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115章

飄渺峰夜

夜,萬籟俱靜。

半輪冷月,在幾片稀疏的凍雲間浮動。

雪,白皚皚的映着月光,

將天色照成了白晝。

一個黑影踉蹌着在雪地上行走,沉重的步子,踏得凍雪簌簌作響。

黑影行至一棵樹下,盤膝而坐,然後迫不及待的從箭袖中褪出一枚烏黑的毒針,狠狠的刺進自己身體。

柴文訓身子一振,死死的咬住牙關,又將一枚接一枚的毒針刺了進去。

他的臉痛苦到猙獰,發青的薄唇竟浮上一抹笑意。

這毒,果然還在,它只是被人以強大的內力困至骨縫之中。

因為,當他望見霜風將她抱起,悉心照料之時,胸中湧上的不僅僅是酸澀,還有再熟悉不過的毒痛。

柴文訓捏着毒針的手,不住的痙攣,身子也隨之開始的抽搐,隨着第七枚毒針刺進體內。

毒痛果不負他所期,翻江倒海般襲卷全身,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痛得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掙扎着蜷縮起身子。

血,不斷的從他的唇角湧出,

瞬間,凝結成一片淤黑。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卻清晰的望見雪地上走來一個華麗的身影,停在自己面前。

竟是,她的母后,她依然是那麼端莊嫻貴。她跪下身,將他輕摟進懷裏,輕輕擦去他嘴角凍結的血絲。

“文訓…”她輕輕喚着他的名字,聲音里溢滿慈愛。

“文訓,要活下去啊…要活下去…”

他緩緩闔上雙眼,

僵硬的嘴角牽起孤傲的笑,

緩緩睡了過去…

夢裏,他穿行在一片雲霧濛濛中,聞得水聲潺潺漸行漸響,卻遙望不穿。

這是哪裏?

母妃?你在哪?

他暗暗思量,直到感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襲上腳面,低下頭,霎時駭得汗毛豎立。

猩紅的血水,

在他腳下匯聚,轉眼的功夫便沒過了腳踝。

一陣陣腥風撲面,聞之令人作嘔,

霧氣緩緩開散,

眼前,現出一片陰慘慘的血色世界。

血光蔽日,血水翻湧,卻是徹骨的陰寒。

一聲聲若有若無地沉悶魔嘯,在深層地下不斷傳出。

大地在劇烈的搖晃,彷彿就要翻覆過來一樣。

柴文訓大驚失色,欲抽身而退,只感雙腿如灌鐵般沉重,絲毫挪不動步。

那滾滾而流的血河中,漂來了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身,他們還依然保持着死前種種慘目忍睹的狀態,令人毛骨悚然。

冷汗浸透了柴文訓的衣衫,他驚恐的眸子也染了一層猩紅的血霧,

“這…這是地府嗎?”

他跌倒在血水裏,吃力的將癱軟的身子向後挪着。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響從天邊爆發開來,緊接着,血浪滔天,呼嘯着撲來…

“師父!師父——”

聲聲輕靈悅耳的呼喚,宛如明媚的光束,直照進他的心扉。

柴文訓從夢中驚醒,額頭佈滿冷汗,他似劫後餘生,遲滯目光溢滿惶恐,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蘇伊桐溫柔的用絲帕為他蘸去汗珠,又緊緊握住他的手,哽咽道,

“你終於醒了。”過了一會,柴文訓才回過神色,望見她面色如紙,就連櫻唇也無甚血色,人也消瘦了許多。

還未來得及開口,蘇伊桐已將一杯渾茶遞到他身前,溫聲命令道,

“快,喝了它。”

許是被那恐怖的夢魘所攝,柴文訓竟覺得,茶中也有股腥氣。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他不假思索一飲而盡,才知那不是茶,而是…櫻靈花的花露。

想不到這冰寒之地,竟也能開出櫻靈花來,柴文訓不禁驚訝。

“師父,快躺下,仙醫說了,你要好好休息。”

蘇伊桐不由分說的將神思恍惚的他摁躺在榻上,然後將被子蓋得緊緊的。

見他直直凝着自己,她好聲哄道,

“你呢,快閉上眼睛休息,我去請仙醫來。”說罷,輕快的跑出房門。

回想她的臉,那麼蒼白,柴文訓心中一陣難受,奈何渾身鬆軟無力,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不知多久,再睜開眼,已是夜沉。

房內,無人。

這還是他醒來后,第一次身旁沒有她的身影。

柴文訓盤膝而坐,暗運內力,氣伴隨着陣陣毒痛緩緩從氣脈匯聚在平行的雙掌間。

激動得兩聲悶咳,他緊緊的攥住拳,眸子燎起自信的光閃。

月光朦朧,

天地間,卻是通透的冷。

蘇伊桐正蹲在廊檐下,手托着下巴,獃獃的凝着一株花草,那玲瓏精巧的花兒含苞待放,瓣如白玉,葉似翠碧。

正在徐徐夜風中,搖曳生姿。

半晌,她抬頭看看月色,疑道,

“為何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動靜?莫不是…不夠?”

她想了想,從袖中褪出一把冷森森的匕首,目光霎時凌厲,直朝自己的手腕劃去。

“慢着!”白影飄渺而來,霜風擒住她的玉腕急斥,

“蘇姑娘怎可妄為?在下說過,要耐得住性子。”

“可它今日很奇怪啊,這個時候,花瓣就該微微開啟了,你看,現在一點變化都沒有。”蘇伊桐掙開霜風的手,反駁道。

霜風朝那花兒瞟上一眼,又望望頭頂隱於薄雲的冷月,無奈笑笑,

“櫻靈花吸收月華之彩,今日月色暗淡,自然開得晚。姑娘即然已滴過血,就耐心等待,花遲早會開。再說…”

霜風又捉住她的玉腕,端詳着她的玉手,只見她左手每根手指的指肚上,都印着細密的血點,他心疼道,

“刺指滴血也就罷了,怎可割腕,胡鬧!這匕首哪裏來的?”

蘇伊通臉一紅,目光閃躲着低下了頭。

霜風抄過匕首,不禁鳳目彎成月牙,笑出了聲,

“蘇姑娘真是高手啊,在下隨身的匕首,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偷了來。若是讓師尊知道,恐怕我免不了受罰。”

“不不不…我不是想要連累你…”蘇伊桐急急擺手,解釋着,

“我師父剛剛醒來,身子還虛的很,我想這花露還需喝些日子…櫻靈花只在晨時展開一瞬,我根本來不及取更多的花露。我想着…若是多喂它點人血,會不會好一些?反正有你和仙醫,定不會讓我出事的。”見身前這纖弱的女子,一副談笑的模樣,眼中滿是期待。

霜風皺了下眉頭,似如鯁在喉,忽而他猛然抬手,輕敲了下蘇伊桐的額頭,語氣難掩無奈,

“尊師說過,有情人的血,幾滴就夠。蘇姑娘對他一往情深,這血自是有奇效,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在下多次提醒姑娘,在這飄渺峰住着,若是體弱,極易寒氣攻心,丟了性命,蘇姑娘莫要再掉以輕心。”

霜風忽然側目淺笑,

“看,要開了。”

“啊!真的…”蘇伊桐驚喜的叫了起來,此時,皎潔如水的月光下那純白無暇的櫻靈花,宛如嬌羞含笑的少女般,微啟玉瓣,嫩黃的花蕊若隱若現,吐露出一股清幽的芳香。

她長舒了口氣,從懷中取出玉杯,靜靜的蹲守在邊上。霜風等了一會,見她不再講話,只得悻悻而去。

才步出庭院,他溫潤的面龐瞬間愁容盡顯,霜風仰頭對月,深吸口冰涼的空氣,嘆道,

“師尊說的對,情愛之毒,果然無解。”

突然,霜風眼底閃過異樣的鋒芒,隨即提氣身子騰空而起,卻是晚了。

半空中有道黑影如鬼魅般撲下,一掌重重擊上霜風胸口,霜風硬生生的摔在雪地上,直感五內振痛,他捂着胸口,想要起身,卻“哇”的噴出一口鮮血。

柴文訓將霜風從地上拽起,虎口力道容不得他掙脫,霜風扭着眉毛面呈痛苦之色,雙手掙扎着摳住柴文訓如磐石般堅硬的虎口,嘴張得碩大,卻喊不出聲。

柴文訓眼中殺氣騰騰,他直瞪霜風的臉,冷冷問道,

“我從未聽過,櫻靈花開要以血供養,你究竟有什麼居心?”

霜風似乎聽見自己的喉骨輕微碎裂的聲響,他嚇得擠出兩聲嗚咽,嘴角滲出了血絲。柴文訓稍松力道,

“說。”

“你…你我本…本…屬同門…”霜風吃力的念着,柴文訓劍眉一皺,抬左手又是一掌,霜風踉蹌的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他瞪大了眼睛,注視着面前的柴文訓。

月光映照下,他一襲黑袍,冷厲的面頰,猩紅的眼底,好像來自地獄嗜血的修羅,渾身充滿肅冷的殺氣。

“你…你…你竟將毒放了出來?不可能…你怎麼找得到…”

霜風護着脖頸,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問。

柴文訓蹲下身,不耐煩的應道,“我沒必要向一個死人解釋。”

“你…你…要殺我?是尊師與我傾盡功力,才護你不死…你怎可恩將仇報…”

柴文訓將一枚烏黑的毒針,在霜風眼前晃了下,

唇邊勾出邪魅的笑,

“告訴我,為何要騙她以血入土,否則我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這是…”霜風目光飄忽,避而不語。

柴文訓眼中射出兩道狠戾的光,正在此時,身後響起蘇伊桐的呼喚,

“師父,你果然在這!”這一喊,柴文訓厲色瞬斂。

蘇伊桐奔到近前,發現霜風攤坐在雪中,胸前白衫血跡斑斑,她附身攙起霜風,將身擋在霜風面前,

“霜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你怎麼可以傷他!你知不知道…”她忽的一怔,本罩着慍色的俏臉瞬間綻出笑意,眼中漾起欣喜之色,“師父…你…你好了?你好了是嗎?”

瞅着柴文訓指間的毒針悄悄褪回袖中,霜風暗自鬆了口氣,他踉蹌着撣了撣袍上的殘雪,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蘇姑娘若是再晚到一步,在下便要…”

想到自己方才毫無還手之力,霜風面有愧色,揉着胸口輕咳兩聲,朝着蘇伊桐呵呵一笑,

“想來師尊說的沒錯,能救他的,這天下…便只有蘇姑娘了。”

蘇伊桐臉一紅,而此時的柴文訓,如鷹般銳利的目光,敏銳察覺到霜風神色隱着異樣。

蘇伊桐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緊緊攬住肩膀,轉身朝來路走去。

這樣被他護着,感覺到他臂膀傳來堅實的力道,蘇伊桐感覺到久違的安全。

恍惚回到了那日,

流箭如雨,殺氣如麻。

他為她不惜性命,

共赴生死,

劫后,還生。

我們…終於都闖過來了。

蘇伊桐悄悄抬起頭,

凝望他稜角分明的輪廓,

目光如水溫柔。

他明明不曾側目,

沉靜眼眸中亦氳上了一層柔情。

再說霜風,二人去遠,他腿下一松險些跌倒。

霜風強運內力,方才穩住了陣痛的氣脈,望着自己染血的白衫,他抹了抹嘴角的血絲,無奈搖頭。

想自己年幼便入師門,在這極寒之地潛心修鍊,一日也不敢松怠。

不曾想要傲視天下,卻也未曾敗得這麼慘。又想到這兇狠的對手,竟是同門,霜風更是羞得面頰微燙,手心熱汗直冒。

突然,他慌亂回頭,驚得身子微抖,就見仙醫正背負雙手,佇立在樹下,面色陰沉的望向他。

不知仙醫何時到來,難道已然目睹方才情景,自己竟又是毫無察覺。霜風更覺沮喪,垂頭朝仙醫深深作揖,

“徒兒慚愧,不知師尊至此。”

“可是傷到了?”仙醫語氣透出些許鄙夷之味。

霜風羞愧難當,飄忽的目光在雪地上遊走,忽的掃見一物,似刀非刀,烏黑。

拾起才知,乃是柄空鞘,無刀

凝注着手中的刀鞘,霜風心中滿是新奇,這刀鞘無甚嵌飾,就連道簡單的雕紋都沒有,通體烏黑、光亮。

他曾隨師遊歷四海,神兵寶刃確是見了不少,這空鞘看上去是個平凡無奇的俗物,可霜風隱隱感覺一股陰邪之氣正從掌心向手臂蔓延。

恍惚間,他望見那刀鞘上,縈繞着一團若隱若現,陰慘慘的黑霧,就像…就像是…那毒人眼中滲出的煞氣一樣,令人望而生畏。

難道是毒人留下的?

霜風一陣后怕,又不免好奇,很想親眼目睹這鞘中之刃,是何樣子。

“龍鱗。”沉默半晌的仙醫,視線始終不離霜風的手掌,

“大梁皇族傳世之刃哪。”

“大梁?”霜風驚詫,“莫不是那二十幾年前亡了國的梁國?”

仙醫微微點頭,他喚霜風隨他來到斷崖邊,已是破曉時分,他指着西方,沉聲道,

“就是那裏。”

霜風放眼望去,

雲海金濤,霞光萬丈,無比的綺麗、宏壯。

仙醫手捋疏髯,目光幽邃,

“梁帝柴曦禮知人善用,從諫如流,算得上當世明君。二十幾年前,大梁國富民強,兵強將勇,與那時的北縉當是旗鼓相當。為師曾有幸,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直至今日記憶猶新哪。”

“既然如此?怎會滅國?”霜風疑問。

仙醫糾結的眉目,愈發黯淡,

“哎…縉帝趙崇琰舉兵興國之時,並未與大梁正面交鋒,而是繞行向南,直討內亂方休的灤國。灤主邃向梁帝借重兵以抗敵,誰知…誰知縉軍早已兵分兩路,趁梁境鬆懈,攻進梁土。灤主在梁都被困之時,按兵不動…或許…那老謀深算的趙崇琰,所覬覦的從來就不是灤土,他只是聲東擊西…”

“難道…難道是那灤與北縉合謀,令大梁兵虧將乏…導致河山破碎?”霜風猜測。

仙醫發出沉重的嘆息,繼而搖頭道,

“明月山河今猶在,興衰榮辱已枉然啊。斗轉星移,草青草黃,不過是沒入時間的流里,無聲無息…”

霜風亦是悲嘆,臉上大有惋惜之色。突然,他困惑道,

“可…大梁皇族的信物,怎會落到靈隱宮傳人的手中?”

仙醫半晌不答,許久,訕訕道,

“他根本不是夏族血脈,他當姓柴才是。”

“柴?”霜風心中一驚,

“對!蘇姑娘曾和徒兒講過,他姓柴!只是…徒兒那時還以為是他有意掩飾身份,編造出來的。他…他難道是大梁皇族的後人?”

“梁帝之子,柴文訓。”

仙醫遙望西方,微微眯起的老眼裏,涌動着細碎的光芒。

“這也就是他願以毒續命的原因哪…”

“亡國滅種之恨…為了復仇,的確可以令人嘗盡世間毒痛。”

霜風面有悲憫之色。仙醫慨然嘆道,

“為師救錯了人哪。”

說罷,闊步轉身而去。

只留霜風呆立在崖邊,蹙眉忖思着仙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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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情緣懸作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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