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寶劍鋒從磨礪出 第十四章若非親近豈相逢(下)
三人大駭,均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死死地繃緊了心弦。
只有一旁的張六味作壁上觀,好整以暇,此刻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小鬼臉兒前倨后卑,已然為人所不齒,眼下又露出這麼一副捻神捻鬼的孬種模樣……嘿!好似毒龍鞭這等神兵利器,落在你的手裏,那可真是明珠染了糞土,也變得臭不可聞啦!”
“老匹夫!”鬼道秀聽得大怒,暗中咬碎了一口鋼牙,但眼前的灰發人卻像一座青山般不可逾越,再想報復又談何容易……
他與點蒼二劍對視一眼,均知此事難以善了;適才的提議可說是已經服了軟,但此人卻充耳不聞,如今要麼果斷放棄,要麼只有齊心協力,先過了此人這一關,才有殺死趙雪驥的可能。
只一剎那,三人目光交接,已知曉了各自的抉擇;點蒼七居中,踏前一步,沉聲道:“既然如此,只好請前輩賜教了!”
灰發人輕輕點頭,卻無動作,靜等他們出手。
“殺!”
三人亮出兵器,分三個方向,一齊向前衝去,直至七步之內,灰發人仍無動作,只見右手一翻,背後的木匣輕輕一響,一柄烏光閃耀的長劍已落入掌中。
霎時間,雙方相遇,點蒼二劍和鬼道秀皆不敢有所保留,一上來,就使出了壓箱底三式殺手鐧。
“雲弄——翻海式!”
只見點蒼七洪聲一喝,雙手擎着那柄佈滿缺口的寬刃重劍,狠狠一旋劍柄,緊接着儘力一頓足,整個人旋轉而上,扶搖數丈之後,劃出一個殘月似的曲線,轟然刺落!這一劍可不單單是刺,其本身挾有巨大的旋轉之力,已看不清楚人形,渾如一團青色的旋風,而在其首部,卻是一簇慘白濃郁的劍鋒寒芒!
點蒼十三青筋畢露,短短一息之內連出八劍,快到只能模糊地看見一片殘影,低沉的吼聲亦傳了出來。
“斜陽——八風輪舞劍!”
“毒龍貫——穿心錐!”
鬼道秀則掄起毒龍鞭,找了個二人力不能及的方位,抖鞭化槍,弓起腰身,箭步一躍,奮力地擲了出去!
灰發人漠然以對,只有亂髮下的一雙眼睛,變得越來越亮,看着那劍影鞭影漫天襲來,瞬間便囊括了自己周身十幾處要害……
他依舊一動不動,只待攻擊將要臨身之際,悍然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持劍的右臂猛地一揚,眼中似有兩道冷電在奔走穿梭,一時之間,烏光劍影重重疊疊,嚴密如網、濃稠如霧,金鐵之音連連錚鳴,直至渙然無聲……
點蒼七已癱坐在地上,摸了摸脖子,目瞪口呆,只見他的咽喉要害處正緩緩浮現一條刺眼的血痕;點蒼十三站在一旁,低頭自視,啞然無語,他身上所穿的青袍則多出了八條長長的裂縫;鬼道秀並未中劍,可那條重要性甚至超過他性命的毒龍鞭,此刻卻拿在灰發人的手中,被他仔細端詳着……
說時已遲,那時極快!
這一回交手,其實只用了短短一瞬,決不會超出十個呼吸,而那灰發人是如何接招、破招、乃至於奪走毒龍鞭,他也完全沒能看清,此刻只覺得有一股莫大的恐怖在朝他蔓延逼近,乃至於魂不附體、汗不敢出!
“這……這是什麼劍法?!他能以木塞傷人足可見內功深厚無匹,可是內力再強,也就是當世第一流的程度,但怎會有如此鬼神莫測的劍法?這不可能!當今天下斷無此等強絕之人!”
鬼道秀在心底瘋狂咆哮,殊不知,這也正是點蒼二劍此時所想,而他們的震撼卻還在鬼道秀之上,畢竟此人也是用劍的。
點蒼七滿臉苦澀,看了一眼那正在把玩着毒龍鞭的灰發人,又看了看低着頭、失魂落魄的鬼道秀,搖晃着站起了身,來到師弟身邊停下,兩人互視一眼,均知今日性命難保,難免一陣長吁短嘆,甚至懷疑起此行的初衷是否正確。
點蒼七拍了拍師弟的肩,微微沉默,嘆道:“老十三,這次是為兄害了你!若不是我當初……,唉!只求你別恨我。”
點蒼十三強顏一笑,說道:“七哥,早在山上時,就屬我倆關係最好,我知道你這次是為了還人情,才幫八師姐干這個事,師兄弟一輩子,我不怪你!況且人終有一死,這次下山,能和左……左南江那樣的人物交手,還有這個怪人,更是劍道之上難得一見的蓋世人傑,能死在這樣的人手裏,我也不委屈啦!”
他說到左南江的時候忽然一頓,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惋嘆,又忽然想起左南江死去時的慘狀,悚然之餘,更有些兔死狐悲之慨,喟然一嘆:“常言道:‘殺人者人恆殺之’,沒想到左南江屍骨未寒,我們就要步他的後塵……,其實這樣也不錯,說不定他還未走遠,等咱們下去了,追上他向他賠個罪吧!”
看着這個年不滿二十歲,還很天真的師弟,點蒼七心中發酸,疲倦地笑了笑,點頭道:“好,這次師兄聽你的。”
灰發人這時不再琢磨毒龍鞭,反而一揚手,將其拋還給了鬼道秀,卻看向點蒼十三,說道:“殺人者人恆殺之,你說的很不錯,但此事與我無關,我不會輕言殺戮。不過,你們對我各出一招,想要離開,就得接我一劍,接下了就能走,接不下來,就永遠的留在這裏,和那位已故的北冥劍主做個鄰居罷。”
那三人本以為是個必死的下場,此刻聽他這麼一說,皆流露出濃濃的渴望,活下來的渴望!縱然已知灰發人劍法超絕,恐怕已近乎天下無敵,對於能否接下這一劍實在沒有把握,但就算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比起十死無生來也要強上何止一百倍?!
點蒼七首先冷靜了下來,自問以他的武功,尚且沒有半分把握能接的下此人一劍,點蒼十三遜他一籌,更無生還的可能;深深吸了口氣,道:“這位前輩,我師弟他年輕無知,這次也是因為我才被捲入了進來,可否放他平安出谷?若前輩答應,適才冒犯之罪,不敢勞前輩出手,在下願意以命相抵!”
“七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們一起下山,也要一起活着回去啊!”點蒼十三急得大叫,趕忙扯住他的袖子。
灰發人尚且未置可否。鬼道秀眼珠一轉,適時開口道:“不知前輩所說的,是一人接一劍,還是三人共接一劍?若是一人接一劍……請恕晚輩斗膽,我也不勞前輩出手啦,甘願自戕謝罪!”
“我要你的命作甚?我只要你們付出足夠的代價,拔劍的代價!這一點領悟,你的師弟要比你強。”灰發人先是搖了搖頭,又看向鬼道秀,道:“鬼家的小子,你不用使激將法,讓你們各接一劍和殺了你們並無區別,我的原意本是要你們合力接劍。”
鬼道秀眼中一亮,悄悄呼了一口氣,道:“前輩原來是要考校我們的武功,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晚輩不敢有違。”
點蒼二劍也露出一抹激動之色,若是三人合力接招,普天之下,恐怕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能在一招之內連續擊敗、並且取走他們的性命呢!
灰發人依舊面無表情,只點頭說了一句,“好,小心了。”
但一旁的張六味卻看不過去,吹鬍子瞪眼,指着鬼道秀罵道:“我呸!誰要考校你的武功啦?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奶奶的,前一句使了個激將法兒,后一句就給人下絆子、搭高台,怎麼?你當天下人都是痴傻,就你一個聰明伶俐?!”
鬼道秀早就無視了他,在灰發人面前,仍然是一臉謙遜與恭順的模樣,打躬道:“多謝前輩關照,晚輩自會當心。”
說罷,抖鞭化槍,大步走向點蒼二劍,卻換了一臉凝重之色,對二人低聲叮囑道:“這一劍必然是他的得意之作,兩位須多加小心了,為求不失,請兩位務必捐棄前嫌,我三人只有勠力同心,才能平安度過眼前這一道難關啊!”
那二人雖不齒他的為人,但眼下情勢確實如他所說,都點了點頭,拔出劍來,屏氣凝神,凜然以待。
灰發人一眼見此,再不多言,提着那一柄烏光流轉的長劍,大步上前。
忽然,眼中寒光乍現,微一頓足,整個人便拔地而起,一躍足有數丈之高,但見那渾身藍衫迎着晚風‘呼呼獵獵’,滿頭灰發亦是鼓動飛揚,好似大鵬振翅,下一刻便要御風而去。
就在這時,側身一旋,恍惚間,若仙翁醉倒、跌落雲間……單手持劍,自上而下,勢若落雷一般,揮出了一記斜斬!
三人在下方看得真真切切,待那一劍來得近了,卻見異變突起,在三雙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灰發人那持劍的右臂突然迅速地膨脹了一圈,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無比剛猛與雄渾的氣勁憑空出現,直欲壓迫得人抬不起頭!
此刻正值千鈞一髮,點蒼二劍再無一絲僥倖,仰起脖子,怒吼着、嚎叫着、紛紛使出看家本領,欲要抵擋住那驚世駭俗、恐怖絕倫的一記斜斬。
“是他!竟然是他!一定是他!”
只有鬼道秀猛然醒悟,猜出了灰發人的身份,“啊”的一聲大叫,好似被人踩住了尾巴,臉色已然是恐慌萬狀;忙不迭地撤回了長槍,就地滾了好幾圈,才在這間不容髮之際,成功的逃了出去。
“嘭——!”
一聲巨響傳出,激起了漫天沙塵。
這一記斜斬,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實處,只見那點蒼二劍腦袋後仰,狂噴鮮血,兩柄寶劍乒乓落地,皆彎折成了弧形,雙腳都被一股巨力給深深的砸進了泥土之中,就連二人所站的地面,竟也被壓迫出了一個環形的土坑,足足有數尺之深!
受力最重的,卻是點蒼七。
他的重劍本就迎在最前,又在後來抵擋壓迫的關鍵一刻,揮掌打退了撲上來的點蒼十三,此時看去,他的整條右臂已然扭曲得不成樣子,軟綿綿的耷拉在胸前,眼看着骨骼盡碎、藥石難用,這條使劍的手臂算是徹底的廢掉了!
點蒼十三受力雖輕,卻也是相較點蒼七而言,此刻臉色萎靡、氣息紊亂,正哭喊着從泥土裏拔出其師兄的雙腳……
一旁的鬼道秀滿身腐葉與塵土,臉色陣青陣白,看着那兩個同伴凄慘的模樣,心中多半還是后怕,僅有的那一絲臨陣脫逃的內疚,轉眼就被深深的震撼所取代。
他悄悄望向那平靜而立的灰發人,着重看了一眼其人手中那柄烏光流轉的長劍,只見那劍一棱四面、劍身窄而長,約莫僅三指粗細,卻足有四尺來長,劍刃之上又顯見花紋密佈,酷似一條延綿無盡的山巒脈絡;瞳孔一縮,更加堅篤了自己的猜測。
仔細回憶起此人當年的身份以及名號,連同那些所作所為,鬼道秀‘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若將此人尚在人世的消息傳去外界,可想而知,必然會是一副石破天驚的局面,毫不誇張地說,整座中原武林都會因此而引發天大的動蕩與變故!
他僅僅只是在腦海里回思與設想,不覺之間,已汗如雨下。
就在這時,點蒼十三爬出了土坑,又去攙扶起點蒼七,師兄弟二人走了幾步,踉踉蹌蹌,竟連站也站不穩了,彼此互看一眼,只覺得甚是狼狽與疲倦,兩人相視一笑,卻笑得很是苦澀,回想起了剛下山時,兩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卻怎能料到會在一日之內屢遭大敗……
點蒼十三眼眶通紅,盡量使自己語氣輕鬆,“師兄,你別灰心,若能尋到名醫,或許……或許你這條胳膊還是可以醫好的。”
“老十三,你不用安慰我,我沒事。”
點蒼七面無人色,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看了眼廢掉的胳膊,卻不見痛苦之色,反而不在意地搖頭一笑,道:“這一趟下山來,不光沒能還清人情債,反而造下了惡孽,埋下了禍根,今受此劫,實乃獲罪於天呀……,所以我既不覺得怨恨,也不覺得灰心,反而覺得一下子輕鬆了很多!”
說罷,拍了拍師弟的肩,示意其放開攙扶,一瘸一拐,面向著灰發人走了兩步,肅然正色,斂衽深施一禮,拜道:
“點蒼派末學晚進,謹拜‘南劍’沈前輩!今日我師兄弟二人有眼不識泰山,膽敢在前輩面前拔劍行兇,此冒犯之罪,實在是百死莫贖,惟惶惟恐……”
說著一頓,自視一眼廢掉的手臂,搖了搖頭,接着道:“我輩學劍之人,本該懲奸除惡、掃蕩不平,此乃義所當為之本分,不想今日卻因一己之私而做下如此惡事,折此一臂正是理所應該!此時看來,那少年三番四次在急難關頭均為人所救,足可見天意垂憐,有大氣運在身,實在是命不該絕……,倘若那少年日後病情有所好轉,請沈前輩代我轉告一句,他若有意報仇,不論十年還是二十年,晚輩都會在點蒼山引頸相待;他若放下不來,晚輩也已決心終生不下點蒼,為贖己過,便坐死在那雲弄峰上……”
灰發人暗暗一嘆,微微頷首,道:“難得你大難之後,可以破解迷障、幡然悔悟,我會將你的話轉告給他!”
“那就勞煩前輩了。”點蒼七平靜點頭,拉來師弟,齊頭再拜,告一聲,“日間多有攪擾,此事既已了結,這便告辭。”
說完,兩人冷漠地看了一眼鬼道秀,卻一言不發,轉過頭去,彼此相攙着,往谷外緩緩走去……
鬼道秀一直在旁看着,已有些怔忡出神,他十分理解點蒼七的謙卑,畢竟……不論這中原武林如何藏龍卧虎,縱覽江湖百年,‘南劍北刀’這四個字,都是一座只可容人仰望、卻無人敢輕言逾越的絕頂高峰……而眼前的這個灰發人,正是‘已死去’八年之久的‘南劍’沈聞道!
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那腳步蹣跚、業已走遠的點蒼二劍,他躬下身來,恭敬地道:“既然是沈前輩要留下這少年,巫山劍下,小人誠惶誠恐,不敢再有他念……,先前如有冒犯之處,望乞前輩海涵!”
適才他臨陣脫逃,並未按約接劍,此刻生怕沈聞道再度出手,只有長輯見地,未聽見肯定的回復,久久也不敢起身。
一旁的張六味走上前來,雖然自己也覺得此刻開口很不合時宜,但還是忍不住說道:“沈老弟,可不能饒了他呀!此人陰險毒辣,卑鄙無恥,天良人性喪盡,真真是武林一大禍害!和那兩個點蒼派的不同,即使你今日大發慈悲,饒他一命,依老夫看來,想必他也是死不悔改的!”
鬼道秀低着頭,早已聽得汗濕重衣,渾身顫如篩糠,哪還顧得上去憎恨張六味?只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沈聞道改變主意,隨手取了他的小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沈聞道開口說道:“張前輩所言甚是,沈某並非古板之人,此人怙惡不悛,的確該殺……”
鬼道秀眼前一黑,心中的恐懼與絕望已達極點,更摻雜着深深的不甘與怨憤,兩腿一軟,差點坐在了地上。
但就在這時,卻聽沈聞道接著說道:“不過,沈某心中另有一個打算,說不得只好饒他一次,請前輩見諒則個。”
張六味不知道他說的‘另有打算’到底是指什麼,只是隱隱有所猜測,也只好點頭道:“沈老弟何須如此,此間一切主張,老夫全聽你的就是!”
沈聞道點了點頭,走近鬼道秀,看了一眼地面的汗水,面無表情地道:“這次我放過你,你走吧!不過今日之事,日後自會有人找你清算,留下你的命,僅僅是因此而已……”
說罷,也沒有再作為難,一轉頭,和張六味徑直進了谷。
直到二人走進了谷內,再也聽不見一絲腳步聲,鬼道秀才遲遲的抬起了頭,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抬手擦去臉上的汗水。
他緊緊咬着牙,盯着那個濃霧環繞的谷口,眼中顯露出一抹深深的怨毒,忽然冷笑一聲,轉身往出口走去。
“想留着我的命,好讓那小子將來親手報仇么?嘿……,好一個南劍,好霸道的口氣!我承認,你的確有目中無人的資格,但你終究還是小看了我,我會準備一份‘大禮’,滿懷期望的等着那小子前來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