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黨同伐異(二)
伊狄下意識地壓了壓眼睫,心想,難道他知道了?
“我瞞着您什麼了?”
不可能,她慢慢冷靜下來。這個秘密應該只有她自己能大概意識到。事實上,連她都不太清楚發生在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費因斯起身,示意她跟隨他的腳步走到房間另一頭。那裏的一方鐵絲架上架着熟悉的幽幽發光的石盆,絞刻着扭曲紋路的邊緣反射出崎嶇的光路,在黑暗的角落裏顯得更加奇妙。
伊狄有些忐忑地跟他走到石盆邊緣,上次她在這裏看了一出好戲,帷幕從那些熒光物質中拉開,觀眾想要觀看,都不得不沉浸其中,成為一出歷史劇目的一份子。
上一出滑稽好戲在斯萊特林休息室發生,她曾經是過去的主角。這一場戲讓她從自己的命運中抽離出來,認識到自己有多麼渺小和懦弱,現在那種認識,已經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她有些顫抖起來,忍不住猜想這次那裏面的東西是什麼新的記憶在等待着她,是費因斯認為的她隱瞞的真相嗎?
毫無疑問,這次費因斯似乎認為她的態度不夠真誠,還不等伊狄做好準備,他就毫不客氣地就把她的頭按了進去。伊狄就像被推下水學游泳的孩子,一個猛子頭朝下栽。不同的是,她的身體一下子輕了起來,一瞬間,她還以為頭頂是潔白的晴天,下一秒,眼前一亮,才忽然發現是一顆潔白的雪粒,隨她一起往天上飄去。
周圍斜斜的雪點和她一起緩緩往積着一層厚厚的冰雪的地面撞去,她頭頂的雪融入其中,就在伊狄閉上眼睛的時候,她感到一隻冰冷的手繞過了她的肩,緊接着,她和費因斯一起面朝上重重地摔到了雪地上。
可是記憶世界的奇妙就在於,一點積雪都沒有因為兩個外來人的重量濺起來。伊狄跪坐在積雪中央,抬頭望着冰天雪地中那片灰色的方形建築,雪花籠罩了它破損的銘牌,上面不像後來鍍着一層銅,而是最初被鑿出來的字母“格林伍德”,後面的被磨損的看不清了。
那是五年前她待過的孤兒院。伊狄凝望着它,骨子裏的血一下子涼了起來。她感到費因斯在她站了起來,他的肩頭靠在她背後。他的目光從身後傳來,比起眼前的建築,他似乎更集中於她的神情。
但對伊狄來說,這一切都不重要。因為她記得這一天。無比清楚得記得。也許至死都不會忘記。
這是怎樣的一天呢?
即使感覺不到雪的溫度,她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她瘦小的雙手在顫抖中,情不自禁地越攥越緊,成了一個發紅的拳頭。
那是對她而言地獄般的一天,那是徹底改變了她命運的、地獄般的一天。無數次午夜夢回,她總會回到這一天,嚇得渾身發抖,從噩夢中醒來。
費因斯摟着她的手越來越緊,他對她輕聲說了什麼,但伊狄沒聽清,下一秒,她被身後的教師用力拖拽到一邊,一個鋥亮的方形物體從伊狄身側轟鳴往破爛的鐵柵欄門駛去——
那是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車頭矜持的弧線映着夕陽香檳色的餘暉,車輪劃過積雪發出緩慢的簌簌的聲音,直到最終停穩,發動機發出最後一聲優雅的吐息。
伊狄怔怔地望着車開過去,甚至都忘了感謝費因斯避免了她直接被車從身體穿過。她知道這是哪一天,但連她也是第一次目睹他們來這裏的情景。
這時的她在幹什麼呢?
大概還在被庫克夫人的藤條抽手掌,血痕疊加着凍瘡,肚裏空空的,根本無暇關注外面的發生的一切。
之前一直都是這麼挨過來的。有時候她能討到一些食物、還能穿的、別家孩子的舊衣服,甚至幾根能賣的皺巴巴的被人扔下的紙煙捲。有這些,她就能悄悄在路上吃掉一些掉落的殘渣,最後交整塊的食物回去。這樣當天躺在床上,至少不會整夜又冷又餓,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看着天慢慢泛白,一點也睡不着。
可運氣不好的時候,她就會像這樣,什麼也得不到,整夜又冷又餓,骨頭硌着床板,翻來覆去也不能止住哆嗦,打着噴嚏等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她就又要出門乞討。生病得嚴重干擾了“工作”或者別的孩子也開始打噴嚏,又要遭受庫克夫人更多的謾罵和毒打。
那天也是一樣,原本是無比尋常的一個挨打、挨餓的傍晚。她正一動不動站着被教訓,從身到心都是麻木。她那時候應該已經很久都沒有抬抬頭看看窗外的天空了,反正即使有陌生貴客來拜訪,也與她毫無關係。
庫克夫人討厭她,她一直很清楚。如果有人想領養一個孩子,她會迫不及待地把那些性格溫順,懂得討好她的孩子推銷出去,他們甚至還會可心地為她說一些虛偽的好話,為孤兒院博得更多的資助,事實上都是供庫克夫人揮霍,和凱文這樣的年輕男人鬼混。
他們乞討來的物資和賣出的錢也都是這樣流入她的腰包,再流入她那些男人骯髒的錢袋,拿去肆無忌憚地賭博、喝酒,嗑藥,包養別的女人。
而像伊狄這樣的總喜歡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她的刺頭,是永遠不會被選中的。格林伍德的花園後面是一片枯草,土堆里火化的灰燼和過去的孩子的骨灰早就雜糅在了一起。他們從小就開始被驅趕去乞討,過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直到某一天他們得了肺病,或者再也喪失了起床去掙東西的能力,就會被拋到外面,夏天的蒼蠅活生生把他們的骨頭從肉里啃出來,蟲多了發臭的時候,庫克夫人就會指使他們燒一把火。
伊狄很喜歡成為去燒的那個,因為那樣她就需要守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他們的身軀在火中消融,等到幾乎燒盡了再把周圍的草割開,火勢才滅掉。雖然這樣的工作找不到食物,可也不用太累地費勁嘴皮,向那些體面家庭的人們說出卑微的話。
然而就是這樣的為數不多的機會,也還是在有一次她咳嗽很嚴重的時候,庫克夫人怕她感染了肺病,才被指派去的。
在黑煙中她被熏的眼睛發燒一樣地疼,疼了整整一個夏天的下午。可是她看着火,格外的平靜。她清楚,有一天早晚是她自己躺在這裏,身上盤繞着蠅蟲,被下一個孩子燒成一團灰燼,這才是她必然的歸宿。
當人清楚地了解死亡的必然如何降臨,毫無意外的時候,反而會感到平靜。因為她已經知道這些折磨,最差也不過是迎來這樣的終點。
幻想過別的結局嗎?當然,她一開始只是個天真的孩子,也在夜裏偷偷幻想過,有一天一個善良的家庭把她領走,他們送她去上學,給她買新衣服,每天都可以吃三頓香香的麵包,周末還可以去那些有着巨大輪子的夢幻般的遊樂場,有一天她也可以吃雪糕。只是慢慢地,就也再也不去想了。
就像這時候,或許當時的她也聽到了這車輪聲,只是連頭也不會抬,也沒注意罷了。
伊狄在孤兒院外站着,她穿着漂亮的校袍,身後是費因斯,回想過去的生活恍如隔世。這段記憶也是一樣。
她看着一個烏髮少年拉開那輛車副駕駛座的車門,朝後排座位的門走去。她已經知道了,接下來,他們將改變一個卑微而畏縮的女孩的命運,將她迎入天堂,然後又親手被他們推入地獄。
但此時的他們都還不知道。
此時,那個少年穿着一身熨貼的咖啡色西服,潔白的襯領滾着銀邊,束起的長發下面是一張年輕到有些稚氣的臉,表情卻不像個孩子似的嚴肅。當然,最引人注目的要數他那雙灰綠的,像知更鳥般透亮的眼睛,他動作流暢地為車中的主人拉開車門,乾淨敏銳的眼神卻不經意地掠過伊狄和費因斯棲身的方向,伊狄輕抽了口涼氣,偏開了頭。
只有她知道,比起那個尚且年輕的少年般的男孩,現在從車裏走下來的,那雙考究的靴子,藏藍色的禮服長擺,長長的白色權杖,還有酒紅絲綢襯衫中加護着的,才是真正魔鬼的身軀。
費因斯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們,就像遠遠的看某兩個屬於想像世界中的角色,雲淡風輕。但伊狄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起來,隨着車門開合的幅度徹底遮擋不住那個人的面部,她絕望地看着魔鬼露出他蒼白而顴骨凸起的長臉,淡藍得像一顆玻璃珠子的眼睛嵌在那樣的臉中央,梳理得茂盛而整齊的一頭黑髮鋪卷,竟然驚人的和諧而美麗。
愛德華·斯塔福德。
擅長誘惑的魔鬼,通常都是那麼奇異的美麗。而斯塔福德公爵甚至有一絲微妙的女性氣質,那是一種極其曖昧的中性美。
是這一切才導致他當初迷惑了渴望母愛的她嗎?伊狄恍惚地看着他一步步往鐵柵欄走去,積雪上印着一個個淺而清晰的格紋腳印,身後是另一個穿着短靴的男孩的柔和的腳印,比他的稍小一些,但緊緊地跟着他,就像弟弟跟着哥哥,或者兒子跟着他的父親,他的師長。
是啊,他們從來都這麼親密。
伊狄和費因斯在雪上不留一絲足跡,他的腳步比她更快,幾乎是攬着她靠近前面的兩個不速之客。
她注意到快到灰色建筑前的時候,亞當遞給了他的公爵一個精緻的猩紅鏤花綢布袋子。那袋子上面用金色的結繩封住了,小巧又可愛。這個物件她再熟悉不過了,她忍不住猛地停下腳步,拒絕再往前走一步。
“怎麼?”費因斯驟然促狹地嘲諷她,“里德爾小姐記起接下來發生的事了嗎?”他從胸膛里發出一聲深沉地冷笑,推了她一把,“未免你在我面前繼續裝傻,還是好好去睜大眼睛再看一次吧。好好回憶一次你究竟做了什麼,究竟看到了、聽到了什麼。“
伊狄閉了閉眼睛,她知道費因斯指的是什麼了。
但她同時也微微鬆了口氣,這至少意味着,她真正的秘密還沒有被發現,她還有她想要拿去交易的籌碼。費因斯其實並沒有猜到她不想上前觀看的真正原因,但她太狼狽了,以至於寧願他誤解,也懶得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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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斯塔福德的形象原型,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演員的角色,不知道你們看得出來嗎~
我總覺得我描寫的特別不像,大概是有點失敗的...外貌描寫上我真的還需要好好努力TT
最近在看罪與罰,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真的把每個場景中的每個人物寫的活靈活現,每個人不同的利益訴求、神態、衣着,都細緻得像一幕生動的舞台劇,就在讀者面前上演。
可惜讀了≠能寫出一個水平的,我還差得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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