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姜寶樂剛畢業那年在夫子廟的元寶齋討了份修復師的工作,平日接些修復古玩古董傳家寶的活兒。
元寶齋本來是做古董生意的,可這些年不但古董生意不好做,旅遊業也十分不景氣,連逛街買個紀念品的外地人都少了很多。元寶齋的老闆,也就是寶樂的師父,人比較佛系,沒有客人也不急,樂呵呵的告訴姜寶樂,這個月看店的工作就交給她了。
且說這日,夏末秋初的某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是陰天,直到中午才一聲驚雷,一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姜寶樂睡到了自然醒,胡亂盤了個發,穿着一條綉着紫藤花圖案的小旗袍,打着把油紙傘就往夫子廟趕。她本來就長得好看,骨骼小巧,臉也只有巴掌大,特別適合這副扮相。走在路上的時候,來往行人不由朝她多瞧了幾眼,這裏面大多數是趕暑假尾巴而來的遊客。有的小姑娘想抓她合影,可無奈她雖長得小巧,步伐卻急快,雨里人來人往,即使是扎眼的油紙傘也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倒不是寶樂想打扮的這般扎眼,只是最近生意實在不好,她又是元寶齋的看板娘,好看惹眼的裝扮最能吸引顧客。
元寶齋坐落在夫子廟古街長廊比較靠里的位置,周圍儘是些金陵名產鋪子,對面還有家畫廊,名字叫作“金陵美人圖鑑”,門口就掛着上個月老闆給寶樂畫的肖像畫。
大家和寶樂都比較熟了,見着寶樂撐傘走過,免不了把腦袋探出鋪子,打聲招呼。糖水鋪老闆更是遞過一個袋子問她:“剛做好的桂花糕,吃不啦。”
寶樂揣着滿滿一袋子的桂花糕,笑嘻嘻的往前走。
只是這日的元寶齋和以往不同,門口坐了一個人。寶樂老遠就看着他了,不由漫不經心的打量了一番——一個一身黑、穿着帽衫的年輕人,帽衫遮着臉看不清樣貌,但從搭在膝蓋上又白又長的手指看,她可以確定這是個年輕人。年輕人身材消瘦,腿很長,背後還背着一把長皮鞘,裏面像是裝着刀。
寶樂撇了撇嘴,在南京這樣的文化旅遊之都,有幾個熱愛cos的年輕人不奇怪。但有一說一,這長腿長刀兜帽衫,不看臉還真有幾分小哥的味道。
她想着自己走過去,這人總不至於突然站起來,然後拔出身後的刀大喊一聲“出來吧,黑金古刀”。
好吧,是她想多了,人家的確沒有,甚至寶樂走到他跟前的時候,那人動都沒動一下。寶樂歪着腦袋想看清他的臉,可想想覺得自己好蠢,遂作罷,乖乖開門。
鑰匙在插銷里發出一聲清脆的“格拉”聲,伴隨着木門吱呀吱呀的開啟。
突然一塊還熱乎的桂花糕遞了過來,穿黑帽衫的年輕人愣了一下,朝着桂花糕的方向看去。
捏着桂花糕的手粉粉嫩嫩還有些肉嘟嘟,指甲修的倒是整齊乾淨,薄薄的塗了層透明的指甲油。手的主人穿着紫藤花的旗袍,像從民國時期油畫裏走出來一般,撐着一把泛黃的油紙傘,輕輕淺淺的笑着。
“還吃桂花糕呀?”小姑娘溫溫糯糯的說著江南方言,彷彿要和桂花糕一起甜到人心裏去。
寶樂見黑帽衫接過桂花糕,轉身收了傘走進元寶齋。
她每天的工作都是從擦拭古董和彈走古董架子上的灰開始,雖然她無比清楚,自家鋪子這些形形色色的古董,真假參半,而且就算真貨也不名貴,不過老闆就是賣個紀念品的價格。等打掃完衛生,她坐到平日的工作位上,拿出昨日看了一半的小話本摸起魚來。
這幾日不光沒有生意,連來找她修復物件的人也少了,小日子倒算是十分清閑。
約莫只是看了會兒,外面又打起了雷,夏雨本來就這樣,一陣一陣的,認真下起來雨又大又涼,可也下不了多久就慢慢沒聲了,等下一次打雷就再做一次法。
寶樂抬起頭,想起門邊的黑帽衫,尋思着那人好像除了一把刀也沒帶傘。
取了傘,小姑娘匆匆跑到鋪子門口,卻發現哪有什麼黑帽衫,人早不知道什麼時候沒影了。悶悶吐槽了一句,寶樂抱着傘往回走。
誰知就在寶樂轉身的時候,來了一夥兒不速之客。
這本是步行街,來的大多是遊客,突然開進一輛車,從車上下來四五個黑衣人,這些人還不偏不倚擠在了寶樂家元寶齋的門口。
“齊八斗那龜孫子呢?”為首之人出言不遜。
但這人黑衣黑墨鏡,拇指上的金戒指快趕得上她手腕粗了,肥頭大耳,一看就不是好說話的人。
身處法治社會的大好女青年姜寶樂哪裏見過這種架勢,哆哆嗦嗦,又不想露怯,大聲喝道:“你,你們是誰!”
相信是個人都能聽出她聲音里的緊張與害怕了。
“喲嚯,是個美人胚子,”黑衣人道,“便宜了酒鬼齊八斗,金屋藏嬌呵。”
雖然寶樂不知道這“酒鬼齊八斗”是誰,但她倒是想到了自家師父確實姓齊。可她師父那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兒了,愛好就是每天七點半去玄武湖公園和老太太們一道跳廣場舞。她真的不能相信,那平日和和藹藹的老頭兒,能惹上這樣的人。
“這裏不歡迎你們,”寶樂握緊了唯一的武器——油紙傘,“你們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報警了!”
“大哥,她說報警,哈哈哈。”
好似她講了個多有趣的笑話一般,那些人絲毫不給她面子。
“趕緊讓那酒鬼把天元玉璧交出來,我們也懶得在你這浪費時間,”黑衣人往前走了一步,“可若你不識好歹,就別怪兄弟幾個……”
寶樂毫不廢話的拿起手機準備報警。
“嗖——”
手機被什麼東西打到,摔在地上,屏幕碎了不說,電池也被甩了出來。她剛才很緊張,所以握着手機的力氣絕不小,而那打在手機屏上的東西,不光擊碎了屏幕,在脫手的一瞬間,她只覺手掌發麻。再一看,那暗器竟然是一把金錢鏢。這也不知道是不是古董……不,她的意思是,這要直接打在她手腕上,估計這手腕當場就折了。
寶樂咬了咬牙:“我不知道你們說的什麼天元玉璧,我警告你們,你們現在最好趕緊走,我……”
“你怎麼樣?”黑衣人大笑,取下眼鏡,快看不見的小眼睛露出凶光,“你又能怎麼樣?”
他伸出手,手下遞了個棒球棍過來。
“嘩啦——”
寶樂尖叫一聲,抱着頭蹲下,櫃架上的瓷器被棒球棍打了個粉碎,瓷器碎片眼瞧着就要劃到她潔白的手臂上。有人拉了她一把,寶樂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護在懷中,沒入鼻子的是一陣古樸的檀香。
“什麼人?”
對,寶樂也想知道是什麼人,她抬頭望過去。那人很高,她不算矮,還是只能到他肩膀,熟悉的黑帽衫和熟悉的長刀——是剛才坐在她鋪子前的年輕人。
她之前看不清他的樣貌,這會看到了,卻也是一眼驚艷。
星眸皓月,丹砂點唇。
年輕人比她想像中還要年輕一點,臉龐瘦削,五官因為鼻樑高挺的緣故十分立體,嘴唇不薄也不厚,唇珠倒是比一般人明顯一點,但不是笑唇,反而透着一股冷漠。
黑帽衫鬆開抱着她的手,拉開了一點距離,只是一手還攔在她面前,將她護在身後的小方天地里。
“年輕人,我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他不說話,甚至對對方的警告視若罔聞,黑衣的流氓示意了一下手下,四個大漢瞬間圍了過來。
之前,姜寶樂一直以為這樣的場面離她這樣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很遠,最多也就是一邊吃爆米花一邊在電影院看大片兒的時候才有那麼一絲身臨其境。
而當這樣的場面,現實發生,甚至離她不到一米的距離,不要說爆米花了,她連嘴巴都來不及合攏。
黑帽衫身法很靈活。
四個人,從他的不同方向一起動手,雖然不算是多厲害的高手,看起來也像是練過兩下子的,而且他們人多勢眾。黑帽衫先是用極短的時間找到了他們的突破點,寶樂連看都沒看清,當中一人就被擊飛老遠,也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
另一人以為從他身後抓住了他,不料被一記漂亮的滑肩反客為主。黑帽衫反身抓住了他的一條手臂,肘擊在臂彎內的麻穴上,同時順手將人過肩甩出一條弧線與之前的人打包疊在一塊。
他轉過身,看向剩下的兩人。
一切都發生的很快,另外兩人還處於準備動手的階段,一看瞬間被撂倒倆,都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動手。不過誰也沒想到,這倆竟然有武器,小刀寒光一閃,連寶樂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算管制刀具了吧。
黑帽衫目光一變,那兩人揮刀至他身前,寶樂大喊了一聲小心。
他側身閃過一擊,右手已放在身後的長刀皮套上,下一秒,他從刀鞘里拔出一把木刀。寶樂看的心都涼了,她本來以為他這至少是把沒開刃的cos道具,結果竟然是只把木刀。所以木刀你為啥還要配上皮套刀鞘!
黑帽衫以木刀擋下他正面的攻擊,另一人揮刀從身後砍來。雖然他擋住了正面的攻擊卻也因為刀身太長一時半刻無法進攻,眼看身後的刀就要捅進身體。黑帽衫往後撤了一步,這一步可謂十分驚險,這使本來就要沒入身體的刀刃又貼近了一分,可也在此之前,他調轉了木刀刀尖,用較短的刀柄迅速擊打在正前方之人持刀的左手肩窩處,並借重擊肩頸之力,翻躍而起,一雙長腿自上而下從身後那人的背上碾了過去。
這一系列的操作,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很難想像是人類能做出的動作。
收拾完蝦兵蟹將,黑帽衫收刀入鞘,再次轉身直直看着還剩下的那個。
“……”本來氣焰還很囂張的流氓胖子,瞬間給黑帽衫跪了,口中求饒,“這刀鞘,原來是金陵沈家的人,算我有眼無珠,沈佬大人有大量,別和小人一般計較。”
是個大佬沒錯了,寶樂腹誹,小心翼翼從大佬身後探出個腦袋。
“滾。”大佬說話聲音如此好聽,沙啞而低沉,雖然只有簡簡單單一個字,但這個“滾”字簡直被他說得霸氣外露,不由讓人心潮澎湃。
胖子正準備照辦,大佬又淡淡來了一句:“先賠錢。”
……
樂呵呵收了錢的姜寶樂,拿了笤帚把被砸壞的古董掃了,尋思着這麼一鬧,竟然比店裏半個月的收入還要高。出去扔垃圾的間隙,街坊鄰居都擔心的朝她問東問西,小姑娘擺擺手儼然不是剛才那面對惡勢力瑟瑟發抖的可憐樣。
剛把垃圾丟進回收站,小姑娘突然拍着大腿大喊了一聲“糟糕”,鄰居們差點就動手報警,結果寶樂苦着臉仰天哀嚎“忘了要個微信”。一想起忘了加微信,就想起手機也被砸了。得,這回去,要是大佬不在了,那不是人財兩空?
不過,這好在啊,她回去的時候大佬還好好的坐在她店裏的椅子上,而且一看就是在等她,那心花啊就又怒放了。
“您是要買點什麼?”寶樂狗腿的跑過去,雖然他不知道大佬看中了這鋪子裏的啥,但狗腿的姿態不能少。
黑帽衫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的長案前,將口袋裏的東西放在了案上。
那是一塊四分五裂的玉鐲,玉是上品古血玉,紅色脈絡十分清晰,而且不是浮於表面,是通透的白玉下暗藏的血色紋理。這樣的玉鐲,如果是完整的,價格應該至少要六位數,不過如今四分五裂,甚至少兩三毫米的長度,無法拼成完整的鐲子。
“能修么?”
玉鐲缺損成這樣,想要修復勢必需要用別的材料填充,問題是用什麼材料,以及修復成什麼紋案,才能配得上鐲子本身古血玉的材質。
黑帽衫在她猶豫的時候,又放了一張銀行卡在她面前。
“定金。”
這什麼年代了,大家都走支付寶和微信,這直接甩銀行卡的她還是第一次,在寶樂想吐槽的時候,她得知了銀行卡里的數額,又深深把想吐槽的話咽了回去。
“有要求的樣式或者圖案么?”
黑帽衫搖搖頭。
“那行吧,”寶樂收起卡,“我自己看着辦。這個修復大概需要三天,三天後你來拿吧,留個電……”
寶樂突然收了聲,甜甜一笑:“留個微信吧老闆,等我買了新手機,第一個加你。”
誰知黑帽衫像是沒聽到她在說什麼一般,他接過寶樂遞過來的筆,在紙上寫的卻不是微信號,而是一行字。黑帽衫的字很好看,寶樂看他寫字都看入迷了。首先他握筆姿勢就很標準,寫字速度也不慢,連筆把握的很到位,有自己的寫字風格。
更重要的是,他寫的是繁體。
繁體字雖然寫起來不方便,但其實比簡體字更有韻味,他的筆鋒轉折皆有書法大家的風範,沒個幾十年的書法功底沒這手好字。
故而寶樂一開始沒覺得他寫的東西本身哪裏不對勁。
等他寫完,寶樂才拿起未乾透的紙條,讀着上頭的字,這是一串地址。“這難道要我親自送貨上門?”她喃喃。
黑帽衫也不回答,他將筆蓋套上,等寶樂放下紙條,發現人已經連影子都沒了。
姜寶樂趴在桌子上想起自己還沒要到微信號,甚至連電話號都沒,心痛的彷彿虧損了一個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