再盛不住,突然溢出來。
“你才是傻子。”方知著笑得咯咯咯。
“我們都是傻子。”陳念笑得哈哈哈。
兩人樂了這麼一通,出門去吃晚飯的時候,被樓道的小朋友用驚奇的目光目送了一路。
往後的時間,方知著再沒哭,陳念拿出那些老舊的段子逗她笑,方知著都笑了。
這天從福利院出來,陳念覺得腳踩在虛空處,如墜雲端。
她呆愣愣地回到家,呆愣愣地放下書包脫了外套換了拖鞋,然後坐到了正在看電視的爸爸身邊。
“爸爸你猜今天發生了什麼。”陳念道。
陳軍傑偏頭看自己的小丫頭,大手扣在她腦袋上用力揉了揉:“爸爸猜不着。”
“我跟你說哦……”陳念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在福利院發生的點點滴滴。
她每天都會跟爸媽說這些事,看電視的時候,吃晚飯的時候,輔導作業的時候。
她要讓方知著不僅出現在她的生活里,還要出現在爸爸媽媽的生活里,就像一部電視劇里美強慘的主人公,一舉一動都勾動着觀眾的心。
只有這樣,她才有可能拿下勝利的一役,讓他們真的變成惺惺相惜的一家人。
說到方知著葬花這段,正在廚房搞泡菜的媽媽探出了腦袋。
她手上還拿着顆大白菜,但手上的動作已經停了。陳念說到方知著對死亡的質問,眼圈不由自主地就又紅了。
“方芝不是在哭花,她一定在很多時候自己躲着偷偷地哭,她想自己的爸爸媽媽……”陳念吸吸鼻子,看一眼自己的爸爸,再看一眼自己的媽媽,“爸爸媽媽,你們能告訴我,人到底為什麼會死掉,死掉以後會去哪裏嗎?”
陳軍傑長嘆一口氣,開始對女兒進行人生的開解:“爸爸也這麼想過,你奶奶去世得早,我變成了一個沒媽的孩子,就天天晚上想媽媽……後來,媽媽就來夢裏面了……”
他說些真的,說些假的,到底是不忍心把死亡這件事說得太過痛苦,就像無數文藝作品裏那樣,總想虛構出一個美好的世界。
讓那些已經離去的人存在。
劉春花靠在門框上,看那一大一小一會兒哭了,一會兒笑了。直到兩人討論完了這個問題,才轉身回到了廚房。
第二天是周末,但陳念一大早起來竟然沒有準備去福利院,和爸爸兩個人在飯桌上嘰嘰咕咕,劉春花聽了一耳朵,道:“苗圃?我也要去。”
陳軍傑問她:“今天不是有人要過來做衣服嗎?”
“說的下午三點,照她以前那時間算,得到五點才能來。”劉春花咬一口鹹菜,嘎嘣脆,“怎麼,就你們爺倆能玩,我就不能休息一下了?”
“休息休息。”陳軍傑趕緊道,“一家人一塊去當然更好了。”
他給陳念使了個眼色:“就是啊……念念她有個事……”
劉春花看向陳念:“什麼事?”
陳念說謊不用打草稿的:“我們老師讓我們觀察植物生長的過程。”
劉春花起身:“怎麼還有這種作業,我去問一下溫老師。”
陳念:“啊啊啊那個,我記錯了,我們老師沒說,是我們老師上課提到了,我想自己了解一下。”
劉春花坐回身,飯也不吃了,筷子往晚上一磕,雙手抱胸問:“自己交代還是要我審出來?”
陳念還小,以前又是個沒什麼多餘心思的小屁孩,這話劉春花一般都是對自己丈夫說的。
陳軍傑聽這話就覺得皮緊,她老婆聰明,家裏大事小事基本瞞不住,所以多年經驗讓他斬釘截鐵地做了明智的選擇:“自己交代。”
陳念:“爸爸……”
陳軍傑:“對不起,爸爸只能出賣你了。”
劉春花皺着眉頭,表情越來越嚴肅,陳軍傑清清嗓子:“事情是這樣的,其實很簡單。昨天念念不是說了芝芝哭花那事嗎,你說這孩子多可憐啊。還有點林黛玉的氣質,黛玉也是早早地沒了家人寄人籬下,你知道我是喜歡紅樓夢的……”
陳念打斷了她爸的啰嗦:“既然買的鮮花遲早會蔫,我想去找好種好養的樹苗,直接種在福利院的園子裏,告訴方芝,萬物有死有生,重要的是成長和陪伴的過程。”
陳軍傑:“……”
劉春花:“……”
陳軍傑和劉春花之間眼神幾度流轉:“…………”
陳念反應上來了,立馬揚起一臉的甜笑:“啊,這都是書上寫的,讀書真好呀。”
陳軍傑:“讀書好,讀書好……”
劉春花目光下垂,繼續吃飯:“陳軍傑你反思一下你自己,當年追我的時候有沒有這麼用心。”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嚇得陳念的心臟一陣狂跳。
吃完飯三人就出發,坐車去了市郊的苗圃。
苗圃佔地面積很大,雖然是冬天,仍然有很多鬱鬱蔥蔥的樹,和在大棚里開得正艷的花。
陳軍傑把這趟當周末家庭郊遊,帶着老婆到處轉悠,陳念目標明確,一進苗圃就往正在忙活的工作人員跟前湊,問他,哪個花最好養呀,哪個花凍不死呀,哪個花春天一定會發芽呀……
小姑娘活潑可愛,說話跟個小大人似的。苗圃的大爺看着好玩,一路跟她聊了不少。
陳念頻頻點頭,大爺提着修枝的大剪刀,突然問她:“種哪裏呀?盆里還是地里?”
陳念道:“院子裏,土地。”
大爺突然一抬手,就把面前的樹枝剪掉了一大截。
陳念被揮舞的大剪刀嚇了一跳,往後躲了躲。
大爺蹲下身,在剪掉的枝條里挑了挑,咔咔咔又是幾下,搞出些小枝條來。
他捏着一根枝條:“娃兒,你看。”
陳念趕緊湊上去。
大爺講得很簡單:“每個根根我們留三個茬茬,最下面的茬茬用剪刀給它這樣……切個角,這邊哦,看好是沒有茬茬的這邊,然後這樣插進土裏……就可以了。”
扦插大法好,看着就特別省錢,陳念在心裏給大爺鼓了鼓掌,記住了要領。
但還是擔心地問了句:“這樣真的可以長出新的花花嗎?”
大爺笑出了成年人的自信:“只要你勤澆水,可以的,我給你剪的這些條條,可是我們園裏抗寒抗病最好的月季品種。”
“嗯!!!”陳念由衷地誇獎,“您好厲害!太謝謝您了!!!”
大爺本來就在做修剪,被小姑娘誇了心情好,乾脆又多剪了幾根,全都裝進了陳念的小書包里。
“這些都給你。”大爺爽快地道,“不要錢。”
陳念:“嗷!太好了!”
大爺:“我那裏還有營養液,泡一泡更好髮根,待會你要走的時候,我去給你拿。”
陳念:“啊……”眼中期待又擔憂。
“送你一瓶!”大爺想拍拍她肩膀,看了眼自己沾了土的手,又收了回來,“你跟我孫女一樣大,她也快放寒假了。”
又保存了自己小金庫的一點實力,陳念十分感動。眼見大爺已經站起身了,乾脆自己湊過去,湊到人跟前猛地蹦了一下。
肩膀撞到了大爺的手,大爺一臉驚訝。
陳念樂呵呵地同他道:“謝謝您,拍到了!”
大爺樂得哈哈大笑,等陳念一家三口要離開的時候,不僅給陳念拿了免費的營養液。還給陳念爸爸手裏塞了一盆花。
一盆葉片健壯的蘭花,陳軍傑慌忙送回:“不不不,不能拿……”
“不是給你的。”大爺指了指陳念,“給我小朋友的。”
陳軍傑:“……”
陳念眨眨眼,最後鞠躬道了謝,蹦蹦跳跳往前走了。
抱着花的陳軍傑:“啊,我們姑娘真是越來越厲害了,走哪裏都能交到好朋友。”
劉春花皺着眉頭:“過於聰明了。”
陳軍傑:“哎,你又說,那小孩子嘛,一天一個樣,今天這道題還死活做不對呢,明天就會了……”
劉春花壓着聲音:“你女兒不是一道題會了,每天作業都提前完成,每道題都對,字整齊了,人也整齊了,刷牙不用我喊了,還幫着幹家務,出了門去哪裏都熟門熟路的,跟人說話一套一套的,這是一天一個樣?你覺得你那智商配我這脾氣,能生出這個樣的孩子?”
陳軍傑:“……”
陳軍傑:“說念念就說念念,莫要扯我,我智商可以的,我好歹讀過大學……”
劉春花:“反正我生不出這孩子。”
陳軍傑:“那這是哪裏來的孩子?”
劉春花盯着陳念的背影:“倒也是我孩子……”
陳軍傑:“你看你一天天的,搞什麼嘛,自己都搞不清,矛盾得很。”
劉春花不說話了,她是矛盾得很。
知女莫若母,陳念是她一手帶大的,沒上學之前,所有的字都是她交的。
女兒生活習慣、學習成績、品性品行什麼樣,沒人比她更清楚。
自從那次跑丟到福利院之後,劉春花就覺得怪怪的。
怪的不是她突然非要去福利院交朋友,怪的是她一夜之間,彷彿長大了許多。
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說話做事的邏輯跑出了小朋友的範疇,但你要說她不對吧,也的確是沒什麼問題。
甚至你要說她不好吧,除了為了方芝的事犟得不得了,也沒什麼不好。
女人的第六感來回橫跳,這事想多了,劉春花甚至有天晚上夢到了佛祖降臨,送給她一個娃娃,說這是我的玉女,你好好養。
第二天睡醒的劉春花:“……”
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並不想要什麼天神下凡金童玉女。
劉春花以前是不相信封建迷信的,但她現在看着陳念,思維總是會朝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飄過去。
她跟陳軍傑說,男人嘲笑了她好一會兒,她有理有據地把陳念的作業本都拿出來了,男人也不過是愣一愣,然後問她,那你要怎麼搞?把女兒送回給菩薩?
劉春花:男人,果然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的男人樂滋滋地端着花和女兒跑到了一條線上,兩人白得了點東西,就高興得跟傻子似的。
劉春花嘆口氣,只能跟上他們的腳步,決定回去跟自己的老姐妹聊聊。
路上,三人便分道揚鑣。
劉春花回家,陳軍傑帶着陳念去福利院。
兩人在公交車上聊了不少養花的東西,陳念甚至比大人知道的還多,陳軍傑一臉震驚,陳念揮揮手:“哎呀,剛才跟我的大朋友學的呀。”
陳軍傑給她豎豎大拇指:“方芝也一定會覺得你很厲害。”
陳念眼睛亮起來:“真的嗎真的嗎?”
陳軍傑:“真的啊,我那個時候追你媽,特意把她帶去博物館,跟她講那些瓶瓶罐罐的歷史,她就覺得我超厲害,後來……她就嫁給我了。”
陳念扯了扯嘴角:“那個……我們……還是不一樣……的……”
這話說著可真心虛。
不過到了福利院,陳念把背了一書包的新鮮枝條倒出來,的確震驚了方知著。
方知著愣了好久沒說話,陳念一邊和她念叨今天的所見所得,一邊把枝條都處理了,順着菜園子的牆根,插了一長排。
方知著蹲在她身邊,看那些小枝條,兩人和昨天哭的時候一個姿勢,不過心情都愉悅了許多。
“好了。”陳念插好最後一根,拍拍手上的土,把營養液的瓶蓋擰緊了,“之後澆水就可以了。”
方知著問:“光澆水嗎?”
“對。”陳念道,“髮根需要十來天,比較關鍵,需要保持土壤潮濕。”
方知著:“真的能活嗎?”
“可以的。”陳念拍着胸脯,和苗圃大爺一樣自信的表情,“只要認真對待,一定可以活的。”
方知著笑起來。
陳念覺得自己真是進步神速功績卓越,這麼快就讓笑容回到了方知著的臉上。
這天她陪了方知著許久,兩人一塊看書一塊吃飯,還同大家一起玩了小遊戲。
臨走的時候方知著拉着她又去了下菜園,拿着水壺小心翼翼地澆水:“是這樣嗎?”
小小的方知著在月光下澆水的樣子乖巧又美麗,陳念覺得自己心裏的褶皺都被熨平了,十分舒坦。
她瘋狂點頭:“是的是的。”
“不過你不用緊張,”她補充道,“我明天一早就過來了!”
“好。”方知着眼睛亮晶晶的。
但第二天陳念卻並沒有如願。
媽媽突然要帶着她去走親戚,說有十分重要的事,必須一家人一起出動。
陳念抗議無效,只能抓緊時間給福利院去了個電話。
上次蘇院長延後傳遞的事她知道了,這次學聰明了,不跟蘇院長說,直接跟方知著說。
小女孩甜甜的聲音求人,蘇院長自然不會拒絕,她讓人去叫方知著,方知著接上電話,小小聲道:“喂。”
“芝芝!”陳念喊,“我是念念!”
方知著:“哦。”
陳念:“我家裏有點事要出門,我現在不能過去見你了。”
方知著聲音里透着淡淡的失落:“哦。”
陳念想了又想:“如果今天實在趕不及,那我們就明天見。”
方知著:“嗯……”
陳念:“你要幫我照顧好我們的小花哦!!!”
方知著這次有點力氣了:“嗯!”
陳念笑起來,看來這招是有用的。
哪怕畏懼死亡,哪怕巨大的坎坷無法跨越,人們還是嚮往希望的。
希望掛在前頭,哪怕只是一株花的萌芽,一個朋友的約定,也足夠讓你滿懷期待地向前走。
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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