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有約定來無

青山有約定來無

魏殳聞言一愣,好笑道:“怎麼?堂堂平章公子,竟請不起西席先生了?”他見溫恪情緒低落,故意逗這孩子開心,“在下不過一介布衣,無才無德,連給小郎君提鞋都不配。”

世家子弟都愛看奴僕吹捧別人,貶低自己。魏殳自以為講了件笑話,豈料話音剛落,溫恪竟將他抱得更緊。

溫小郎君沒有答話。他很安靜地伏在魏殳頸側,可魏殳分明聽見他的呼吸亂了,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麼。

在魏殳看不見的地方,溫恪垂下眼睫。眼睛很疼,霧濛濛的一片,像是被南風吹進了沙子,又或許,是那些香片熏的。

明明是這樣孤高冷傲的白鶴,冰雪為胎梅作骨,卻總愛把自己貶低到泥潭裏。

溫恪只恨這世道冷漠無情,倘若哥哥肯點頭,他萬分願意將這樣的人捧在手心裏護着,更願看這白鶴在一碧如洗的晴空裏高飛。

七年前的那疊舊紙如今還藏在他的懷裏,可是屬於鶴仙兒的晴空,已沒有了。

溫恪卻什麼也做不了。

無力。苦悶。愛憐。

他只能緊緊地抱着哥哥。

他貼在魏殳頸邊,那衣裳的料子很粗劣,毛毛糙糙的,漿洗得發白、發硬。溫恪自小在錦繡堆里長大,從沒碰過這樣粗糙的布料。他輕輕地蹭了一下。粗布摩挲着臉頰,有些疼。

溫小郎君抿着唇。他用盡了全力,箍在魏殳腰間的手微微發顫,恨不能將鶴仙兒揉進骨血里,好將平章公子命數里一半的貴氣剖開來,獻給他。

金烏西沉,春溪的碧水跳動着粼粼波光。初夏的熏風帶着微腥的水汽,耳畔是歸鳥啁啾的叫聲。

魏殳不太擅長安慰別人。他自知說錯了話,卻不明白溫恪究竟怎麼了,只好輕撫着小郎君的脊背,低低一嘆。

溫恪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匆忙鬆開手,背過身去。

心跳得有些快,彩雲低垂,晚霞曳地,溫小郎君欲蓋彌彰地望着歇在沙洲上的鷺鷥。

南風拂面,溫恪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這才後知後覺地懊悔起來。他袍子上沾的滿是香灰,袖口衣裾處,更是灰撲撲的一片。

方才燃香,溫恪離得那麼近,又在這三百枚香片的灰堆里用火筷撥了那麼久,他的外裳早已熏着散不盡的香氣。

折柳會上魏殳蒼白的病容像是烙在心裏,他方才怎麼就忘了呢?

溫小郎君很愛面子,才不願意讓鶴仙兒瞧見他流眼淚的醜樣。半晌,溫恪低聲道:

“……抱歉。我身上的味道不好聞。”

天氣日漸悶熱,昨夜下了雨,如今泥土還是濕漉漉的。河畔的白色小花已經謝了。草葉長及足踝,蒼翠蔥蘢,踩上去軟綿綿的。

溫恪說完,沉默地將外裳解下。可憐那金貴的雲山藍織錦羅衣,只因不小心沾了些香粉,便被主人毫不憐惜地扔在草地上。

魏殳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他經歷過太多的風雨。很多時候,無聲恰是最好的安慰。

等溫恪回過頭的時候,魏殳凝眉望去,小郎君的眸子格外黑,純澈而明亮,像盛了滿天的星星,唯有眼角微微泛紅。

初夏的傍晚並不冷,連風都是暖的。溫恪對着魏殳笑了一下,重複道:“哥哥,你教我吧。我會很認真地學。”

“我……”魏殳本能地想推拒,可溫恪的目光如此誠摯,滿含期待地望過來,他竟說不出拒絕的話。

溫恪見魏殳像是鬆了口,眼睛一亮,剛想,卻聽那人嘆氣道:“我會的東西不多,恰都是些不入流的歪理。不要和我學,我怕教壞了你。”

溫恪自然不信他的話:“哥哥怎樣都很好。功夫又俊,寫的字也很漂亮。”

“字?你在何處見過。”

魏殳和悅的眼神倏然變冷,蹙眉望着他。溫小郎君自知失言,連忙補救道:“……那天晚上,哥哥在我家院子裏用樹枝寫過。我全都記得。”

他心若擂鼓,小心地觀察着魏殳的神色,也不知鶴仙兒究竟信了沒有。

溫恪來春溪焚香之前,先差了府內信得過的僕役往鼎泰號當鋪送了待抄的箋子。

倘若哥哥知道抬高潤筆費的人是他,大概不會願意承這個情。窮書生尚且有傲骨,平章公子這樣明目張胆地塞錢過來,又何異於施捨街邊的乞丐。

好在魏殳今日沒去鼎泰號,更不知這綠檀匣子在溫恪手中。他琉璃似的眼裏微微帶着苦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小郎君若是肯認真臨帖,練上幾年,也能寫得有模有樣。”

溫恪失望極了。每次他自以為尋了極好的由頭,卻總能被魏殳輕飄飄地一筆帶過。

溫恪只好耍無賴道:“我不信。我臨了三年《九成宮》,寫出來的字還是老樣子,”末了,他竟先委屈起來,“哥哥百般推辭,是嫌我太笨了嗎?”

“……沒有。”

且不論溫恪與溫有道的關係,魏殳背負着關乎兩國邦交的秘密,他有必須保持緘默的理由。

如今抱香之徵的始末尚未查清,只要魏遠遊不曾翻案,那麼魏殳便永遠不能出現在陽光下。

這是他的命數,也是他對那些死者的諾言。倘若有朝一日中道命殞,那他便會將所有的秘密,都帶進墳墓里。

魏殳定定地望着溫恪,二人站得那樣近,卻恍如隔着深山大海。溫小郎君是個很好的人,只可惜,他看錯了自己。

魏殳別開眼去。他輕輕地說:“我只不過一介鄉下布衣——你去過銅官村么?我就住在那裏。我是常細娘的侄子。”

溫恪愣怔地瞧着他。如果哥哥所言非虛,那“出身寒門”一條,又與父親所說別無二致。他聽魏殳繼續道:

“銅官村往西去,有一片碑林。每年農閑的時候,我就在那裏臨帖。至於小郎君說的功夫,都是跟着來村裡落腳的鏢師學的。他們隨便一個都比我厲害。”

一隻鷺鷥掠過春溪,歇在小小的沙洲上。夕陽在它雪白的羽毛上鋪了一層金紅色的影。

溫恪聽得皺起眉來。

鶴仙兒周身迷霧披拂,那綠檀木匣與桃花箋將將吹散霧氣的一角,一小片雪色的羽毛終於映入眼中,曬在金色的陽光下。

溫恪急不可待地向前探去,但是哥哥總像那歇在沙洲上的鳥兒,在他剛剛靠近的時候,便飄然掠去。

溫恪見魏殳百般推諉,避而不答,顯然不願將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一個尋常的農婦之侄,又怎麼可能認識平章大人。

綠檀木匣如今在他手中,溫恪終於有了幾分底氣,恰如手裏握着一張骨牌。但這牌面重逾千斤,若要讓他這麼輕鬆隨意地打出去,於心何忍。

溫小郎君不得不沉着以對,旁敲側擊地問道:“……那安廣廈呢?他好像認識哥哥很久了。”

溫恪正等着魏殳露出破綻,豈料那人似乎早有準備,從容不迫地答道:“廣廈公子是我家少爺。我是他的馬夫。”

溫恪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父親說過,那綠檀匣子的主人“沒入奴籍”——什麼叫“鶴仙兒家的少爺”?!

他分明……分明應該是——

溫恪剎那間出離憤怒了。一想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竟心甘情願給不相干的人當牛做馬,他就如被剜心剔骨一般難受。

溫恪冷哼一聲,再無所顧忌,直言道:“安廣廈待你不好。明明鼎泰號是——”

他說到一半,卻忽然收了聲。

也對。奴隸而已,他堂堂臨沂安氏的當鋪,又憑什麼要為一件東西壞了規矩。

二人相對無言。

晚風輕輕拂起魏殳的烏髮。他今日簪了支很素的木簪,是街邊隨處可見的樣式,柳木色,沒有雕花,很便宜的那種。

廉價的木簪挽着那墨緞似的青絲,竟顯得高華流麗,好看極了。

只可惜這樣的顏色,卻不是他溫恪的。

溫小郎君失魂落魄,像覬覦別人財物的竊賊那樣,很仔細地,將安廣廈的白鶴看了一遍。

這人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大概是那件與廣廈公子腰間佩飾一般無二的流蘇墜了。

溫恪忽然靈光一現——哪家的主人會與奴隸以友相稱,甚至將貼身佩戴的昂貴飾品相贈呢?

哥哥又在騙他。

溫小郎君既生氣又高興,這片刻的功夫里,遍嘗酸甜苦辣,箇中滋味,難以言表。

優曇婆羅仿香的氣味在晚風裏漸漸淡去,溫恪嘆了口氣,拿哥哥沒辦法。魏殳今日不願鬆口,但他也不急於一時。

東西已送到鼎泰號了,只要哥哥願意接下那一兩紋銀一張箋的單子,溫恪便有足夠的信心,等他慢慢坦露心跡。

溫恪忽然拉住魏殳的衣袖,笑道:“哥哥,不說這些了。下月初五便是我的生辰啦,你來我家吃飯吧。我家的門很好認,在春長巷,牆最高的那一戶。”

溫小郎君等着魏殳的回答,試圖從中推測出他與平章大人的關係。

果然,魏殳猶豫了。

“溫有道不會樂意你交我這樣的朋友。平章公子的生辰宴不是小事,我怎麼好去煞風景。”

魏殳本以為拒絕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豈料溫恪似乎就等他這句話。

小郎君眉開眼笑道:“好極。不去家裏,那我二人便去外面玩。五月初五,辰時三刻,春溪十里亭,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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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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