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奶奶!”江流先給嚇了一跳,隨即挑她措辭的毛病,“您怎麼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呢,童言無忌,快呸呸呸。”

他想靠裝“孝子慈孫”來轉移老人家的注意力,然而老太太今日竟不吃這套,仍舊入定似的沉着一張臉。

知道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連觀亭月這種視臉面如性命的,都捏着鼻子半生不熟地上前賣乖,“奶奶,您起得這麼早,吃過飯了嗎?不如我去給您買奶酥餅……”

後者朝天送了個白眼給她:“起得早嗎?我壓根就沒睡。”

“家裏一個兩個悄沒聲息的不見,還指望我能睡得着?你們是真當老人家心大啊。”

她說著,拐杖朝地上連跺數下,把姐弟倆跺得直縮脖子。

江流忙抱起祖母一條胳膊,使出渾身解數可勁兒地哄着:“奶奶,你不知道,我們是去拯救蒼生了,一整個山谷的百姓都是我們救下來的,厲害吧!改明兒我慢慢同您講……”

老太太冷着臉躲開他的手,“拯救蒼生?我看你是去給蒼生添亂的吧?穿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能幹出什麼好事兒來?只怕還是讓你姐姐跑去幫你收拾爛攤子。”

江流:“……”

老人家修的可能是未卜先知之術,一語中的。

江流貌似才發現自己一件女裝從山谷穿到城中,還一路招搖過市,瞬間臉都被自己丟得發綠了,一陣吱哇亂叫,開門衝進房內。

挨罵的對象驟然只剩下觀亭月一個,缺少了同伴分擔火力,她頓時倍感局促,見老太太那不念死人不罷休的眼神掃過來,立馬為自己開脫道:“奶奶,我臨走前在桌上留了字條的。”

字條寫得很簡單,就一行筆記——孫女出去一趟,明日正午回來。

算算時間,她還提前了呢。

比江流靠譜多了。

觀老夫人涼意森森地瞥她一眼:“這麼說我應該誇誇你?”

觀亭月:“……”倒也不必。

她殺得了土匪,宰得了叛軍,偏偏對自家祖母一點辦法也沒有,掉頭就想事遁:“奶奶,您餓了吧,我先出去買早點。”

“買什麼早點,鍋里熬了熱粥,我已經吃過了。”

觀亭月試圖再做掙扎:“那我上街擺攤,時候也不早了……”

“這麼著急幹什麼。”老太太拿拐杖朝她腰背輕輕打了一下,“別傻站着,你也進去,一宿沒休息了,回房補覺。”

後者倒是無所謂:“我還不困。”

“不困也得睡!”老夫人不由分說地摁着她的肩往裏推,“你們年輕人睡眠多,哪能不知規律的消耗精神氣,也不怕將來得病。”

“想你那個死鬼老爹,當年不要命的熬,最後怎麼著?三十好幾便大病小病纏身,冬天裏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嗷嗷叫,你學他什麼不好,偏要學他找死。”

只這麼短短几句話里,她爹就死了不下兩回了,幸好是自己老娘,否則如此大不敬的話,聽了非得夜裏詐屍不可。

觀亭月被灌了一耳朵的嘮叨,由老太太趕鴨子似的趕進了屋。

院子很小,就巴掌大一點,前廳里的燈燭還沒熄,燃得僅剩半寸來高,想是老人家一直坐着等到了天亮。

縱然發了這麼大的火,祖母也極少過問她們在外究竟去做了些什麼,只獨自黑着張臉,從廚房端來兩碗熬得濃稠的玉米甜粥,口中碎碎念:

“睡前喝點東西暖暖身體,一日三餐總不按時吃會傷肝傷胃——怎麼說都不聽,大的這樣,小的也這樣,不夠灶上還有,自己去添。”

老太太知道兩個孩子嫌她啰嗦,放下碗就慢條斯理地拄着拐,自說自話地走了。

遠近里更聲四起,傳來鍋碗瓢盆的動靜,邊城的人們生活節奏不快,街坊鄰里這個點大概才陸續睡醒。

江流已經換了身衣服,提着水桶進進出出,準備洗澡,他實在是在山洞裏被困得太久,蓬頭垢面,全無形象可言。

“姐,我也給你燒了水,洗洗再睡吧。”

家中房間緊湊,他倆門挨着門,江流這一間還是由庫房改造的,角落裏儘是陳年的舊物件。

觀亭月接過他遞來的乾淨巾櫛,道了句謝,低頭擦臉。

後者朝周遭環顧了一圈,眼看奶奶不在附近,便悄悄地靠近:“姐。”

“嗯?”

他突然壓低嗓音問,“此前,石善明提興復大奕的時候,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江流望着她,“你那番話里沒有直接地拒絕吧。”

觀亭月捧巾子的手一頓,少年的雙目里忽然鋪滿了探究,好似在懷疑,也在擔憂着什麼。

她看盡對方眼底,末了,實誠地開口:“那身女裝還挺適合你。”

“……”

不提這茬還好,江流頓時紅着臉跳腳道,“還不是你同我說土匪可能是專挑年輕女孩子下手的!”

她擰乾水,笑容十分隱晦:“我不過隨口一提,沒想到你真信了。”

“你哪像是隨口,明明就是故意的!等等——”他繞到她面前去追問,“還沒回答我呢。”

觀亭月卻並未給他答覆,只在江流面頰上用力捏了捏,眼神漫不經心的:“小孩子家家,不要老打聽大人的事情。”

然後把巾櫛一放下,便若無其事地回了房。

“我都十五了!”江流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仍覺受到了對方年齡上的侮辱,只好朝門扉抗議。

此刻的陽光透過捲簾全數灑在了床頭。

觀亭月背對着窗,以五指為梳,用那根歷經血戰的簪子挽發,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模稜兩可地一笑。

“還真是個敏感的男孩子。”

*

奶奶想讓她倆早睡的願望到底沒能實現。

隔壁的方家父女約莫是在車上打盹打夠了,這會兒精神得不行,挾兄弟姊妹並一家老小登門拜訪,拎着大包小包的瓜果與雞鴨,說什麼也要觀亭月收下。若不是老太太攔着,還非得拉她喝上兩杯聊表寸心不可。

好容易把這幾個熱情得過了頭的鄰居送出門,後腳官府的差役又隨之而至,針對叛軍打劫的事拉着姐弟倆一通盤問。

等觀亭月真正閑下來,已是正午之後了。

她同江流這回是真的身心疲倦,也不必祖母催促,各自關了門休息。

炎炎夏日裏,帘子一放,滿屋子清幽涼爽,正適合補眠小憩。這一睡,三四個時辰也醒不過來。

觀亭月許久沒有如此活動筋骨,平日裏她的作息慣來是雷打不動,今天一睜眼,見屋外還是暗沉沉的黑色,就知道八成已經入夜了。

正值子時與丑時之交,江流還沒起,奶奶卻剛睡下,真是個不早不晚的尷尬時段。

她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躺了一會兒,覺得這般消磨時光也是浪費,索性起身來,窸窸窣窣地穿戴整齊。

推開房門,孤高的涼月冷清清地掛在半空,水銀似的光輝鋪滿了整個院落,照得地面也微波閃爍。

觀亭月換了身利落的打扮,挽起衣袖,走到井邊放桶提水,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今日的工作。

先將門口的幾個大缸灌滿,還要把晾在架子上的乾淨衣衫一一收下來,劈完三日用的柴禾,洗好廚房籃子中的菜。

做完了這些,最後她才取來竹篾、彩紙以及未完成的木雕,坐在石凳旁準備幹活兒。

家裏小得有點寒酸了,院內擺滿鹹菜缸子和肉乾,左邊風咸,右邊風腥,遇上天氣喧囂的時候,想吸口新鮮空氣都困難。

說來慚愧,但這的確是觀亭月花光所有積蓄才盤下的棲身之所,是她現在唯一的歸宿。

真要追溯起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石善明雖然滿嘴跑馬,擅於挑撥離間,可有一點卻沒妄言——她們一家三口人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前朝遺留問題。

是當年的大奕名將,觀林海的家眷。

自從她爹戰死於征途,前朝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走向衰敗,各地起義勢力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而觀家軍群龍無首,則漸漸在其他軍種的吞併、猜忌和排擠中被打散,終究不復存在。

到宣德末年時,分佈各地的觀家人互相之間已經失去了聯繫,僅有消息的,也很快被北伐的軍隊衝散在災民的亂流里。

兵禍波及到中原,連江浙、兩廣一帶都未能倖免。

知道高陽皇室很可能難以為繼,京師附近的官道上每日都有拖家帶口往外逃的車馬。

觀亭月倉促中從城裏找到了留守故居的祖母,帶着她一路南下。

新的帝王統治江山,唯恐舊朝官員會受牽連,她和祖母東躲西藏,奔波了大半年,才在西南這處偏僻的小城落腳。

那時的邊城遍佈流民,各地都亂得很,也沒人會去在意她們的來歷,是個避風頭的好去處。

於是,這一住便是數年。

幸好綏帝鄭重實雖對大奕遺孤們趕盡殺絕,對舊官吏倒是施以懷柔,大肆招攬,勉強算是給了觀亭月一點喘息的機會。

等風聲終於過去時,她早已在顛沛流離中和幾個哥哥徹底斷了音訊,不知對方如今是死是活。

就連江流也是一年前才自己找上門來認的親。

短短小半個時辰,她腳下圍滿了紮好的花燈,清一色喜慶的大紅,這是一會兒要去集市上賣的。

盛夏有廟會和乞巧節,紅燈籠是必備之物,不愁銷路。

當然,觀亭月主要做的還是木雕生意,她能藉以餬口的手藝屈指可數,雕木頭是小時候無聊跟着兄長們學的,偶爾刻點兔子蝴蝶小狗兒一類的玩意兒,可以賺大姑娘和小孩子們的零用錢。

老年人長睡的時間不多,卯時初,奶奶藉著熹微的光起床,就看見院子裏身條筆直的姑娘眉眼沉靜地在那裏忙碌。

“亭月。”她說,“起來啦?”

觀亭月應了一聲,“早點都熱好了,您記得吃,我晚些時候再回來。”

她手腳不停,隨後便拎起一堆花里胡哨的木製品,上街養家去了。

*

十字街後巷的生意並未因石善明的伏誅改善多少,不僅如此,似乎還更蕭條了,連大清早燒鍋爐的湯麵老闆瞧着都沒精打采。

觀亭月彼時為了找商隊領頭搭車,白白折進去一批山貨,這就讓本不富裕的攤位雪上加霜。

她背着家裏剩下的一點存貨,頗為悵然。

沒等走近,方晴便揮手打招呼。

“月姐姐!”

方先生是個讀書人,日常替人寫些信件對聯,或是賣點字畫書籍勉強維持生計。

今天大概是方晴來幫他看攤子,女孩子人小心大,要命的事也是一覺醒來就忘,已經能生龍活虎地出門了。

想想自己的親弟弟此刻還睡死在家裏,觀亭月心中就有無限的感慨。

到底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方晴乖巧得不行:“我來幫你!”

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擺上貨物,周圍鄰着的攤鋪漸次來了商販,大家彼此皆熟識,很快熱絡地寒暄起來。

“早啊,月姑娘。”

“觀”畢竟不是個常見的姓氏,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觀亭月便只以名自稱,久而久之,街坊四鄰也習慣了這樣叫她。

“月姑娘也出攤啦?”

旁邊賣河鮮的大叔正在掛兩條鹹魚,“怎麼樣,沒受什麼傷吧?”

“沒有。”她道,“謝謝羅叔關心。”

“都是左鄰右舍,應該的——我聽人說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單槍匹馬滅了石善明一整支先鋒軍,還砍下了他們的頭,太了不得了。”他比了個大拇指。

觀亭月當下那一瞬沒怎麼聽明白:“嗯?”

賣烤餅的小販立即反駁:“不對,我聽說的是她一個人在石善明大軍的重重包圍下七進七出,砍了成百上千的人頭!”

觀亭月:“???”

賣頭面的:“啊?不是說她把整個叛軍砍得只剩一個人還有頭了嗎?”

遠近的小販們聞聲都湊了過來,看野猴兒翻跟斗似的新奇地打量她。

“就是你單挑了石善明的三千大軍?”

觀亭月:“……”

她不過睡了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

當代剎那逍遙——觀總(?忽然又多了一個愛稱)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謠言滿天飛的時候,沒有一條吃瓜鹹魚是無辜的……

近來文案做了一點小修改。

因為“睡”了男主這種字眼不符合網絡和諧政策的基本要求;然而我發現不管是換成“和男主睏覺”,還是“與男主共眠”好像都不太切合主題。

最後我只能改成了“渣”……

但中華文字實在博大精深,僅僅只是改了一個字意思就變了很多啊!

咳,感覺走在了劇透的邊緣。所以為避免造成對以後文章內容的誤會,還是請大家自動將“渣”替換成“睡”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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