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章
看着阿竹飲下一口桂花釀,蓮溪神君捏着袖子輕輕掃過几上的小碟,變幻出幾樣果品,這才給自己的杯盞中也倒上。
“神君喚我來,不知所為何事?”阿竹放下青瓷盞,文縐縐地問道。
蓮溪神君看了看自己杯中酒釀盪開的波紋,輕嘆一口氣:“你到底還是應了這個名字。”
“啊?”阿竹一臉不解。
蓮溪神君抬頭看着她,認真道:“竹子中空,能納百魂。”
又是這句話?阿竹心裏一顫,第一次認真思索起這箴語的意思。她以前也不是沒想過,但那時太小,連字都沒認全,更別提弄明白這話的意思了。當時也像模像樣地問過她爹,但她爹剛好喝醉了,嘴裏一頓嘰嘰歪歪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孩童天性,過兩天就忘了這茬子事了。如今想來,納百魂……是指白靈的靈識嗎?
她不自覺地捂了捂懷裏的聚靈鎖,瑟瑟地問:“此言何意?”
蓮溪神君放下杯盞,伸着左手在空中一撈。嘩啦一聲響,水缸中濺起一叢水花,嗖地飛出一朵小蓮燈落在她掌上。右手虛虛捏着蘭花指,優雅地轉半圈腕,輕輕點在那朵蓮燈之上。
一點白光閃爍。
阿竹心裏撲通撲通直跳,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衣裙。她認得那點白光,那是白靈的靈力,那是她放的蓮燈。
“你好像帶着不該帶的東西。”蓮溪神君將蓮燈放到阿竹面前。
“何謂不該帶?”阿竹定定地看着她,築起一絲戒備。
“你身上帶着的,是神明破碎的靈識吧。還是個靈力頗為深厚的神。”蓮溪神君語氣放得很輕柔,似乎面對的是深受驚嚇的貓兒,生怕語氣一急就逼跑了一樣,“藉著聚靈鎖,你們魂識相連。她的靈力,可經你手顯現。”
阿竹聞言,手上抓得越發緊了:“有什麼不該的嗎?”
“你是為了靈力?”
阿竹沒有說話。在弄清楚對方意圖之前,她不能自曝家底。
“不管是不是為了靈力,你都已經用了。以凡人的身軀,行使神明之力,搞不好,會沒命的。”
阿竹睜大了眼睛,顫抖着說:“沒……命?”
“神明之力經過了千百上萬年的修鍊積澱,猶如一團熊熊火焰。如果放在銅盆裏面,它能安靜地燃燒,但如果放在木盆裏面,難保哪一天就壞了。凡人的軀殼,就像木盆一樣。”
阿竹想起那個瘋道士死前的場景,她看到了白靈的靈力在他意識中劇烈地翻湧激蕩,月影還說非修鍊之軀五臟六腑自是承受不住——他是被體內的靈力奪了性命。
“不會的,不會的……”阿竹喃喃道。她和那瘋道士不一樣。瘋道士強搶了白靈的靈識存在意識里,還一通亂用,自然會出事。而她呢,是因為白靈主動選擇了聚靈鎖,而聚靈鎖又剛好是她的。再說了,她一直有在認真修習,身體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反應啊。
“你有聚靈鎖擋着,或許現在不會,但時日久了,終歸有損身心。”
阿竹稍稍吐口氣,神色間夾着一絲請求:“再有一小段時間,等事情完成了,我就不帶了。”
“事情完成?”蓮溪神君微蹙了眉,像是突然間想到了問題所在,“聚靈鎖……你想重聚神身?”
阿竹被說中心事,低頭不再言語。
“不可以。”蓮溪神君正色道,“自然有自然的規律,神靈不該干擾凡世,凡世也不該插手神靈之事。”
“馬上就聚集完了,等她一恢復,我就再不管了。”阿竹急切地說道。
蓮溪神君溫柔了神色,慈憐地看着她:“你可知,靈識重聚完成的瞬間,是靈力波動最大的時候,你的身體頂得住嗎?”
阿竹一呆。
蓮溪神君繼續說道:“而且,重聚的靈識沒有實體,只有奪了軀殼的精血,才能真正恢復。”
阿竹一下如五雷轟頂,軟了身子,目光渙散癱坐在榻上。讓白靈活過來,她就必須死嗎?為什麼?為什麼月影和白崎都不曾告訴她?是故意瞞着她嗎?不,不會的,月影不會這樣做的,他們肯定是不知道。
一陣晚風穿堂而過,殿外銀鈴輕唱,殿內珠簾淺吟。
“阿竹,放手吧。”蓮溪神君輕輕勸道。
“不行,不行,聚靈鎖是認主的,我不能斷。”阿竹抓着最後一點客觀的條件,努力想證明這件事有做下去的必要。
“聚靈鎖的關聯是憑着你的意志存在的,只要你不再希望,就能斷了它。”
“那之後呢?還能聚靈嗎?”
“以主觀意念斷的鎖,難了。”
阿竹腦海中一閃而過月影在小巫山祠堂廊下獨坐的畫面,白靈消散之前月影悲慟得無以復加的表情,白靈走後月影崩潰之下大火燒了巫山的情景,還有多少次提及白靈時,他眼裏眉間掩都掩不住的深深思念。儘管知道他和白靈不是那種關係,但他們之間的羈絆,卻似乎比之更深刻難斷。
“還有其他辦法嗎?”阿竹抬着迷茫的眼神,“如果不用聚靈鎖,還有其他辦法嗎?”
隔了好一會兒,蓮溪神君才開口道:“總能找到的。”
那就是沒有了……阿竹抱住自己膝蓋:如果白靈不能回來,月影肯定很失落。
“阿竹……”
“我還能和他在一起嗎?”
“他?”蓮溪神君真是感覺自己在剝包菜一樣,一層又一層,一個比一個令人頭疼,“那個黑衣公子?”
“嗯。”阿竹弱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他身上的氣息至陰至冷,想來不是常人吧。”
阿竹沒有出聲。
“或許他本性不壞,但若哪天失了控制,難免不會傷了你。”
阿竹咬着牙,腦海中閃過月影閏月里殺紅了眼的模樣,卻立馬又把它抹掉。不會的,月影不會傷我的!
“更何況,萬物規律,跨越界限的愛戀,終究凄多於美。”
“為什麼?”阿竹抬起頭,已然紅了眼眶。
“凡人之命短暫,你於他而言,不過是漫漫生途的一霎。數年之後,你的歲月老去,而他依舊是少年模樣,他還能守着你嗎?”
阿竹覺着腳下的岩石在崩壞。
“即使可以,他要看着你慢慢走向死亡而無能為力,於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岩石崩壞越來越快。
“熬過去的,孤獨守着那份愛戀度過更為漫長的餘生。熬不過去的,難免作出背棄天道的事情,或是……自我了斷。”
轟隆一聲,心中猶如天塌了一般,猙獰地裂出一道天塹,橫亘在他和月影之間。以前她從不在意,甚至當被說凡人怎樣時還生出一股子怨氣:怎麼?凡人怎麼了?誰瞧不起誰啊。可如今,這就像不可跨越的鴻溝,生生切斷了她和月影的所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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