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之惑

終極之惑

除了“位之惑”、“名之惑”、“財之惑”、“潮之惑”,“仇之惑”,應該不會再有別的大惑需要破除了吧?

似乎沒有了,我一直這樣想。

破除了這些大惑,其他小惑都是派生物,均可迎刃而解。這樣,我們的心靈世界,也就可以乾淨、開闊了。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還有一個大惑。這惑,大到可以稱之為終極之惑。至少,對我是這樣。

請允許我先不着急說出名稱,只談一下我在全球考察之後的一個強烈感受。

那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冒着生命危險完成了一次數萬公里的古文明遺址總考察,終於到了尼泊爾。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一個安靜處所,我一次次深深地呼吸着,平復劇烈的心跳。

晚上,在燭光爐火邊,我長時間地發獃。我知道,這次考察的結果必須花很長時間慢慢消化,寫很多文章,作很多演講,現在的任務是休息。但是,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圖像總在眼前翻滾,讓我實在靜不下心來。

第二個晚上,一個驚人的想法掠過腦海,我立即從床上起身,點亮蠟燭。燭光在眼中閃耀。

我想到的是一個“反規律”:幾萬公里親眼所見,凡是古代文明越悠久、越輝煌的地方,現在的情況就越可怕、越無救。

這是怎麼回事?

會不會是一種巧合?

我又陷入了幾萬公里的回憶。

圖像太多,歷史太長,且只說地球的經脈——那些大河吧。人類世界所有宏大的文明盛典,都離不開那些大河。請看,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尼羅河、約旦河……這些永遠出現在各國歷史教科書中的經典大河,現在的兩岸是什麼景象?

除了大河,還有更多同樣出現在各國歷史教科書中的老城、古堡、神廟、聖殿、皇宮、港口、大道、廣場、劇院、運動場、圖書館,都留下了什麼樣的遺迹?古代的偉業不可持久,只留下遺迹是必然現象,但在這些遺迹四周,為什麼總是槍口、地堡、戰壕?為什麼總是飢餓、病疫、奔逃?為什麼總是凄涼、驚慌、哀號?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就在它們不遠處,那些原來堪稱荒昧的“不文明”地區,卻山清水秀,沃野千里,有的地方甚至新城連綿,生氣勃勃。對比之下,反倒是過去烈烈揚揚、光耀遐邇的那些文明中心,很難看到樂觀的信號。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歷史學家為我們講述了各個古文明敗落的具體原因。但是,為什麼不同的原因都遭遇了同樣的的魔咒?

問題,是不是出在文明本身?

也就是說,是魔咒容不得文明,還是文明本身夾帶着魔咒,還是——文明本身就是魔咒?

如果文明本身就是魔咒,這就產生了有關人類進化程序的疑問。

那天晚上在尼泊爾的燭光下,我突然因這種巨大疑問而深深震撼。

我坐立不安。

人生在世,在剝除官位、名聲、財富、潮流、恩仇的層層價值誘惑之後,還會留住一個安身立命之本,那就是文明。難道,連它也靠不住?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文明本身,但現在,不得不懷疑了。

記得德國學者齊特勞寫過一本書叫《自從有了哲學家》。他在書的一開頭就說,人類在四千年前,過着天堂一般的舒適生活,可是到後來,這種日子一下就終結了,“因為突然來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他指的是哲學家。於是,“美好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一個偉大的理論時代業已到來,並一直延續到現在”。

我剛讀時覺得他可能是在說反話,故作幽默,這在西方的作品中經常看到。但是,他對哲學家出現之前“天堂般的舒適生活”的描述很真誠、很具體,不像全是反話。

美國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在講完人類古典文明之後作了一個總結,這個總結以一個問題作標題——

“文明:是詛咒還是福音?”

我因為走了幾萬公里,不認為他的這個標題是危言聳聽。

從總體上說,文明之始,一定是人類的福音。

這是因為,在早期,文明是人類對蒙昧和野蠻的擺脫。

我在應邀撰寫炎帝陵碑文,以及擔任“黃帝文化國際論壇”主席時,曾仔細研究過中國早期的文明起點。毫無疑問,祖先們從原始狀態的採摘野果、隨機狩獵,到發明工具、主動耕稼、以火熟食、搭建棚寮,都是文明的最初課題。接下來,冶鍊金屬、集中居住、創造文字、祭拜神祗,便是文明的進步。正是這種文明,使人們與動物區別得越來越清楚,也就是使人真正成了“人”。

這也就是說,文明對人,具有開創意義。人類如果否定文明,那就是否定自身。人類如果背離文明的底線,那就與叢林中的禽獸蟲豸無異。

正因為文明如此重要,它就具有了讓人服從和仰望的理由。在遙遠的古代社會,它就變成了一種權力。當時的人們還不知道權力需要控制,更不知道如何控制,因此開始出現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這種文明的權力,開始強加於人。既然握有文明的名義,強加者一方總覺得理所當然。就說傳說中的炎帝和黃帝吧,司馬遷說:“炎帝欲侵凌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軒轅氏即是黃帝,於是,黃帝就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與蚩尤戰於逐鹿之野。現在誰都知道,他們都是文明的創建者,但各方都把對方看成野蠻力量,只把文明歸於自己。

因此,他們都因文明打在一起了,打的方式和結果,比野蠻更為野蠻。

因此,文明與原先自己想擺脫的野蠻“冤家重逢”,居然呼喚了野蠻,組織了野蠻,實施了野蠻,擴張了野蠻。

但是,文明在做這些壞事的時候,都舉着文明的旗幟,例如所謂“修德振兵”。舉旗者中,有部分是偽裝,大多數連自己也相信了。至於追隨者,基本上都相信。這就是實施野蠻所必需的愚昧。於是,在文明的旗幟下,野蠻和愚昧集結成了超強的規模,摧殘着人類自身。

其實,除了戰爭之外,文明的其他項目,也都會因自以為是,強加於人,欺凌弱小,與文明的主旨背道而馳。

這實在是人類從文明起點上就開始進入的一個誤區,悠悠數千年,越陷越深。直到今天,人類還在以最文明的理論,張揚着霸權主義、恐怖主義和窮兵黷武的民族主義。即便在小範圍里,也習慣於用最道義的借口殘害對手,剝奪財富、悖逆人道。

十九世紀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用進化論觀點論述人類在古代社會中經歷了“蒙昧——野蠻——文明”的三個階段,他雖然注意到了這三階段的交叉和混雜,卻不知道其間的逆反和互包。也就是說,天真的進化之夢,只是一種簡單化的概念分割,實際上,文明時時刻刻離不開蒙昧和野蠻,它本身就融化着愚昧和野蠻。

最早把這一點看透的,是二千五百年前的哲學家老子。

老子畢生立言精簡,未曾專論文明,卻對人們放在“文明”框架內的一切,都深深皺眉。例如,他不相信神聖、智慧、仁義、功利、孝慈,不相信善惡和美醜之間有絕對的界限,更不相信人們在不斷講述着的各種高尚概念。

他認為正是這些概念,這些名號,這些執着,以及由此引起的奮鬥、爭逐,把天下搞亂了。人類自以為明白了很多道理,其實是越來越愚昧。

按照他的理論,多說不如少說,甚至不說,因此他不說下去了。把這個問題充分展開的,是佛教,我在以後還要專門講述。

在我們的自身經歷中,文明主要是以教育方式、評級方式、閱讀方式、宣傳方式出現的。每一個方式,似乎都源遠流長,**堂皇,理直氣壯。其實,即便在它們最神氣的時候,也潛伏着自欺、自瀆的逆反力量。

最明顯的是,在教育中,文明的因素擴充為刻板的理念,分割成固化的組合,延伸成冗長的序列。這對於招收學生、開班上課是需要的,但是與文明的深層靈魂卻已嚴重脫離。

文明的深層靈魂,永遠處於生氣勃勃的創造狀態,所以必然是精幹、活躍、變動的。一旦刻板和冗長,“它就不再是它”。教育,在完成必要的基礎打理后,主要是讓學生按部就班地接受這種“它就不再是它”的課程。

從這裏開始,文明已走向了反面。

據我研究,在那些古代文明的廢墟中,曾出現過很多學校、學園、教師、學生。那裏涌集過很多書籍、演講、辯論、評判。這一切,看上去是文明的強化,但當文明遇到嚴重侵擾,那裏並沒有出現過有效對抗。反而,由於連篇累牘,連早期文明的筋骨也被埋沒了。文明變得龐大、臃腫、繁瑣、艱澀,多數民眾都很難接受,必然地失去了群體支撐。文明,也就蹣跚難行。

這樣的文明,讓人畏懼,讓人厭煩,最後只得讓人割捨,成為蒼苔斑駁的廢墟。

其實,只要看看今天大學裏的那些教材,那些課堂,那些論文,那些職稱,大體也能推知古代廢墟的成因。

即便在和平年月里,文明也會以歷史來積聚仇恨,以理想來培養激進,以邏輯來鼓勵偏執,並不斷地擂響既有節奏又有旋律的鼙鼓。

我在中東和南亞看到的那麼多恐怖主義的訴求,追根溯源,大多是因為這些地方文明的層積太厚,裂解的次數太多,形成了無法填平的深溝和險谷。

在聯合國發佈成立以來第一份文化宣言的當天,我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幹事有過很長的公開對話,其中提到因文明過度而造成文明衝突的“逆反規則”。我舉了一個經常可以看到的例子。

我說,上海的一個居民社區,百餘年來五方雜居,早已朝夕與共,甚至多有通婚。這一天突然來了幾個文化學者,調查社區百餘年來不同的移民成分;追索來自不同省份的人有過多少次衝突、毆鬥、訴訟,其中又有多少冤屈和不公;接下來,他們又統計不同族群子女們成才的比例,犯罪的數字……在這個基礎上,他們寫出一篇篇報告和論文,在各種刊物發表。不難設想,這幾個文化學者一年下來,這個社區會變成什麼模樣。

把這個社區放大到整個城市、整個國家、整個世界,情況也是一樣。“文明的衝突”,起因全在文明,而結果卻是野蠻。

人們總以為,文明的基點是“真相”。但是我在耶路撒冷看到了,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所說的“真相”千差萬別。投入的學者越多,麻煩也越多;發掘的歷史越多,衝突也越多。這中間,凡是文明所包羅的一切,例如歷史、宗教、音樂、詩歌、建築、習俗,都卷到了裏邊。彼此都認為對方“不文明”,而兩方恰恰都在文明裏邊,而且都是鑽得很深的文明。結果如何?全人類都看到了。

那夜在尼泊爾山麓的爐火燭光間,我一會兒以大比小,一會兒以小喻大,終於看破了這個原先最不願意看破的“文明之惑”。

回顧自己一生,一直在學習文明、追求文明、尋訪文明、呼喚文明,總把希望寄托在某些學校、某些課程、某些書架,以為在那裏可以找到排脫困厄的天國。但是,諷刺的是,我們的父母長輩所蒙受的種種折磨,全都來自於那些文化不低的人群,無一例外。我和妻子幾十年間遭受那麼多誹謗和驅逐,也都來自於充滿嫉妒的文明群落。我們躲,我們逃,終於存活在尋常市井間,那裏有一些憨厚的“白丁”,向我們伸出了手。

與我剛剛經歷過的那些文明故地相比,尼泊爾也算是“白丁”。但正是在這裏,山清水秀,天籟無邪,讓我靜靜地深思。

我撥弄一下火爐,又移動了一下蠟燭,立即想起,早在家鄉老屋,我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火爐,這樣的蠟燭。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雖然不是家鄉,卻是家鄉的光,家鄉的暖。在兩重爐火燭光間,中間的許多名目,可以刪掉吧?

那夜想多了,疲倦地入睡。第二天一早,涼風滿屋,光華滿目,不知身在何處。立即起床,在窗口就能發現,被朝陽照得熠熠生輝的,便是喜馬拉雅山。

我連忙出門,久久仰望。這才是偉大的山,真實的山,把地球壓穩的山,讓人類安心的山。它沒有語言,沒有表情,沒有喧鬧,巋然不動,雄偉俊俏。對比那些橫亘在世人心中的一座座錯覺之山,例如前面排列過的權位之山、名聲之山、財富之山、潮流之山、恩仇之山,以及昨天晚上剛剛在我心中矮下去了的文明之山,什麼都清楚了。

從喜馬拉雅山的山麓出發,我還要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藍毗尼,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地。我這一路,除了考察一個個文明廢墟外,還朝拜了很多宗教勝跡,尤其是佛教勝跡。朝拜的路程與一路廢墟漸漸產生了對接,使我終於沒有暈眩。

不錯,在看破種種“大惑”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尋找精神領域的喜馬拉雅山。因為我知道,破而不立,必然導致精神崩潰,就像我們早年見到過的那種推倒一切的“大批判”,為妖魔鬼怪讓出了空間。

真誠的“立”,應該從個體生命開始,首先從自己開始。但是,自己的體驗和見識畢竟狹隘,因此必須虔誠地拜訪一切曾經“大立”的聖賢和智者,向他們“問道”。

我的“問道”,不分國界。早年完成的一系列學術著作已經表明,我對西方的人文哲學並不陌生。但在這霜鬢之年卻要坦言,對天地人生最高智慧的揭示,主要在古代東方。

這就構成了本書的基本構架:先“破惑”,再“問道”,然後,就可以陳述我是如何安置自己心靈的了,謂之“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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