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楚國王宮
昌平君回楚后,除了第一日面見過了楚王,設宴款待,而後就被安置在了一處宮苑內,再無人問津。
期間他不是沒試過想去單獨覲見楚王,但楚王一看見昌平君,就會想起曾經在秦國為質,被迫娶了秦王女的那段歲月,索性託病不見。
尤其是昌平君的眉眼肖像其母,這些年昌平君也一直在秦國供職,秦楚二國關係不如從前,楚王對於他這位長子,頂多只能做到不厭惡,更多的類似於父子之間的溫情,是一點沒有。
畢竟他還有自己兩個兒子,自幼長在膝下,又是他所鍾愛的王后所生,相比之下,昌平君在這個檔口突然回楚,打的是什麼主意,誰又能清楚呢?
所以昌平君的被冷落,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王宮中不僅沒有一個人同他親近,甚至對他設防甚重,就連每回出入宮苑,許多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可昌平君其人,自有一番大志向,他不甘心只做一個秦國的重臣,畢竟再大的官兒,即便是位及相國,還不是要給秦王幹活,人家高興了,賞你個好臉,人家不高興了,該訓該罵一點也不帶含糊的,尤其是華陽夫人勢去,他最大的依仗倒了,秦王又逐漸長大,不再是從前那個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往後他在秦國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
此次秦國鬆了口,願意讓他回到楚國,明面上雖然說是他作為使者歸楚探望,為兩國關係加深一步,但昌平君根本就沒有再準備回秦國的打算。
他本就是楚王長子,母親又是秦國王女,比之那公子悍和公子猶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這幾年楚王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在楚國,他還是有一搏之力的。
但楚王的避之不見,讓昌平君的耐心漸漸消磨殆盡了,他意識到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漫無目的等待下去,唯有主動出擊,才能把機會把握在自己手裏。
可是這個機會,該從哪裏着手呢?
就在他心煩意亂的時候,門外傳來人聲,舉目望去,見是那長史李斯。
對於李斯,昌平君明白他是秦王的人,此番隨行,只是作為陪侍,態度也是冷冷淡淡的。
“長史有何事?”
李斯呵腰道:“是秦國來人了,送來了一些好東西,點明了要讓您親自進獻給楚王。”他擊了擊掌,隨後兩個宮人將紙筆奉上。
紙筆在秦國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秘密,早在昌平君還沒離開秦國之前,就已經有所耳聞,只是這東西神神秘秘的,來源一點也打探不到,如今卻能大大方方拿出來給各國觀摩。
昌平君正稀奇着,又聽李斯道:“還有...來使託了話來,王上的意思,是叫您放寬了心,秦國是您母家的故國,那就是您的後盾,您又是楚王長子,若楚國有人怠慢您,秦國就是第一個不同意的,其實若您能登上楚國王位,對於秦楚二國的關係,也是好事...”
有些話不必點破了,只這麼三言兩語,昌平君也算是明白了秦國的心思,怪道他說這回秦國為何願意放他回來,原來是想扶持他登上王位。
想想也是,秦國雖然強盛,但這幾年接連征戰,野心勃勃,早就惹得六國不滿,有六國合縱伐秦的徵兆了,這秦王到底年幼經不住事,知道若是六國縱軍,對秦國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心裏害怕了,便想把自己送到楚王的位置上,畢竟楚國疆域廣闊,物資富足,屆時以為拉上自己,就可求一方平安。
可這秦王實在是單純,就算他當上了楚王,也不會顧念秦國那點情分,真就被拉攏住了,反而他會打秦國打的更厲害。因為這些年他在秦國朝堂浸淫深了,秦國的利弊心裏早就有了底,秦國實在是太強大了,只有聯合其他五國,才能阻止他東征的步伐。
但他內心深處的想法,自然不會讓人得知,看了看那紙筆,垂眼一笑道:“王上的意思,我明白了,還請長史轉告王上,我絕對不會辜負他的一番好意。”
李斯應了個是,猶豫了片刻又道:“您要將紙筆進獻給楚王嗎?”
昌平君說當然,“這麼好的一個親近機會,難道不該去嗎?”
李斯慢慢斟酌道:“恕下官說一句僭越的話,楚王待您並不親厚,這些天來有意不見您,您也是看在眼中,這迴向他獻紙筆,確實是個好機會,但頂多也只是得楚王幾句誇耀。”
昌平君細琢磨了一下,確實是這麼一個理兒,“可總不能把這紙筆按下不送了吧。”
李斯笑道:“若您信下官三分,下官倒是有個主意,不如將這紙筆讓下官去送給春申君”
昌平君不解道:“這是為何?”
李斯曉之以理道:“您當下是缺一個能在楚王面前替您進言的人,這諸國誰不知道,春申君乃是楚王的心腹,輔國持權,楚王現下身子不濟,朝堂上的事情都依仗着春申君呢,若是由他將紙筆進獻給楚王,再讓他在楚王面前替您美言幾句,想來楚王也就不會這麼排斥您了。”
可昌平君有些舉棋不定,“這位春申君可不是個善茬,他能願意么?”
李斯卻道:“所以這事兒由下官去說,不會讓您出面,就算說不好也不跌您的面子,當年春申君隨楚王入秦,是看着您生下來長大的,他又有四公子的美稱,想來也不是個迂腐之人。”
這倒也是,昌平君聽了頻頻點頭,李斯此人口才了得,不然也不能入秦王的眼,如今秦國巴望着他能當上楚王,自然是鼎力相助,昌平君睨人一眼,揚首道:“既如此,這事兒就全權仰賴長史了。”
李斯面上笑應着,把臂周旋幾句,當天下午就帶上紙筆,以昌平君的名義去面見了春申君。
彼時恰好李園也在,李斯說明了來意,將紙筆奉了上去,李園和春申君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昌平君此番回楚,便是存着想要爭奪王位之心,照理說若他確實有才幹,春申君為他說上幾句話也是情理之中,可誰也不知道他和李園之間那個最深的秘密,若是扶持昌平君,那豈不是在給自己的兒子添堵?
李園揚起了輕蔑的笑,暗道昌平君可真是痴心妄想,居然想跟自己的侄子相爭。
但春申君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同李斯敷衍幾句,無非都是儘力而為的一類話,而後翻看紙筆,顯然相比於昌平君,這四四方方的東西和那根筆桿,更讓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沒想到秦國尚武,居然還能造出此等好物,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啊。”
李斯拱手道:“不過都是機緣巧合,只要是能利國利民的好事,秦王願意共享,其實說句實話,下官也沒想到此物竟能出自秦國之手,要論才學斐然,文書之多,各國都是不及楚國的。”
春申君掀了掀眼皮子,“哦?聽使者的意思,似乎對我楚國了解頗多啊。”
李斯忙說不敢,“下官原也是楚國人,年少時做過幾年地方掌管文書的小吏,但奈何才識淺薄,難堪大任,便前往齊國求學,得以拜在荀師門下,這才開闊了眼界,輾轉去秦國任職。”
春申君一聽他也是楚國人,還是荀子的學生,頓時對他刮目相看,往前傾了傾身子,極力拉攏道:“你是楚人,又是荀老的高徒,何必要在他國儘力,不若回楚國來,我定會許你高官厚祿,榮華富貴。”
當時學成后,李斯不是沒想過回楚國發光發熱,實現自己的抱負,但正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楚國人,得知自己所學的帝王之術並不適用於楚國,相比較之下,秦國才是最好的選擇,於是義無反顧到秦國,通過呂不韋進入秦國朝堂。
所以春申君的拉攏對他而言,心中毫無波瀾,但為了拉近關係,他還是誠摯非常道:“能得您的賞識,是下官的榮幸,但在其位則要謀其事,此番下官前來楚國,是為護送昌平君,待此事成后,若您不嫌棄,下官自是感恩戴德的。”
對於他這樣勤勤懇懇做事的態度,春申君給予了高度的認可,“不急,你先把差事當好,等想清楚了,楚國的大門始終為你敞開。”
於是李斯更加感激涕零,“您真不愧是四公子的美譽,既如此,那下官有一件事也不能再瞞着您,其實昌平君此次是做了兩手準備,若您願意為他進言,那皆大歡喜,若您不願意為他進言,他就正好能趁着這個把柄,將您的秘密揭發到楚王跟前去。”
春申君大吃一驚,追問道:“什麼秘密?”
“這...”李斯看上去十分為難,目光從春申君和李園之間來回巡梭,終於道:“其實這事兒,下官也不太清楚,只聽見昌平君說什麼移花接木,您和李園串通,有竊國之心,其餘的下官也就沒聽清楚了。”
二人當場驟然變了臉色,移花接木,竊國之心...難不成,二公子的事情被知道了?
*
寒冬已過,冰雪消融,芷陽宮上上下下都撤了厚重的氈簾,窗上罩着泛黃的油紙也被揭了下來,換成輕薄的緋色花紗,這動作實在是大,屋內不能待了,便挪了座在庭前,又召了高漸離在旁擊築伴樂,賞枝稍冒出的第一簇新芽。
自打那次和嬴政坦誠相談后,白珠原以為他會冷落疏忽,沒想到他依舊是如常親近,三日一次的請安,但凡有捷報大事,若自己能騰出來時間便親自相報,若實在不得空,總會有一份奏報遞到芷陽宮,處處妥帖,根本看不出一點怠慢之意來。
漸漸她也就放下了心來,除了忙活她的紙坊筆坊,其餘一概不理,實在無聊了,那就像今天這樣,召高漸離奏樂。
被太子丹獨自拋棄留在秦國的高漸離,原以為這位王太後會如他之前聽說的那樣,對他有不軌之心,頭兩次過來,回回都懷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思,誓死不屈服在這女人手中,卻沒想到她真就只是讓他擊築,有的時候還讓他彈一些奇奇怪怪的曲子,調不成調,毫無雅緻,糟亂至極。
這也就罷了,可這位王太后還有個奇怪的嗜好,她居然喜歡聽曲入睡,譬如現在,他才彈了兩首曲子,她就已經倒頭睡暈過去了。
這對痴迷音律的樂人來說,是極大的羞辱和不尊重,就算你實在粗鄙不懂樂音,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睡覺,高漸離看着那女人恬然的睡姿,聽着平緩勻停的氣息,怎麼也想不通,當初秦庄襄王怎麼就看上了這樣一個女人。
除了那張臉還有可取之處,她的品行作為,沒有一點當得起太后的風範。
但高漸離是個自矜的人,他若看不上誰,是連多餘一句話也不肯說,最不濟也只是挪過眼去,眼不見心不煩。
擊築聲時輕時緩,白珠聽着這助眠曲,享受着陽光的沐浴,昏昏沉沉陷入夢鄉,直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有人在座前喚了她一聲,她這才悠悠轉醒。
是經常來給嬴政送報的小宮人,白珠接過他手裏的信報,展開細讀,而後成一團,隨手扔在旁邊。
她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柳眉替她拉了拉毯子,不禁問道:“太后,是又出什麼事了嗎?”
白珠道:“昌平君遇刺了。”
柳眉登時吃了一驚,“那死了沒?”
“沒死。”白珠打了個哈欠,“有李長史在,他死不了。”
死不了,也活不成,李斯特地留他一口氣,不過是要將他帶回秦國,好留下一個話柄,讓楚國有虧欠,料想楚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李斯下一步,就該去挑撥春申君和李園的關係了,到時候狗咬狗,一嘴毛,誰也不比誰乾淨,李園或許會動殺心,荊門之禍重蹈覆轍,但這個時候楚王還沒死,他想獨大抗衡春申君,也不比上一世那麼簡單。
楚國現在是內患不斷了,沒工夫去應付其他的,燕國收了好處,也會依約牽制住趙國,還剩個韓國不足為慮,魏國如今是孤立無援,自身難保。
如今單看王翦能不能拿下魏都大梁了,畢竟春天要來了...
對了,還有蒙恬,那位被他拿住的龍陽君可是魏安釐王的心頭肉,按照原本的軌跡,今年魏安釐王也該病死了,也不知道龍陽君被擒,會不會給他的病情來上毀滅式的打擊。
正想着這事,沒想到下一刻,熟悉的身形就出現在她的視線中,白珠疑心自己看錯了,可身邊的柳眉卻起身行禮,叫了聲‘小蒙將軍’。
定眼一看,真是蒙恬,算起來有許久沒見了,外頭歷練一遭回來,人黑了也瘦了,仍舊是那一身戎裝,只是走到她跟前行禮時,視線在旁邊擊築的高漸離身上頓了一頓。
“微臣回來向太后復命了。”
白珠從座上起來,支應笑道:“先前看捷報,以為你還要過上兩日才能進都城,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去見過王上了沒有?”
蒙恬說見過了,“眼下王上...正在和祖父,以及那位..尉繚先生商議政事。”
他幾番欲言又止,目光不住瞟向旁邊,白珠也察覺出來,原來是那擊築聲一直沒停,說話時難免有些怪異。
這位高漸離,是個實心眼,不論是在說話吃飯,只要你不喊他停,他就能站在這裏擊到天黑,白珠乾笑了兩聲,揮了揮手道:“漸離,你先停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