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歧路
近處陰了下去,一大片烏雲從北邊湧來,蘊藏在其中的雷聲沉悶地交響,像預示着戰爭的戰鼓在敲打。
伊狄卻停住了腳步。
不行。
如果她終有一天值得被無數人追隨,哪怕一百人,就必不能連眼前這一支四個人的隊伍都征服不了。
這次她走上前去,不正是代表這一支隊伍的組長嗎?她現在的所作所為所想,還不配。
“伊狄,伊狄!”
正在這時,布雷司喘着氣跑過來,伊狄轉身,看着他伸出一隻手近她的肩膀,但他猶豫了一下,收了回去。
“我覺得不妙,”他緊張地說,“麥克米蘭好像——想來跟斯拉格霍恩報告!”
布雷司那雙棕色的眼睛裏映出她的影子,還有焦急。都一樣真切。
她張了張嘴,一貫伶俐的說辭就像一股輕煙突然消散在腦海里。嘴邊一句話也接不上去。
“……對不起。”
伊狄也沒想到,她唯一能說出口的是道歉。但奇怪的是,下一句緊接着卻順暢多了。
“我剛才有些衝動。事情不能這麼辦,我更不該丟下你們。先別慌,我們先回去,和厄尼,赫敏說清楚。”
布雷司望着她,忽然想起她在那個時候說,她的朋友是願意一生都站在她身邊的人。她出於某種原因痛恨背叛。想必剛才也格外敏感。
“沒關係,伊狄。”他好像也一下子冷靜下來,壓着喘息,清了清嗓,“我們是朋友啊。”
這話讓伊狄頓了頓。她喉頭微咸,咽下去。
“好。”
可等他們快步回去,看到的卻是赫敏拉着厄尼,他正面紅耳赤地和她爭辯。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讓我相信他們什麼?”他想甩開她的手,“你知不知道,出發了可就什麼到晚了。我不能等!”
“你等——你看,伊狄不是回來了?”
伊狄和布雷司都有些意外赫敏會幫忙攔着他,但眼下厄尼顯然更加失控。
“你們回來幹什麼?想攔着我?”他不堅持要去報告,但還是警惕地盯着他們,視線來回在他們中間移動。
“冷靜,厄尼,”伊狄緩緩地說,“我們不可能置你於危險的境地,更沒有可能有這個權力。剛才是我沒有解釋清楚。不過,既然你也看到,他們都同意了,就說明這絕不是什麼強制行動。是他們自願的選擇,對你也是一樣。”
厄尼平靜了些。
“那好,你說,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就像赫敏說的,我要去找蜷翼魔,我和它之間有一點私人恩怨。這種生物比傳說的危險得多,如果你害怕,大可以跟着別的隊伍走。”
“那你們呢?”他問赫敏和布雷司。
赫敏沒說話,但布雷司馬上說,“我跟着伊狄。”
“……我查過一些書,”赫敏遲疑着說,“事實上,我認為蜷翼魔到了現在這麼神秘,不是沒有原因的。它們捕食的東西讓它們很難活下來。現在的蜷翼魔,即使有,也需要精心的飼養,它們也許已經非常脆弱。”
“所以?”
“如果伊狄一定要去,多一個人總會多一些勝算。”赫敏看着她,伊狄也正注視着她。她忍不住笑了。
“謝謝。”她輕聲說,竭力保持平靜,但嘴角的笑意出賣了她。
原來退一步,會發現她身邊的朋友還在。原來她其實還是在乎的。
“好吧,”厄尼找不到他的同伴,看起來有點失望,“我可以不告訴斯拉格霍恩。但是,也別指望我跟着你們。等幾個隊伍分開行動,我就和……隨便哪個隊一起。”
“嗯。”
風雪呼嘯,初冬的達特穆爾,就像屹立在時間盡頭的絕境,雪山,黑林,積雪,炊煙,被緩緩逼近的烏雲掩蓋得黯淡無光。
叢林和群山環繞的一個小山村,衝天的炊煙中央,一個人正抬頭仰望。鳥群飛過。
“暴風雨將要來臨了……”
“或許更糟糕,”伊狄沙啞着嗓子,“暴風雪。”
希格斯彎下腰,積雪聚攏在火堆邊一圈,更裏面已經結成了透明的堅冰。火光映照在他的眼底,耳邊傳來低語,“暴風雪嗎?它們可不會因為暴風雪而停止遊盪,尋找它們的獵物。”
“聊天聊夠了嗎?”諾特抱着手臂走過來,諷刺地說,“我頭一次為我是組長感到羞恥——居然要跟你們這種人站在一起。”
“你的第一次?很榮幸。”希格斯站起來,“時間不早了,我們應該出發了吧?”
伊狄在旁邊噗嗤笑出了聲。她故意笑得很響,諾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該出發了,”瓊斯走過來,“三個組長?”
“伊狄·里德爾。”伊狄說。
“特倫斯·希格斯。”希格斯說。
所有人都盯着諾特。他不懷好意地盯着瓊斯的臉。
“……西奧多·諾特,”他不情願地說完,“有組長提問時間嗎?”
“當然。”瓊斯露出了一絲罕見的微笑。
“你的臉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諾特笑嘻嘻地說,“毒草讓你變成藍莓了?”
這話說到底並不中聽,但伊狄也不得不承認,她很好奇這個問題。瓊斯顯得並不意外,但他眨了眨眼,裏面的目光變得像一頭殘眼的狼一般犀利。
“不……”他冷冷地瞪着他,“比那更可怕,諾特。”
他忽然上前一步,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對對諾特做什麼的時候,他忽然伸出那張髒兮兮的大手,用力插進臉上的繃帶,咔嚓一聲響,泛黃的繃帶寸寸脫落。後面的皮膚露出來,諾特發出一聲驚呼,伊狄和希格斯也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那是一張醜陋又飽經滄桑的臉。坑坑窪窪的疤痕把另一隻眼睛封閉了一半,裏面只露出一點眼白。疤痕呈棕褐色,像爬蟲一般緊緊地黏在他正常膚色的皮膚上。半邊鼻子和嘴巴看上去被胡亂捏擠到了一起,幾乎看不出嘴唇的存在。
“怪……怪物!”諾特已經坐到了地上,大喊起來,“怪物!”
瓊斯只是報以一聲冷笑,好像這反應並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他熟練地把繃帶纏回去,又恢復了生人勿進的態勢。
“讓你們的組員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他的聲音高亢起來,“這就是好奇的代價,梅林;這就是當你們好奇的代價;迎接醜陋,可怖,和異樣的目光!”
不少人朝這邊看過來,但斯拉格霍恩已經明顯有些不省人事了。他倒在不遠處的篝火邊,無視其他學生嫌棄的目光,大喊道,“黎明的號角已經吹響!老弟!酒後的旅途還缺點歡唱!”
諾特唾了一口唾沫,“神經病!”
“這是一首詩。”伊狄輕聲說。
希格斯朝她投來疑問的目光。她上前一步,“秋天的原野,也是這樣的醜陋;烏鴉,牧羊,報應的旋律,在迴響!”
“報應的旋律,在迴響!”瓊斯眯起了眼睛,嘴角忽然溢出一絲瘋狂的笑意。
一種不祥的預感蔓延開來,伊狄打了個寒噤,縈繞心頭的疑問,什麼阻止了她直接問出來。那個問題本該這樣問:
那是不是燒傷?
“我曾經在一本詩集中讀到過。”她停下腳步。
“是嘛?”瓊斯歪了歪頭,“那可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孩子能讀到的詩呀……”
“斯拉格霍恩教授也知道的,不是嗎?”
瓊斯忽然彎下腰,湊近了她的耳朵,帶着濕氣的沙啞的吐息裹挾着低沉的一句,“但他好像比你知道的少一點呢,小女孩。”
他好像忽然換了一個人,表情變得滑稽,語氣變得戲謔。伊狄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卻又立刻開始後悔自己露怯。
“蜷翼魔?”她鎮定地說,“是特倫斯告訴我的。”
瓊斯把目光轉向後面的男孩。
“看起來他並不打算承認。”他咧開嘴。
“你們在說什麼?”諾特大聲喊道。
回應他的是風雪的沙沙聲。雪點開始往下落,樹一個接一個地顫抖。瓊斯眯起眼睛,望向烏雲的方向,越來越近了。
“全體集合。”他沉聲喊道。
他收回戲謔,又像是變回了那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伊狄慢慢後退,希格斯朝她瞥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走吧。”她說。
伊狄有種預感,此行不會順利。無論是這個古怪的藥劑師,還是糟糕的天氣,廣袤的達特穆爾,都讓她提高了警惕。
既然來了,就沒做空手而歸的打算。
“都加快速度!”風雪中摻雜着呼吸聲,衣服的摩擦聲,還有物品的碰撞聲。瓊斯催促的聲音彷彿已經隔了很遠。
他們在崎嶇的山路緩坡上行進。岩石和時不時打滑的積雪都讓人不得不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
“小心點!”
“別碰我,諾特。”她隱隱聽到佩吉的聲音。停下腳步,朝前方張望。佩吉的飛天掃帚被她高高地舉起來。
“嘿嘿!”瓊斯大聲制止,“注意腳下!先進森林再說!”
“我要是您可不會允許他們帶掃帚進森林!”諾特的聲音,“斯拉格霍恩教授!”
伊狄遠遠地聽到斯拉格霍恩喊了幾聲,爭執的聲音低了下去,但兩組隊伍之間的距離明顯拉得更開了,從雪地前方越來越涇渭分明的兩堆腳印就能看出來。他們都不敢大意,每一步都盯着腳下,生怕哪一塊白茫茫的積雪下就是一個危險的石坑。
山路不寬,而且被大雪蓋住。他們戴着兜帽,逆着風行進。一張嘴就有雪籽飄進口裏,苦澀冰涼。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赫敏的臉被凍得有些發青,“我們是不是離那邊越來越近了?”
順着她的視線,抬頭就是黑雲海嘯般的巨浪,金色的閃電的嗞啦地交纏其間,彷彿群蛇亂舞。
“我們應該繞開的。”伊狄攥緊了手心的地圖,她的聲音也有些發抖,“這方向……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