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浪

冬天的南方海濱城市有些濕冷，不知為何，鳥兒還要從北方遷徙過來，不如找個樹洞，備足糧食，一直睡到春天多好。

它們舉家飛躍數不清的高山、田野、河流，來到南方，得損耗多少體力。

鳥兒雖說自由，還得飛得足夠高，要不然就成盤中鳥了，被蒸着吃，被煮着吃，被燉着吃，各種花式吃法應有盡有。這就是人間，對有些物種友好，對有些物種卻實施災難性的毀滅。

同樣自北向南而來的，還有瀟燃。本來，瀟燃購買的動車票是到更南的南方。車子途經陽城時，他鬼使神差下了車，就沒再上車。

陽城，多年前他和妻子一同來過。

瀟燃出生在南方，只不過，陽城更南一些。

妻子早已不在身邊，但是他的大型背包里，還留着妻子的一樣東西。

“瀟燃，我喜歡這兒，等我們老了，我們一起來這裏養老吧。”妻子的話在他的耳邊響起，像那天的陽光一樣，包圍着他。

“好啊，這裏空氣真好，唯一不好的是有種陌生感，不過，有你在，到哪兒我都願意。”當年在陽城街頭，瀟燃毫無顧忌把妻子攬入懷中，像年輕的戀人一樣。反倒是身邊一對對年輕人，始終保持一定距離行走着，似乎各有心事，不能與人說。

下午兩點多，瀟燃踏出陽城動車站的站口。蜂擁而上的是熱情的車夫，問候他要去哪個鎮，哪個村。

相比瀟燃，他們各個皮膚黝黑黝黑的，是真正的勞動者該有的樣子。

此時，瀟燃特別羨慕他們，有幾次，想伸出手與他們握握，沾點溫暖的味道。從他們的笑臉里可以看出，他們的家庭是完整的，就算家人們不在一地方，心也是緊緊拴在一起的。面對生活壓力，他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福，幸福的讓一個知名作家“嫉妒”。

幸福喜歡與人類玩躲貓貓的遊戲，人類被蒙上了紅絲帶，總是找不着南北。就像武俠小說里參悟深厚武功一樣。人類一旦來到鳥語花香的地方，閉上眼，打坐，定能參透幸福的由頭。

陽城這個小城市的風土民情有其獨特的純樸味道。他們甚至給陌生人遞上了煙，一見面就稱兄道弟。

正因如此，瀟燃開始覺得這座城市並沒有那麼陌生。

有時候，他深感妻子就在旁邊，靜靜陪着她。

從前，除了外出採風，瀟燃大部分時候待在家裏。妻子則全權負責他的起居飲食。

雖說這座城市曾溫暖過瀟燃，但後來他卻遺忘了這座城市，如今只差一點就要擦身而過了。

“大哥，你這是要去哪兒啊？我拉你去吧，城內拼車十元一人，包車三十元。”

“不用了，謝謝。”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還是打車方便，你去哪兒都成，有需要的話，我還可以帶你到處逛逛。”

“不需要，謝謝，真的不用。”

瀟燃想的是先一個人到處走走，他也不知道會在這裏逗留多久，所以只好一路拒絕車夫們的好意。

動車站被一片綠地包圍，周邊似乎還沒有用力開發的痕迹，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島，冷風“嗖嗖嗖”吹着，帶來清新的綠意。這些綠意頗有冬天的倔強，深受瀟燃喜歡。

瀟燃身穿深藍色格子襯衫、皮夾克外套，搭配黑色牛仔褲，顯然難以應付這麼冷的天氣。幸好出門時，帶了根圍巾，這下子派上用場了。

四十齣頭的他，身材保持特別好，看着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五六歲。頭髮也沒有因為歲月的摧殘虧待他。濃密的黑色蓋在頭上，倒有些不像作家該有的樣子。

然而，能讓一個作家放下筆的人或事，絕不簡單。

算起來，瀟燃已經有三年時間沒有靜下心來寫小說了。他始終沒有從妻子的變故中走出。

這個曾經叱吒小說界的小說家，就這樣淡出小說圈了嗎？

他給出版商的解釋是想休息一段時間，大家最好都不要聯繫他，乖乖等他電話，這一等，已經等了三年。

出版商們與他的關係十分密切，當然了解他的脾氣，操之過急催他出書，容易適得其反，不如依他意思，等他。以他的寫作情懷，一定會有回歸的一天。

三年時間裏，他到處流浪，走過城市，走過村莊，哪兒能感到一絲溫情，就在哪兒待上一段時間，想留便留，想走便走。

他不差錢，就算一輩子不寫書，銀行卡里的積蓄足夠他用上幾輩子。

大家都熟知他的名字，但很少有陌生人見過他。

他從不接受媒體採訪，也不參加頒獎禮，連書籍封面和簡介始終沒有放上自己的照片。

他的妻子是個商人。所以，二十年前，他從體制里出來，在家搞創作，開始過上了“吃軟飯”的日子。

妻子常打趣道：“‘軟飯’好吃嗎？”

“當然，誰不喜歡吃‘軟飯’呢？”

一下子，他帶着極少的積蓄，放棄人人羨慕的工作，成了“吃軟飯”的男人，難免被人在背後議論，但瀟燃從不介意，埋頭寫作，讓一個個字有了自己的靈魂，這何嘗不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呢？

沒曾想寫了幾年，寫成了他的成名作《野外三角花開》。因這本書他一舉成名，成為了暢銷書TOP10作家。

之後，他越寫越勇，以每年一兩本長篇小說的速度出書，為他積累了不少物質財富，也積累了不少人氣。

至今，他的小說沒有被搬上銀幕，因為他拒絕了所有的商業合作。

有人說他傻，有錢都不知道賺。

也有人說他低調，不差錢。

於是，“佛系作家”的稱呼就這樣得來了。只要一提到“佛系作家”，大家馬上就會想到他。

這些陳年舊事，瀟燃並不在意，也很少想起。這些年出過的書，也都被藏在了家中，背包里沒有一本。或者說，這些書里的愛情故事，他都記在了心裏。除非哪天他得了健忘症，才可能重新翻閱這些舊文。

此刻，他走在陽城街頭，有些許久違的寧靜。這份寧靜一直叫他留下來，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