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這樣茂盛了,早忘了落葉時離開的我了吧

你都這樣茂盛了,早忘了落葉時離開的我了吧

上海變化很大。

我在2009年的秋天離開,像緩緩落下的梧桐葉漸漸飄遠,再無歸屬;又在2019年的春天回來,鮮綠的樹葉長滿了枝椏,春風和煦浮動我心,踱步在復興路長街上,摸着粗糲的梧桐樹榦想,你都這樣茂盛了,早忘了離開時的我。

母親找到她從前的經紀人喬姨,將我包裝成歸國超模,先從一些品牌站台開始,又拍了很多硬照進行網絡推廣,還開通了視頻賬號展現日常。我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服從於她的建議和安排。

有時路過和平飯店,會想起十五歲時候的春節。

15歲春節前幾天,母親讓她的司機接我去上海。

在上海南京西路那座歷史悠久的酒店裏,見到了闊別已久的母親,隨着她主演的古裝劇熱播,成為了首屈一指的大明星。據我們上一次相見,早已過了半年。

母親正在接受雜誌採訪,大談最近她擔任女主角的那部熱播古裝劇,魅力四射。母親的古裝扮相嫵媚端莊,像敦煌壁畫上聽法的菩薩,法相端嚴中帶着三分冶麗,現實中的她又美得耀眼,一雙顧盼生輝的鳳眼鉤去了無數人的心魄,鼻翼的寬度恰恰小於眼間距,雙唇的寬度又與鼻翼相等,美得古典。

那時她的經紀人就是喬喬阿姨。喬喬阿姨替她處理了很多負面新聞,包括未婚生女。那時的我常常自卑又膽怯,只因和其他人不一樣,我沒有爸爸,我跟隨母姓。喬喬姨帶着我坐在離她有一些距離的地方,“明朗,先吃點點心。”

母親先後接受了三家雜誌的採訪,採訪結束時業已晚飯時候。那時我早已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喬喬姨將我搖醒,吩咐,“晚上媽媽帶你一起吃飯。”

這是第一次見到我的繼父,當時他背影高大,溫柔地替母親披上外套。母親定定地瞧着他,從側臉望去溫柔無比。當時很羨慕,她對我很少這樣溫婉柔和。

“這是楊總,你媽媽的朋友。”喬喬姨解釋。

母親攬過我,介紹,“我女兒,明朗。”

楊開元低頭打量着我,“很像。”我至今忘記不了那個眼神,無來由地反感,自此以後我反感一切像楊開元的人。

我們一群人跟隨楊開元來到餐廳。這個餐廳曾經是上海最有名的西餐廳,後來漸漸變得不太為人知。我好奇地看着周圍,落地玻璃窗外是外灘的萬國建築群,隔着燈火看向外面略有暗沉的世界。想像窗子外的世界,想像老宅里的外婆在幹嘛,想像肖覺在幹嘛。

回到白溪里已經晚上九點。隨着喬喬姨和司機的離開,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終是這破破舊舊的古鎮才讓我覺得安心呢。

“喂,你今天穿那麼漂亮去哪裏了?”是肖覺。

從角落裏竄出的他,鼻子紅紅手也被凍得通紅,心裏一暖,只是一瞬便控制住了表情,告訴他“媽媽接我去吃飯。”

“好吃嗎?”肖覺跺跺腳,問道。

我從幾大袋衣物里拿出一條圍巾給肖覺,“一般般,沒有外婆做的好吃。”

肖覺接過圍巾裹在脖子上,“什麼時候請我吃你外婆的菜,我都沒吃過。”

我暗記心中,“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好。明天一起去學校。”肖覺一如往常,目送着我進入清澗堂才離開。

那天之後我向肖覺發出了邀約,“外婆說年三十晚請你爺爺和你一起來家裏吃飯。”

年三十這天,天未黑,肖覺肖盛祖孫就到了。肖盛爺爺穿着煙灰色的羊絨大衣,戴着煙灰色的羊絨氈帽,肖覺脖子上繫着我給的那條圍巾。肖覺手裏拿着茶葉、瓷器和糕點,肖盛爺爺端着幅捲軸姿態蹁躚。肖覺抱怨,“死老頭,為什麼我拿的東西那麼多,你就這點。”

肖盛爺爺風度翩翩答道,“尊老懂嗎?”

肖覺回嘴,“那愛幼呢?愛幼呢?你不應該愛幼嗎?”

兩人鬥着嘴進到堂屋,正好遇見穿着藍布老花衣服的外婆。

他們祖孫整天就像鬥雞一樣,你一嘴我一嘴,熱熱鬧鬧,總能把圍觀的人逗笑。

肖盛爺爺先致禮“老嫂子,好久不見。”外婆溫婉道,“真的很久了。”當時我不懂,他們之間的親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們歐家和他們肖家剪不斷理還亂。

至今記得,那天晚上大紅酸枝木的八仙桌上已經擺上了我和外婆一起做的年夜飯,有桂花山藥、白斬雞、肉鬆骨頭、白酒草頭、醬牛肉、炒雞蛋、豬肘子、綠豆糕、紅豆糕、酒釀圓子等等。

肖覺看着桌子上每一樣菜都在感慨,“老頭,你會做嗎?”

肖盛爺爺坐在一邊的客位上,將他帶來的瓷器鋪開,慢悠悠地泡着茶,“不會。”

肖覺又問,“老頭我以後要天天來這邊吃飯。”

肖盛爺爺打趣,“那給人家做上門女婿吧。”

我和肖覺都臉紅了,我只是尷尬地轉身裝作幫外婆忙,只聽見肖覺和爺爺鬥嘴,“老不羞的死老頭。”

後來我們又炒了個冬天打過霜的青菜,端了盆紅燒肉出來,給肖家倆祖孫擺了碗筷,才坐上桌子吃飯。

吃晚飯時候,肖盛爺爺將帶來的捲軸鄭重交還給了外婆,“當年歐山托我保管,現在也算完璧歸趙了。”

外婆輕輕接過這幅捲軸,燈光下眼中水花泛過,那天她的眼神像走過萬水千山。我們對捲軸充滿了好奇,紛紛要求打開看看。外婆鋪開了捲軸,畫上是一副仕女圖,丹青寫意。當時我們還小,不懂這幅捲軸的含義。後來外婆將捲軸拿回二進院子的屋子裏妥善藏好后,再回來繼續開宴。

這樣的家宴又怎能少酒助興,飯桌邊上外婆置了個碳爐,碳爐上放了個鋁鍋,鋁鍋內盛着黃酒,隨後切了些薑片放了進去。

我乖巧地給外婆和肖盛爺爺舀着黃酒,再端給兩位長者。肖盛爺爺喝着銀杯盛着的溫酒,渾身暖洋洋的,不自覺地打起拍子,唱起來,“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肖覺好奇,“朗朗,我也要喝。”

我盛了小半碗給肖覺。黃酒甘甜,肖覺只喝了一口,便說,“好暖和,真舒暢。”

回家時候肖盛爺爺踉蹌着哼着小曲,我不放心一路跟着他們回到隆盛堂。半道突然下了雪,肖盛爺爺停下了腳步,指着隆盛堂門口的梅花樹,“紅梅白雪,美哉,美哉。”

肖覺偷偷跟我說,“明天我們一起看梅花。”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還沒睡醒,就被肖覺敲門聲吵醒了。他催促着我,“快點快點。”可是我真的好想再睡會兒,不情不願地爬了起來,就被他帶往了隆盛堂。

白溪里是座清冷的古鎮,落了雪后越發古意盎然。一眼望去通白乾凈。肖覺站在那棵紅梅樹下時候,我心亂跳着,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生啊。

梅樹虯枝傲骨,紅梅凌雪盛開。蒼白時景中,只這一樹紅梅就美到極致。這幅景象深深地印刻在了我心裏。

可能時代真的不一樣了,公眾對於母親未婚生女以及我沒有父親這件事情非常包容。喬喬姨和營銷團隊甚至包裝了一個勇敢女性的故事再次推出了母親,曾經紅極一時的女明星為了愛情在保守年代未婚生女,后息影帶女出國,女兒在國外成為華人超模最後回歸祖國。這一波營銷賺足了噱頭。

投入工作后,母親再次容光煥發。我卻依然心裏冷清得很。這都是她要的熱鬧,這也是她想要的風光。我在晃神間,想到了白溪里。已是初夏時節,梅雨帶來了短暫的涼爽。拖着喬喬姨的女兒,也是我現在的助理丁晨回到了白溪里。

白溪里還是那座白溪里。似乎外面世界的日新月異與它無關。它停滯在時空當中,就這樣任隨時光流逝,不曾改變。我走過青石板路,兩邊的木屋依舊搖搖欲墜,木工店裏木屑飛揚,賣糕點的阿婆還是懶洋洋地坐在店門口補着鞋,再往前走,便是隆盛堂。心臟不由地撲撲直跳,我大口喘着氣,努力平復這顆不聽話的心臟。

隆盛堂的大門開了,出來的是肖覺。成年後的他身形修長,神采奕奕。他長得真好看,我沒來由地臉紅。頭髮略凌亂,白T恤黑褲子,抬頭看了看天,又進去了。我躲在一棵大樹旁,戴着墨鏡還有帽子,心想,應該發現不了吧。

丁晨大剌剌地說,慫貨,進去喝茶。

隨後我也半推半就地任由丁晨拉着我走進了隆盛堂,我們穿過外堂,路過二進的古井,徑直走到最裏面的海棠窗邊,沿河坐下。我依然小心地遮掩着自己,將帽檐拉得更低,側身坐着。

丁晨大嗓門,老闆,喝茶。

他來了。拿着菜單,問,喝什麼。

丁晨說,福鼎白茶。

丁晨又問,老闆零食有嗎。

他答,免費送瓜子的。隨後又說,天那麼悶,你朋友穿成這樣沒問題吧。

丁晨咯咯咯笑了起來,她臉上發痘痘,見不了人。

他又說,那喝點福鼎白茶最好了,下火。

丁晨再次咯咯咯狂笑。偷偷跟我說,這人真有趣,他是真損還是假損。

我捏了丁晨一把,透過墨鏡瞄着他。他去二進的井邊打了一桶水,倒入鐵壺裏,放在爐子上煮着。白茶煮熟后的水沸聲響起,又用木勺子舀了出來,端來給我們。他拿來的是木杯,茶水倒入木杯,泛着淡淡香味。二位請慢用。我們正要端起杯子,他又折了回來,你這個朋友真的不熱嗎。

比起熱不熱,她覺得沒臉見人。女孩子都重視模樣呀。丁晨回答得一本正經。

其實我熱得不行,黃梅天只是略微涼爽,不代表真的不熱啊。我從心裏狂喊,肖覺你快點走吧,去門口招待其他客人去。

肖覺拖了把椅子坐在了我們旁邊,絮絮叨叨地跟丁晨聊起了天,你們哪裏來的。

上海。

怎麼會來這麼偏的地方。

經常聽說這邊風景獨美,過來一看老闆更帥。

肖覺被丁晨打趣得略有些坐不下去了,起身離開后我才喝下了一杯半涼的白茶。

丁晨碎碎念,你眼光不錯哦,身材好顏值高,跟你蠻配的。

我趕緊掐丁晨讓她快閉嘴吧。我的心臟都快跳出胸口了。

肖覺端了盆水果過來,丁晨問,老闆這個要錢嗎。

送二位美女的。肖覺淡淡地說。

老闆,是不是我再誇你幾句這頓茶錢也能免了。

肖覺一愣,甘拜下風,美女還是我誇你吧。

丁晨笑得東倒西歪,老闆你太有意思了,你那麼年輕怎麼就開起茶館了?

隆盛號其實是祖傳的,清朝時候傳到我爺爺,我爺爺留給了我。

丁晨聽得相當入迷,點點頭,肖覺繼續說,戚繼光將軍打倭寇時候,這條河用來運送糧草,漸漸的就有了白溪里。

這段故事我知道,清朝時候我們歐家祖上出了一位榜眼,肖家做起了漕運生意,兩位老人家從小一起讀書,後來一起在白溪里養老。半個世紀前經歷了一場混亂,肖盛爺爺失去了青梅竹馬的歐水姑婆,一生未娶,去到歐洲學習油畫,收養了肖覺的爸爸,後來又帶着肖覺回了國。再後來,外婆過世,我隨母親遠渡重洋,外婆過世時候留下的遺囑居然是如果外孫女歐明朗隨母親出國,清澗堂暫時交由肖盛爺爺照理。

故事講完了,丁晨意猶未盡,茶館內長久地沉默。二進中水壺噗呲噗呲的聲音,肖覺起身去收拾。

丁晨問我,難怪你一回來就不走了。我若能生在這個小鎮就好了。

人人都想出生在上海,你有點貪得無厭了。我才不信她呢。

哎,上海有什麼好的,上海是資本家的遊樂場,不是我們人生活的地方。

上海挺好的,梧桐樹,外灘,有意思的小店,還有你和喬喬姨。我突然有些感慨,認真地說,大城市的人更包容,從小你們就對我好。

丁晨擺擺手,你少來了,我跟我媽就是顏控,我們吃你們母女的顏。

你真的覺得他好?我問丁晨。

丁晨裝模做樣了會兒,按照我們上海人的標準,在上海沒有房子,又不是公務員或者富二代,肯定不好的。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年代那麼保守我跟我媽都喜歡你們母女喜歡得不得了,我覺得你喜歡的就是好的。丁晨眼睛亮亮的,很真誠。

我不是說這個,whoca

e。我是說,萬一他結婚了或者有女朋友了呢。

丁晨咬着我耳朵,放心,他沒有戴戒指。

結婚了也未必一定要戴戒指啊。我怎麼那麼八卦啊。

這一下可不得了,丁晨蹦蹦噠噠地跑到肖覺面前,小老闆,結婚了嗎。

沒有。

那女朋友呢。

怎麼要給我介紹啊。

我的心臟啊,用力跳着,跳得我快暈厥了。啊啊啊,他還單身。可是章婷婷呢。我心裏又想到了那個黃昏,他為章婷婷畫著素描時候對我的冷清。

我不信,你那麼帥,肯定有很多女朋友吧。丁晨死纏爛打。

肖覺暫停了手裏的事情,略一沉思,有過一個。

只有一個?

嗯。逆光下,他好看的輪廓略帶憂傷。

這一聲嗯,重重地衝擊着我的心。暗想,是章婷婷吧。沮喪籠罩着我,金烏西沉,餘暉灑金在白溪河上,我悶悶地坐着,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不知道過了多久,章婷婷回來,神秘兮兮地說,我覺得他說的那個人是你。

我笑笑,心想你知道什麼啊,我們就此回了上海。我與他擦肩而過時候,眼角餘光瞥到了他的耳朵,紅紅的,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誰,就連害羞起來的樣子都和小時候一樣。

晚上躺在落地窗邊的貴妃榻上,從上而下看去整座城市燈火璀璨車水馬龍,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我自嘲,生機勃勃的城市裏我已垂暮。突然丁晨尖叫,明朗明朗快看。隨即她將手機遞給我,肖覺發了條朋友圈: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心。配圖是我們今天靠坐過的海棠窗。我把手機還給丁晨,不想說話。

丁晨開始了嘮叨模式,明朗,你那麼漂亮,有什麼好怕的。他就是個十八線小城市開茶館的,你在害怕什麼。

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加的他微信啊。

你發獃的時候。

丁晨和喬喬姨完全兩種作風。喬喬姨綿里藏針,丁晨風風火火劍走偏鋒。我問她,又打得什麼主意。

她擠在我旁邊躺下,不愧是我最親親的明朗。你要是跟他最後實在沒什麼,我就簽他出道。這個長相,這個身材,還有個畫家爺爺和科學家父母,一出道絕對的頂流。光是家世就能爆好幾個熱搜。

在丁晨的奇思幻想中,我無力地翻着白眼。雖然這一切未必完美,但這樣的熱鬧和溫情,還算不賴。我以為平靜是躲避是無人問津,其實錯了,回國后才明白平靜是坦然地面對,漸漸地在丁晨的絮絮叨叨中睡著了。

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丁晨活動着肩膀抱怨,你昨天靠在我身上睡著了,害得我動都不敢動。跟你說哦,月底加工資啊。

問你媽要。

她一下子跳到我背上,不管,就要你給我發紅包。發不發,不發我就不下來了。

我忙說,發發發,給你發大包。

我喜歡國內,有可以依靠的朋友;離我的心很近,只有六十多公里。內心由衷地想,感謝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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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麼說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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