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元氣

天地元氣

浩闊無際的“空境”,並不是“死境”和“止境”。之所以有魅力,是因為有很多神奇的力量在涌動。這些力量的中心,蘊涵著一股最強大的原生之力,古代智者稱之為“天地元氣”。

在中國,論述“天地元氣”最多的,是道家和魏晉名士。他們把“天地元氣”當做人世間的興衰之源,自然界的榮枯之因。

有了它,空還是空,卻顯現出了生機和神采。天地,因此而醒;宇宙,因此而活。

“天地元氣”,是古代智者從一系列“無法解釋”的現象中開始探尋的。這一系列“無法解釋”的現象,直到今天還縈繞在我們四周。

例如——

按照尋常邏輯,一支裝備齊全、兵力充裕、身經百戰的軍隊有一百個理由必然勝利,但是,結果卻反遭慘敗。參謀本部找了很多原因,更換將帥,重整旗鼓,然而,慘敗還是慘敗。多少年後,歷史學家還會尋找另外一些原因,但遺憾的是,這些原因無法解釋其他大量戰例。如果歷史學家是誠實的,那麼,他們就不會那麼武斷,而是恭敬地把原因讓位於一種無形的力量:氣的選位。

按照尋常的邏輯,一門兄弟,五六個人,同樣的血緣,同樣的教育,近似的智商,近似的性格,應該取得差不多的成就了吧?但是事實讓人瞠目結舌:所有的才華和風光,全都集中於一人,其他兄弟皆屬平庸。按照中國古代的一種說法,唯獨此人被“灌頂”,所“灌”入的,當然是一種“元氣”。

按照尋常的邏輯,地球之大,處處皆是自在生態,時豐時歉,時火時冷,十分自然。但是,完全出於人們的預料之外,一個原先並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居然一飛衝天,百脈匯聚,連續繁榮數百年。數百年後,一切條件還在,卻怎麼使勁拽也無法重新振作了。人們說,地氣轉移,無可奈何。

……

這樣的例子,可以一直舉下去。

人們總能發現,生活中的大多數事情,總能獲得通行知識和尋常邏輯的解釋,但是,對於特別重大、特別奇特的事情,通行知識和尋常邏輯就不管用了。掌控其間,就是那氣,高於尋常邏輯,創造種種奇迹。

年輕時我對“天地元氣”這類概念並不上心,甚至把它們誤解成違背現代科學精神的“方士大話”。後來,隨着人生見聞的拓寬,未知世界的頻現,無解經驗的積累,內心漸漸發生了變化。尤其是,我原先立足的所謂“現代科學精神”也正在向宇宙引力場、廣義相對論、量子物理學虔誠邁進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過往的幼稚。

連那麼多傑出的科學家也尚且處於興奮的觀察中,我當然無法對“天地元氣”有更準確的解析。但是我已相信,它確實存在着,而且力量無限。

我沒有科學儀器和實驗參數,卻可以從大量的歷史現象中來追蹤它,從自身的感受中來憬悟它。然後,作出自己的歸納。

於是,我要以認真的態度,談談自己對“天地元氣”的認知。

“元氣”,是一種孕育着巨大生命力的初生之氣。初生不見得重要,就看有沒有蘊含著—個完整的生命結構。如果有,那就可以稱之為“有機生命”。

就像一粒小小的樹苗,從胚芽開始就具備了生命的雛形,只要遇到合適的土壤、水分、空氣、陽光而又不被破壞,就有可能長成參天大樹。甚至逐步繁殖,經過悠長的歲月變成一座大森林。

這就是說,一種初生的元氣,能讓“小完整”變成“大完整”。生命的秘密,就在於此。

在“元氣”之前加上“天地”二字,更讓這種“元氣”上接天宇,下接地脈,成為一種俯仰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的巨大存在。歷來陪護“元氣”的高人,總是“上觀天文,下察地理”,使“元氣”永遠與天地相融。中國幾千年哲學的歸結點,怎麼也離不開“天人合一”,正是對這種恢宏佈局的集體朝拜。

“天地元氣”培植一個個生命體漸漸成長,整個過程總是從容不迫,既表現出一種奇特的堅韌,又表現出一種奇特的秩序。

由樹苗變成大樹的過程,即便處於荒山野嶺,也一步不曾懈怠,一步不曾紊亂。似乎有一種見不着的能源在向它們輸送,又有一種見不着的計劃要求它們服從。

如果把目光從樹移開,看看旁邊的奇花異草、飛禽走獸,也莫不如是。只要是長好了的,總是一步不懈,一步不亂。

這就可以揭示“天地元氣”的兩大構成了:“大能量”、“大秩序”。

只要是“天地元氣”的所在,稍加觀察,就能發現這兩大構成的高度配合,相輔相成,不息運行。

其實,這兩大構成也來自於更大的空間,更長的時間。

如果沒有“大能量”,宇宙如何誕生?天體如何運行?人類如何出現?時間如何延伸?但是,如果沒有“大秩序”,宇宙如何維持?天體如何不亂?人類如何進化?歲月如何長續?

天文學家的種種艱深探測,說到底,其實都在研究宇宙間“大能量”和“大秩序”的狀態、關係、糾葛、衝突、協調。

說小一點,在地球上,不管何時何地,只要“天地元氣”光臨了,那就一定會同時帶來強大的能量和強大的秩序。離開了能量,秩序是一種萎靡的安排;反之,離開了秩序,能量是一種錯亂的狂流。

能量使秩序不至於因無力而癱瘓,秩序使能量不至於因失控而自殘。兩相結合,便出現了奇迹。

因為來路很大,落在再小的地方也還是不損其大,仍然可以稱之為“大能量”、“大秩序”。即便是一朵小花,寂寞地開了又謝,不改其色,不落其形,那也就是蘊含著“大能量”、“大秩序”。

這件事情也可以反過來說。一個地方,一個團體,如果“元氣”泄了,那麼,細查之下,一定是能量弱了,或者是秩序亂了。這兩方面,又會互相牽扯,造成惡性循環,共傷“元氣”。

能量為什麼減弱?很重要的原因,是當事者過於自信,把自己看成了“能量源”,忘記了從天地得力,從天地取氣。中國古代皇帝,集權一身,號令九州,但他們又懂得謙恭地設立“天壇”和“地壇”,敬祈叩拜,為朝廷汲取能量。他們還會封山、祭海,作為敬祈天地的延伸。他們知道,自己所集之權並不是終極之權,自己所發之令並不是終極之令。最後行權發令的,還是天地。天地所行之權,所發之令,歷來高深難問,但效能無可抗拒。一旦顯現,必須遵循。

歷史文獻告訴我,決定中國朝廷興衰的最終力量,是氣候和生態。這也是天地的語言。

不妨引述我論述中國歷史的一段舊文:“從最近的五千年來說,這片土地開頭一直很溫暖,延續到殷商。西周冷了,到春秋戰國回暖,秦漢也比較暖,三國漸冷,西晉、東晉很冷。南北朝又回暖,暖到隋、唐、五代。北宋後期降溫,南宋很冷,近元又暖。明、清兩代,都比較冷,直到民國,溫度上去一點,也不多。”

這是指“天”。如果要講大地生態,那麼,不少朝代大規模地砍伐林木營造都邑而致使水土流失,便是南北遷徙、戰場轉移、中心滑動的重要原因。

我們的歷史書籍講了太多的霸業和謀略,其實那隻不過是天地的閑筆。

因此,我成了一個永遠的流浪者,長久地置身於天地山水之間。

比能量更神奇的,是秩序。

連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家都對天體運行的精妙秩序驚訝不已,不得不把終極解釋交給宗教精神。其實,除了天體,還有人體,以及動物、植物、微生物,他們的生存秩序和運行秩序,我們至今只能描述狀態,不能說明成因。

因此,天地間的秩序,是一種人們只敢觀察、服從,卻不敢觸摸、玩弄的偉大安排。

日月星辰,春夏秋冬,男女雌雄,生老病死,都是秩序,都是安排。

秩序是對活體而言的,因此體現為一系列運行規則。

例如——

規則之一,是不停滯、不重複的動作順序;

規則之二,是不封閉、不相剋的互補關係;

規則之三,是不單進、不獨重的平衡格局;

規則之四,是不傷害、不互殘的安全底線:

……

這麼多“不”,常常也會突破,但秩序之手卻會及時修補或調整,使運行回歸正常。

在龐貝古城的遺址,我看到千年頹牆邊綠草如茵、鮮花燦爛,非常感動。突然降臨的災難是暫時的,這片土地的生命秩序還頑強地潛藏了千年。當初也有無數綠草、鮮花一併掩埋在火山灰下,但只要生命秩序還在,那麼,遲早還會光鮮展現。連色彩體型,也忠貞如初。被掩埋的生命秩序,遠比那些火山灰長壽。

在龐貝古城的遺址,我看到了“大能量”和“大秩序”的比拼。一度,在那個昏天黑地的日子裏,似乎“大能量”壓過了“大秩序”,但時間一長終於發現,情況未必如此。經由時間加持,“大秩序”還是控制住了“大能量”。除了那些綠草鮮花之外,就連現代人的勘探、發掘、復原、研究、參觀、傳揚,也都是“大秩序”的作為。於是,龐貝的能量輻射全世界,進入無數的教科書,而且在千年之後。於是,比拼的結果出來了:只有兩者相加,互融互依,才有不潰的生命,才有“天地元氣”的長駐。

就個體生命而言,對“天地元氣”的認知,使我們變得更加卑微和謙恭,又使我們變得更加宏大和厚實。

我們是天地指令的傾聽者、服從者、執行者,因此也成了天地指令的人格化身。即便我們受挫、蒙冤、遭災,也知道是天地的自然安排,這就使我們不拗執、不爭奪、不悲傷、不自戀,而總是顯得敬畏、隨順、積極、自在,而且還有某種神秘感。

由於我們確認自己是天地之子,於是也就成了得氣之人。得氣之人不存在個人成敗,他們的命運,也就是世間大運的一部分。

大運之行,山鳴谷應;大運之伴,日月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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