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好奇心
有一種好奇心
那天之後即使工作再忙我們也會抽空聊會兒天。或打語音電話,或發微信。
有一種好奇心,這種好奇心趨勢着我一步步朝前走着。想要試試看,我們究竟會如何。我心有所覺,前方是一片大海,或我擁有它,或將我淹沒。
連着幾個雜誌封面的拍攝,讓我有些疲憊,肖覺給我語音電話,他聽我聲音疲憊,問,要不要去海邊玩幾天?
我說,“哪裏的海邊?”
他回答,“舟山。那裏有個民宿,是他朋友投資的,這會兒正好沒有人。在舟山一個小島上,人煙稀少,面朝大海。”
我聽了心馳神往,約定第二天一早出發。
五點多他便來接了我出發舟山。一路我困頓至極,遮陽帽往臉上一蓋,副駕座椅放下便沉沉睡去。
睡的昏天黑地,等我醒來之時,我們已經到達舟山的海邊民宿。他挺穩了車子,打趣,“時間掐得真准。”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戴上帽子隨他下車,海風滾滾,波濤萬里。這片海還算乾淨,遠遠望去湛藍一片。小島不大,但是山島竦峙,民宿建在山崖上。推門而出便是一個大露台,正好能夠看海。風差點將我的遮陽帽吹走,我趕緊扶住帽檐,民宿主人也是個大帥哥,朝我走來,“歐小姐,你比電視上還好看呢。”
我客氣回答,“哈,可能不太上鏡吧。”
肖覺介紹,“我大學同學,徐愷。”
“那麼年輕啊。可以喊你島主嗎?”
徐愷說,“我的綽號就是島主。肖覺告訴你的嗎?”
我搖搖頭,“我瞎說的。”
“那你們真的很有默契。當年島主這個綽號也是他起的。”徐愷說。
我哈哈了兩聲,問,“有咖啡嗎?”
徐愷進屋用自動咖啡機沖了杯拿鐵,加了幾塊冰塊,拿給了我。我坐在露台邊,享受着海風。他倆在屋內忙活,也沒有打攪到我。
日頭更曬一些的時候,我拿了咖啡走進屋內,關好玻璃門,問徐愷,“我的房間在哪裏?”
徐愷領我去了二樓的觀海景房,我又問,“肖覺呢?”
他朝我神秘一笑,隨後貼心地退出房間,關上了門。
我只拉上了紗簾,便在白光中混混睡去。這一睡,就到了下午。晚霞耀眼,鋪滿整座大海。風浪平靜了許多,顯得神聖又祥和。
舟山夏天的海與波士頓截然不同。波士頓海邊凜冽的冰霜一次次將我颳得更為清醒,這裏的海像一首搖籃曲,讓我回到了嬰兒的狀態。如果問我更喜歡哪種?自然是覺得舒適安心的那種。可能這就是人生吧。永遠充滿未知,永遠不能判定什麼。那時未曾預料過今日的重逢,也未曾預料到今天會和他驅車來舟山看海。自己都被今天的一切逗笑了。我正在陽台上傻笑發愣之際,徐愷在一路露台朝我招手,“歐小姐,下來吃晚飯了。”
我穿着拖鞋便輕快地下樓。一桌子豐盛的晚餐。有水果,有蔬菜,有海鮮。只見肖覺又端了一碗湯上來。他腰間繫着圍裙,手臂壯實,招呼道,“吃飯了。”
螃蟹炒年糕,鹽水煮梭子蟹,椒鹽瀨尿蝦,清蒸深海魚,海鮮麵疙瘩湯,涼拌海帶,綠豆芽,糖拌西紅柿,還有一鍋美齡粥。竹編的藍款里放着冰鎮的荔枝。一瓶香檳在桌子邊放着。色香味俱全,引得我肚子咕咕叫。
晚餐時分開始於黃昏浪漫之際,徐愷的侃侃而談肖覺的插科打諢將這頓晚飯延續到了星辰漫天之時。我們共享美食、我們互相舉杯、我們交流嬉笑。
大海和星空將過往的齷齪掩蓋。這座駐紮在懸崖上的民宿,成為了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我問徐愷,“你會覺得寂寞嗎?”
徐愷為我倒酒,點了根雪茄,“我擁有大海、星空,怎麼會寂寞。”
我又問,“你是怎麼想到來這裏的?”
徐愷看看肖覺,又看看我,指着肖覺說,“問他。”
肖覺為我剝了只瀨尿蝦,“大學時候,我設計了這個民宿的雛形,他就說以後他要把他建設出來。”
“結果大學一畢業,說好一起來海邊造民宿,他跑去修復傢具去了。沒辦法,我只好孑然一身地擁有這片大海了。”徐愷插嘴。
“你們大學都在做什麼?”我太好奇了。
徐愷問,“明朗你在美國的大學生活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逃課、上網吧打遊戲、打籃球、睡懶覺。。。還有夜聊讀情書,肖覺幾乎每天能夠收到一封情書。”
“我沒有讀過大學。預科時候就離開家庭自食其力了。在舞台劇後台做服裝管理,在走秀後台幫模特化妝。沒有錢交房租睡過地鐵站,口袋裏只剩五美元去領過教堂的救濟食物,這是我20歲以後吃過最好吃的一頓飯了。”我無所謂地說道。
肖覺和徐愷沉默了會兒,徐愷不可置信,“你媽媽是九十年代的電視劇女王,繼父是地產大亨,這聽起來怎麼可能呢?”
我一邊吃着肖覺剝給我的瀨尿蝦一邊點頭,“就是這樣。在美國,成年了自食其力是美德。”
兩個人被我唬得一愣一愣之際,我補充,“逗你們的呢。就是有了矛盾,當時不想再在金錢上依靠他們,算是離家出走了吧。全靠華人叔叔阿姨們幫忙,一點點過來了。”
徐愷目光幽遠,問我,“那你怎麼成為的模特?”
我喝了一口香檳,哈哈哈大笑,“有人說我攀上華人權貴,有金主支撐。有人說我是設計師的華人小三。其實都不是。那年紐約大秀,有一條裙子非常小,美國和歐洲的模特因為身高和骨架原因,要麼穿不上要麼穿上了很怪,設計師就問現場誰能穿進去誰就是今天的模特,我說我試試,結果正好。就這樣,救場性質地走了一場秀,就簽了經紀公司。後來你們也知道,簽了CK和維多利亞,就這樣出名了。其實無非就是吃不飽睡不好瘦的,陰差陽錯。”我看兩個人都在那不發一言,又逗他們道,“別這樣了好嗎?在紐約我被稱為幸運女孩。多少東歐的姑娘們漂洋過海來到紐約尋找出名的機會,我卻只是那麼點運氣作祟,就走上了秀台,擁有了體面富足的生活。我很知足。”
肖覺眼裏的淚花清晰明顯,像反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的星光。
“你們不要這樣。多少人在追逐名利和地位,多少人在追逐中飽受煎熬,我其實什麼苦和黑暗面都沒有經歷,就站上了天橋。已經很幸運了。”
肖覺突然問我,“明朗,再來一遍,你想讀大學還是等待那個讓你成名的機會。”
我折了朵餐桌上的花,淡淡地告訴他,“人生沒有如果。如果人生有如果,人生就不再是人生。我只相信,勇敢地堅強地朝前走,人生會告訴我一個答案。”說著我舉杯,“為今天的晚餐乾杯。”
可能酒喝多了話也多,我安慰他倆,“你們看,天上的星星會隨着地球自轉變換我們視角能看到的方位,這就是人生,我是一個星體,你們也是各自獨立的星體,有一段時間因為自轉和公轉,你們相遇了,成為了同學。可是隨着星體的自轉和公轉,我們今天也在此相遇了。對我而言,過去只是過去,唯有現在才是值得珍惜的。”
徐愷站了起來,打開大門,“走,我們出海去。”
我們隨徐愷來到他停在懸崖邊的遊艇上。他緩慢啟動,最終疾馳而去。浪花與海風,還有微醺得我,都是我不曾擁有過的青春。還有兩年,我將三十。三十歲,也是而立之年。我感受着海風,感受着肖覺在身邊的餘溫,好奇心推動着我留在這裏,隨他們前往未知的海域。
我們停在一片海域上,這裏一切平靜。
肖覺為我披了件薄衫,我朝他眨眨眼,“謝謝。”
他耳朵驟得一紅。
我見了嗤嗤直笑。
徐愷說,“我是上海崇明人。小時候大概讀小學時候,跟外婆去海邊溜達,見到海上飄着一團團火,我不知道是什麼。外婆說,那是龍宮開門,明天去那個地方能撈到很多魚,不過也會有大風浪。後來第二天,許多人在那裏打到了非常多的海產品,可是傍晚時分大風浪突然颳了起來,有些人的船就此沉沒消失。當地人說,他們被龍王帶走了,去到龍宮成為了龍宮的一部分。那時候我就喜歡大海。”
肖覺對我說,“這個說喜歡大海的人,大學畢業后跑到了西北研究古建築保護去了。”
我太好起了,“西北,東海,這個差距很大啊。”
徐愷又說,“讀初中時候,我轉學去了市區。那天也有個女孩轉學過來。上音樂課時候,她就着夕陽餘暉玩着手影遊戲。那個女孩脾氣特別倔,但是也是真的好看。和男生打架,隨時隨地為他人打抱不平。我就沒見過比她更野比她更漂亮的女孩。明朗,她真的好看,比你還好看。她的眼睛有勾,她的嘴角也有勾,可是她不說話不打架只是坐在那裏時候,和你很像,一樣地憂鬱一樣地神秘。”
“所以你們早戀了?”我問。
星光中,他無力地說,“我不是英雄,她怎麼看得上我。她大學沒畢業就去西北參軍了,剪短了頭髮留在了那裏的軍營。”
“額。。。。。。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徐愷點點頭,“全班都知道。全年級都知道。老師們也知道。”
“那你告訴過她嗎?”我問。
“我以為陪伴就是告知。她迷路時候我騎着自行車冒雨給她送交通卡,讓她打車回家。每天早上在她必經的路口等她。偷偷去她的大學看她。關注她的各類社交賬號。她喜歡喝奶茶,就在同學聚會時候給她點奶茶;她喜歡格鬥,我就去學格鬥。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那個機會等到了嗎?”我又問。
徐愷深深嘆了口氣,站在船尾,迎風站立,像是隨時準備投身大海一般。
“沒有。我去了西北,找了她。去到她當兵的部隊,他們告訴我,她已經犧牲了。犧牲在一線,勇敢沒有任何猶豫。留下了一封遺書,讓她的父母不要悲傷,只需要為她自豪。”
我和肖覺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彼此沉默。黑暗中,肖覺偷偷牽了我的手。我並沒有拒絕。
徐愷繼續說,“之後我生了一場大病,就回了上海,回上海后隨着幾個同學去她家看望她的父母。她家還有個弟弟,這個弟弟帶我們去了她的房間。書桌上有着初中畢業時候我們的畢業照,放在相框裏。那張畢業照里,我站在她後面,看着她。”
肖覺緊緊握住我的手,我又問,“後來你就來了海邊?”
徐愷說,“不是。後來我在上海的建築院上班,談過幾個女孩,只是每次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我又去了她家看望她的父母。這時候她弟弟也長大了很多,他一眼認出了我,給我看了她姐姐的日記,日記里說,她夢到過我,夢到我深情又悲傷地看着她,天上落下了許多紅色花瓣。也說,其實我很好。那時候我突然明白,我太懦弱了,什麼都不敢說,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如果當時我能勇敢地去說去堅持或許就不會那麼遺憾了。”
我看了一眼肖覺,眼中同樣炙熱。
風獵獵吹響,“後來我總是忘不了她在日記中的話。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心裏是什麼感覺。那種感覺太奇怪。我又辭去了工作,到處旅行。有一天來到這片海邊,島上的原住民因為政策和開發都搬到了沿岸居住,這等於是一座空島。我坐在今天民宿的這個位置,大概每天從日出坐到日落,連續一個禮拜后,我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難受。我永遠失去了一種可能,觸摸到真心的可能,將真心付出的可能。能夠觸摸自己的真心和觸摸到她的真心,我曾經擁有過這個可能。茫茫人海中,能夠在年少未艾最純真的時候相遇,本來就是一種奇迹和緣分。這種奇迹被我的自負自卑給耽誤了,這種緣分死於我的懦弱和庸俗。”
後來他不再說話。
肖覺補充,“有天他鬍子拉雜地來蘇州工作室找我,拿出大學時候這份手稿,要我重新規劃設計,說要在這個海島上建一座民宿。他決定退休了。”
“嗯。肖覺設計好了。其實還有一點,她曾經在社交網站上說,西北的黃沙讓她想念家鄉的煙雨,退役后她要住在海邊,好好享受水汽和海風。以彌補在西北吃的沙子。”
我們不再說話。
長久的沉默后,徐愷對着茫茫大海吼道,“程願,你還好嗎?程願,你還好嗎?”
悶悶地抽泣聲中,我們坐在徐愷身後不發一言。
這個民宿叫“乘願而來”。我還覺得很浪漫。
肖覺鬆開我的手,站到徐愷身後,“下來吧。也許小程願這個時候已經上幼兒園了,二十年後的某一天,她會乘願再來呢。”
徐愷坐回到我們身邊時候已經恢復原樣,臉上再也瞧不出悲傷。他為我們每人倒了一杯酒,自嘲道,“還好遊艇沒有酒駕。”
我們在海邊隨風逐浪緩緩起伏,看天上斗轉星移,喝酒瞎聊,看了日出后才再次回到民宿。
一夜通宵,我先回房沖澡洗去身上的味道,困意襲來便沉沉睡去。
我居然在夢裏夢到了那個叫程願的女孩。
是的,她真的很漂亮。她白得閃閃發光,安靜的時候文文靜靜,雙眼偷着憂鬱和神秘。那是一雙不亞於我母親的眼睛。非常漂亮的鳳眼,內眼角下勾,外眼角上鉤,搭配一雙劍眉,瓊鼻紅唇,嘴角也微微上揚,即使不說話瞧着也像是在微笑。她站在滿牆薔薇下,仰着頭,細細聞着花香。她看向我,朝我招手微笑,那笑容璀璨陽光至極。
然後我就醒了過來。躺在床上想着那出夢境,一時惘然至極。
這個世界上有人勇敢又堅強,有人懦弱又自卑。大多數人屬於後者,懦弱是因為害怕受傷,自卑是因為害怕失去。總是有瞻前顧後的猶豫,於是一天天地遠離夢想成為俗人。
我起床,拉開窗帘,肖覺和徐愷已經在佈置露台的餐廳,差滿了粉色月季的花瓶放在了露台的餐桌上,咖啡和香檳還有雪茄,兩個人時而聊天時而沉默觀海。
我換了一身長裙,搖曳下樓。朝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朝我打招呼。
我坐到肖覺身邊,看着他不自覺上揚的嘴角,對徐愷說,“其實我和肖覺也是從小學起就認識了。”
徐愷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故意望向肖覺。
他定定地說,“我喜歡了她十八年。從第一次見面起,直至現在。”
我的心臟砰砰地激烈地跳着,我接茬,“然後他給其他女孩畫漂亮的人體素描。我就去美國了。”
尷尬。
長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