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魔鬼的天堂

第30章 魔鬼的天堂

伊狄踏上小船后船身晃蕩了幾下,竟開始以不慢的速度吃水上升。這樣的速度對她的重量明顯是不正常的,再往下幾乎就是整條船往下沉了。她有些驚愕地看了看費因斯,他似乎也立即注意到了這個情況,不着痕迹地敲了敲船沿,伊狄立刻就感到船體一輕,“咕嘟”一聲浮了起來,晃得厲害。她下意識地伸手扯了扯費因斯的腰際的布料穩住平衡,觸手卻滑而冰冷,她一下子就縮回了手。

伊狄抬眼就看到費因斯不明意味地盯了她一眼,“呃,對不起,教授,”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要道歉,但說既說了,她也只好硬着頭皮接下去,“剛剛……我好像看見水裏的東西了。”

“害怕了?”費因斯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一邊將鐵鏈收攏在船底,小船立刻就出發了,船又小又舊,兩個人都站着,默契地都沒考慮過坐下。

伊狄敏銳地感覺到,也許這艘船原本只是供一人乘坐的。

“沒有,”她答道,“只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陰屍,教授。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是她第二次問出這個問題了,她總覺得事已至此,費因斯也沒必要瞞着不答,事實上她都已經進來了。

“是你需要踐行你的代價的地方。”他背對着她說話,看不見表情,伊狄只能看到他說話的時候胸腔的振動讓那身滑涼奢侈的長袍輕輕顫動起來。

她想起她喝酒前果斷回答過的不惜一切代價。這答案相當於沒回答,卻又回答了一切,她並不需要再問,心臟像被名為“驕傲”的烈酒的餘溫灼燒起來一般。她感到迫不及待地想付出她所有的代價,換取他承諾過的禮物:重新掌控屬於她的一切力量。

當然,即使伊狄胸中一團火,四下仍是一片寂靜,只有船頭穿透水面發出的柔和的沙沙聲。小船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把它拉向湖中央的綠光,很快山洞的岩壁就看不見了。他們就像在沒有海浪的大海上前行。

魔杖的光亮映在黑糊糊的水面上,伊狄沉默地低頭望去,離水面幾英寸的地方就仰躺着一個白如大理石的軀體,睜着的眼睛迷迷濛蒙的,好像裏面結着蛛網,他的頭髮和長袍像煙霧一樣在他身體周圍打着旋兒飄蕩在水中,船和光亮從他身上緩慢地碾了過去。

她回頭又最後看了他露出的臉,肌肉的痕迹被抽離出來以後,柔軟泛白的肌膚平坦一片,鼻孔的兩個細縫像魚鰓被流過的水流衝擊得一翕一合。

她收回目光,腦海里有些刺痛,彷彿這幅景象與記憶有所重合,某個熟悉的人——渾身發白——被水泡着……彷彿還在呼吸的鼻翼翕動着……可事實上當她鬆一口氣,欣喜地把她拖上來……

“伊狄!”她被厲聲喝醒,抬起頭來,發現船已經靠在湖中央的小島上,綠光遍佈了她的眼球,費因斯伸手拉過她,她渾渾噩噩地上了岸,腿不知不覺有些發軟。

費因斯瞪着她,她迷茫地環顧四周,發現黑暗在這裏彷彿凝固在空氣中一般,粘稠厚重,壓得她心裏喘不過氣。她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想退後,但費因斯的手像動物的爪子那樣用力扯着她的胳膊往唯一的熒光中心靠近。

“放,放開,”伊狄掙扎着被拉過去,她意識漸漸陷入一些讓她下意識恐懼的片段,那個白如大理石的陰屍平面的臉一瞬間離她只有一尺之遙,然後碰到了她的鼻尖,她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這時,她突然感覺手裏被塞了一個堅硬的弧形,低頭一看,才發現她已經臉朝下很靠近小島中央的一池平滑的綠色液體,那讓她發抖的溫度就是很硬的液體從她的鼻尖傳過來的,裏面沒什麼陰屍的臉,只是倒映着她自己慘白泛綠的臉。她手中的弧形則是一個被塞過來的高腳水晶杯,上面的剔透的菱形稜角與他們之前喝“驕傲”所用的杯子別無二致。

伊狄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支起身子看向對面端詳着她的青年教師,胳膊上碰到石頭的地方起了一層起皮疙瘩。

“我要……”她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用這個,喝什麼?”

話音未落,費因斯垂了垂漂亮的眼睫,伊狄毫無欣賞之情的順着他的目光朝下望去,為自己倒抽了一股涼氣。答案是毋庸置疑的,綠色液體只能被喝進去,如果直接觸碰就會像剛才她的觸覺那樣變成堅實的防護層。這是一種特殊的魔法,用來保護隱藏在液體中的無論是什麼東西。

她猶豫地伸出又白又細的胳膊,卻被另一隻手抓住了,對方淡笑地看她,一點也不緊張或擔心,只是像發現什麼有趣現象般地問,“你的狀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不對……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就去喝它?”

伊狄嘆了口氣,心知這人不比她自己更心地善良。

“我知道這也許是您說的‘代價’……”她盯着他彎起的嘴角,思緒一片空白,“您把我特地帶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喝這種魔葯,我只能理解為,這是您所說的‘沒那麼可靠的訓練方式’。您還記得我之前的回答嗎?”

“當然,”費因斯若有所思地鬆開了手,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不惜一切代價’。你猜的沒錯,里德爾小姐,所以我必須提醒你,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第一,不要反抗我,第二,也許不需要我多說,但務必以清醒的方式保住你自己的命。控制住你自己。一旦事態失控,你這次的訓練就失敗了。”

伊狄呆了一下,點頭答應了。她一邊把杯子伸進去舀滿,一邊暗忖這魔葯究竟有什麼用。綠色的液體在水晶杯里顯得光澤清淺了很多,無色無味,她把它舉到嘴邊,默念:控制,控制。

當液體流淌進喉嚨的時候,她忽然有些後悔,但來不及了,魔葯一觸及她的胃,就像無數只手長出來往她胃裏的各個方向抓撓起來,比起噁心想吐,伊狄更覺得痛,又痛又癢,現實的一切場景在朝她遠去。

那些手慢慢越長越長,伸出她的胃往肺和心臟涌去,然後像找到了目標一般狠狠地捏緊她的胸膛。她逐漸感到喘不過氣來,身子不住地下滑,手卻往上伸着攥緊了杯壁,堅硬而帶着凹凸規則的稜角印在她掌心,僅剩的現實狠狠地戳她的手骨,控制。她對自己說。控制住,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伊狄爬起來,清醒了一點兒,卻驚訝地發現她全身很重,水從袍子濕噠噠地往地面滴落,裝綠色液體的檯子不見了,費因斯也不在,只有黑暗和她的腦袋還像剛才一樣沉重。她忍着窒息的痛苦轉向四周,一片虛無的黑暗。直到她轉向背後,驚恐地發現赫然倒着一具陰屍。

這個場景很熟悉。她想,令人害怕的熟悉。伊狄往回走了幾步,企圖在霧一樣的黑暗中找回泛着熒光的石台,可是她只感覺明明在後退,地上的影子卻離她越來越近,她瞳孔觸及“陰屍”的一瞬間變大——那不是陰屍,而是一個人——只是因為渾身泛白,被水泡漲了四肢,遠遠看去才被伊狄錯認成之前水裏的陰屍。

她感覺胃和肺里的空氣越來越少,越來越噁心,視線卻天知道沒有越來越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地看見隱藏在被泡成一股一股的黑色短髮下那張變形、猙獰的五官輪廓,熟悉得嚇人,她第一次隱隱察覺真相的那一夜又鮮明地在她眼前重演。

伊狄忍不住尖叫起來。不是因為她腦海中一塊碎片碎裂成一地玻璃,被掐住她生命的那些手張牙舞爪地拿去剮蹭她的心臟,而是她口中被塞進一個很硬的東西,那觸感絕對來源於現實。

她艱難地抬頭,卻發現她只是艱難地撐開了眼皮,眼前一片光怪陸離的綠,她喉嚨里流淌過的東西讓她忍不住掙紮起來。伊狄伸出手碰到攥緊她下顎的那隻手企圖掰下來,但水晶杯更用力地往她喉中一頂,她吃痛地呻/吟一聲,嘴被杯子撬得大開,液體以更快的速度往她胃裏湧入,在她看來就好像無數的大手又迫不及待地在她體內落地生根。

一滴,兩滴,痛楚使她的瞳孔逐漸渙散,視線模糊的最後一瞬間,她從透過玻璃看到一雙火焰般的眼睛,燒得發亮,冷酷地注視着她。

不要反抗我。控制住你自己。

低沉的嗓音從時空深處侵襲而來,她體內的大手聽到這聲音,停頓了一瞬,又以更瘋狂地頻率騷動起來。

伊狄猝不及防地往下重重一跌,膝蓋磕在岩石上發出“咔”的一聲——所有的痛楚一下匯聚到下身,鑽心的刺痛,似乎有鮮血湧出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她雙手下意識地抱住膝蓋骨,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地上,五官都擰到了一起。

她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大概是骨折了。

但至少膝蓋骨的疼痛給她的胃和肺一線轉機,伊狄的眼裏得以恢復了一絲清明。她看到不遠處燙着漂亮暗紋的漆黑袍角朝她靠近,身子緊張的一縮,卻絕望地發現腿間的疼痛使她根本就無力動彈。

這一刻她害怕費因斯再灌她葯,比失敗都怕。

所以當費因斯用鐵爪似的手拽起她的胳膊的時候,她哆嗦了一下,艱難地仰頭,望向他手中空空的杯子——那裏面沒有魔葯。

正在她準備鬆一口氣的時候,青年教師卻突然發力,毫不留情地拽着她的袍子把她往岸邊快速地拖去,她褲子的膝蓋開了幾條縫,混合著傷口的沙子和血跡在地上被粗糲的石子磨過,伊狄吃痛地閉上了眼,可笑她害怕極了,痛極了,眼眶裏也乾澀極了,沒有一滴淚水流出來。

她的淚水早在被背叛后的300多個日夜裏消耗殆盡。

這導致伊狄被拉扯到岸邊,衣衫破損、肌膚磨破的全過程都平靜得要命,她被現實的疼痛刺激反而鎮靜得更像自己。

這是她的代價。她清醒着的時候這句話已經刻在了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煎熬中。

控制,控制。

直到她被教師毫不猶豫地拋進冰冷刺骨的水裏時,她才重新開始反抗,激烈地在水中掙紮起來——不是她不會游泳,而是水中有東西一直在拉扯她的腳踝,那東西身上絲狀的東西拂過她的傷口,血液在水裏汩汩地往外流,伊狄清楚拉扯她的是陰屍,絲狀的東西是它們生前的頭髮,而把活人變成它們的同類,是它們唯一的存在目的。她不得不反抗。

以清醒的方式保住你的命。

伊狄胃裏一陣翻攪,魔葯的手又被這些陰暗可悲的生物同盟喚醒出來,攫取她心臟的血液,跳動的生命力,她恍惚間看到有一隻蒼白的手伸到她眼前,她被拖到了水裏,不得不咬緊牙關拒絕吸氣,呼出的氣泡一串串靜靜地往離她越來越遠的上方光線飄去,好像她放棄了隨這些善良的泡泡升往天國,而是為了某種自己也不知道的目的往地獄墜落下去,她變成了墮天使,可惜她眼前那隻擋在她面前的手的主人卻慢慢離開了。

以清醒的方式保住你的命。

可是她在被拖到岸邊的路上就清楚,自己會被拋進冰冷的水裏。

註定被拋棄為孤身一人的訓練,她感覺自己會再次失敗。

有很遠的聲音從水中敲擊她的鼓膜,如隔一層牆般傳來,卻清晰地一字一句傳進她無法拒絕振動的耳里。

“你不是說不會對她做那種事的嗎?”一個年輕而憤怒的男聲。

另一個嘶啞的男聲滾着喉頭獰笑幾聲,笑聲在水中像地獄裏的魔鬼在歡迎新人。

“怎麼——你願意代替她?行啊!”男人的語氣幸災樂禍,“反正無論如何,我總不吃虧。”

伊狄這才在水中劇烈掙紮起來,她想讓手掙脫困住她的魔鬼,但它們的力氣出奇地大,被泡漲的軟趴趴的皮膚滑溜溜的從水裏纏回去,被這層皮包着的骨頭尖銳的地方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腰往下拖。她之前一直沒擺脫的兩隻手,此時在更大的恐懼下竟猛力往後一撞,似乎戳斷了陰屍的肋骨,它們使力的結構鬆脫的一瞬間,就被伊狄掙扎出一半來。

可她剛解脫出的雙手,也不往水上游,而是胡亂就往耳朵上罩。

她太害怕了,那之後的沉默,那之後令她難以置信的、同樣的年輕男聲的回答。

可她還是聽到了。

聽到的瞬間,她憤怒地用腳往下一蹬,似乎踩到了一個陰屍乾癟的腦袋,但她沒工夫繼續阻止自己聽任何對話了,因為她很重的吸了一口水進鼻腔,頓時嗓子裏就像無數螞蟻在抓一樣癢,而她鼻子裏又被冰水的酸澀填滿,肺漲得發疼。

她清楚自己如果在水中馬上張開嘴,只會下意識吸更多的水使她氣管進水更厲害,於是只能依求生的本能往上奮力游。

有新的陰屍扯住她的袍子和腿,她心急如焚地用腳想把它們趕走,但它們力大無窮,陰魂不散,激得她忍不住鬆口一吸,嗆了更多的水,她的臉頰漲得通紅,胃裏的噁心早就不見了,只剩眼前上方隱隱的光亮,那是她唯一的生機。

伊狄四肢並用地擊打圍過來的密密麻麻的陰屍,卻完全是徒勞。她努力地把手往上伸,但只有更多的力量把她往深處拽去,有些陰屍的臉朝下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彷彿在嘲笑她的愚蠢和軟弱。

這裏是魔鬼的天堂。

這句話驟然浮現在她腦海里。

但伊狄不肯承認這種形式主義的嘲諷,她最後一次絕望地用力撲騰起全身,卻只是徒勞嗆入更多的水。這種時候,費因斯強調過的什麼“以清醒的方式保命”早被她拋到了腦後,她越來越慌亂,嘴也再也控制不住嗆水。而正當她重新感到體內那種烈酒一樣燒灼的東西混着魔葯升騰起來的時候,她意識到,訓練失敗也許已經不可挽回。

她感到肺和腦仁像要爆炸一樣疼,光離她徹底遠去了。魔鬼早就住進了她的腦袋。

它們快樂地封閉起一片空間,把那裏變成一片樂園,伊狄拒絕去接納的一切都被它們玩剩下了,因此樂園決定徹底為她開啟。

樂園名叫“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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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伊狄·里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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