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
蓮溪神宮位於蓮溪古鎮北邊的高地，要步行爬上一百零八級青板石階，才能見到神宮大門硃紅色的牌坊，其上懸着木紋金字匾額，老舊古樸中透着一股蒼勁恢弘。站在牌坊之下，能一眼穿透整條南北大道，望見盡頭那波光粼粼的蓮溪，與點點飄忽閃爍的蓮燈燭光，環繞着古鎮悠然遠去。整座蓮溪古鎮的風采盡收眼底，高高低低的屋檐參差錯落，交相掩映在燈火璀璨之中。
一步踏入神宮大門，月影覺着一股莫名的壓力滾滾而來，想必殿中自有神明坐鎮，即便有阿竹的符咒護身，本體是至陰至邪之鬼火的他也討不了巧去。再看看不遠處歡聲喧鬧的小谷，心明澄澈的精靈倒是不受半分影響。
牌坊之後是一小塊空地，連接着神宮正殿。正殿是一棟紅柱白牆的古木建築，頂上覆著灰瓦鋪就的巨大斜頂，房梁兩端卧着祥瑞神獸。因着眼下是中秋，房檐之下與走廊頂上均掛上了長排的火紅燈籠，更顯一派昌盛祥和。殿內垂着神幡，供桌之後高高坐着泥塑彩身的神老爺，頭戴高帽，腳蹬雲靴，黑色的長髯披到腹前，左手拿着個金元寶，右手托着根大麥穗，口中樂呵呵地笑着。
殿前擺着一長排的香槽，其上氤氳朦朧已是一片煙氣，四周香徒信客卻依然絡繹不絕。他們一手高舉着點燃的供香，兩眼緊緊瞅着香槽邊哪個人退出了空檔就趕忙補將上去。恭恭敬敬地擎了香，閉闔雙目，口中念念有詞，好一會兒才點頭鞠躬三下，睜開眼在香槽中尋個空隙，將供香插至其中。再雙手合十，或點於額間，或置於胸前，再拜上幾拜，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阿竹拽着月影來到殿側的柵欄牆邊，這裏一溜兒排開了十數個香火錢箱，其上皆懸了巨大的銀鈴，垂下一根稻繩，尾端繫着紅綢條兒。
阿竹摸出幾枚錢幣，叮鐺幾聲投入香火錢箱中，光聽那清脆的掉落聲就知道，裏頭肯定鋪了一層不薄的銀子底兒。接着，拉幾下銀鈴的稻繩，聽它發出悅耳的叮鈴聲，合十祈個願，便算完事兒。
“怎麼又求願？”月影問。他想說剛剛在河邊不是放過蓮花燈了嗎……
“求願不在多，萬一哪個真應驗了呢？”
“有應驗的嗎？”
“有吧……”阿竹挽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踱着，“我們凡人嘛，左右不過希望平平安安、無災無病、地里豐收，可能偶爾還有個想要覓得良人、早得貴子、高中狀元的吧。芸芸眾生，神明肯定是管不過來的，所以求個心安罷了。”
“這神宮裏，供奉的何人？”
“聽阿爹說是金神，主管萬物豐收。”
“可今夜不是祭月？”
“是啊，但這位怎麼說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既然來了拜一拜總沒有壞處吧。”阿竹朝前一指，“諾，那兒，殿後的寶塔就是祭月聽香的地方。傳說啊，如果能聽出其中真意，就能得神佛庇佑，心想事成，乃至得道飛升。”
“如此厲害？”
“嘿嘿，當然沒有啦。”阿竹潑出一把冷水，“你想啊，香，那麼虛無縹緲的東西，能有什麼聲音，反正這麼些年我是一丁點兒都不曾聽到。再說了，聽個香就能得道飛升，那些修仙習道的還不趕着上架子，廢個千百年修鍊呢？”
“既如此，為何還去？”
“好玩兒啊。”阿竹說得理直氣壯，“湊個熱鬧，走走過場，沾沾人氣，才有過節的感覺嘛。”
兩人說著說著，已然行至塔下。
那是一座八角七重的樓閣式磚塔，佔地幾乎與正殿一樣大，底層最寬，漸上漸窄，每層皆設有迴廊門窗，映射出團團燭光。塔外各層檐角共掛有一百零八隻銀鈴，風過時如仙樂齊奏，清脆悠遠。
塔下有僧徒指引次序，凡欲聽香者，皆要上塔走過一圈，以修身心，斷俗念。穿過塔門，彷彿瞬間遁入另一個世界，清靜無聲，任由塔外喧囂紛擾，皆與須彌無關。
阿竹攏手低頭，恭敬肅穆地跟着隊伍前行。月影也就默不作聲地陪在她身邊，卻感覺周身威壓之力愈發強烈。
塔內設有階梯可盤旋而上，步道兩側置有壁龕，龕下間或布有香爐，點上兩盞長明神燈，更顯苦海智慧。每層中心設有塔室，室內整齊排列若干蒲團，便是聽香時眾僧誦經打坐之處。塔室四面辟門，可通達塔身外廊，外廊寬敞通闊，是賞景凈心的絕佳之地。
阿竹和月影跟着隊伍，沿着塔內階梯緩行上至頂層，其間樓層漸矮，門道漸窄，燈色漸暗。出洞門，至外廊，瞬間豁然開朗。天高地闊，碧空無雲，圓月高懸，清輝柔潤，似乎唾手可得。來人總會在此處駐足停上一小會兒，眼觀月滿之姿，耳聽月鳴之聲，雙手合十拜上一拜，留下心中所願。
從塔上下來，各自在塔前空處尋個舒適合心的地兒，或是盤腿而坐，或是閉目靜立，無論男女老少，皆是色正心誠。
阿竹挨着月影，盤腿坐在人群之中，靜等那一刻到來。
咚——咚——咚——
又是三聲鐘響，聽香開始了。
住持師傅左手挽着菩提珠串，邁着淡然的步子走上祈台，燃香，拜禮，念一聲阿彌陀佛。接着一聲清脆的罄響，領誦的僧人唱一句經，木魚聲起。隨之眾僧齊念，梵音盪開，和雅清徹，深滿周遍，有如水過，洗去浮塵。誦經閉，住持師傅接過金紙，拈成花狀，在燃香上虛轉幾圈，借長明燭火點燃，置於金盆燒盡。
叮——又一聲清靈罄響。
左側有弟子恭敬奉上楊枝凈台，台內盛滿清水，正好倒映一輪皎潔圓月。住持師傅拈起楊枝，輕點水中月，腕動手起，輕灑三下，再將楊枝放回凈台。
右側有弟子虔心敬上蓮盞檀香。住持師傅雙手捧上檀香，輕點額前，誦一遍心經，借燭火燃開，悠悠點在佛塔之前，再一次拜禮，念一聲：“聽香，阿彌陀佛。”
聞言，庭中眾人皆閉眼俯首，神觀內心之境，耳聽天地之音。
一縷檀香裊裊，卻如薄霧籠罩，靜靜穿透整座蓮溪古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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