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

夕草廬

今日的晨輝,有些蒼涼。

被窗紗篩作淡淡的金沙,疏疏落落的灑進草堂。

仙醫手掌稍用力道,輕掰開柴文訓緊閉的牙關,將一顆烏黑的丹藥送進他口中。

霜風將柴文訓放平在塌,他的額頭佈滿細汗,輕薄的白衫已被汗水浸得濕潮。

而周圍的空氣里還蘊着微弱的氣浪。

突然,仙醫發出兩聲悶咳,霜風臉色大變,直勾勾的盯着仙醫的臉,驚道,

“師尊,您的臉…”

他望見仙醫已然慘無血色的額頭,朦朦朧朧的透着黑色霧氣,正迂迴遊走。

二人用內力配以銀針封穴之法,整整三日,才將此人體內的毒逼進一寸骨節中,保住了他岌岌可危的心脈。

此時自己的身子已然虛脫無力,喉間更有陣陣腥氣翻湧,尊師當是真氣耗損更甚。

可這…額間黑氣從何而來?

難道…這毒…已成冤孽?

隔空便可侵得人身嗎?

霜風萬分憂心,將他攙至蒲團坐穩,急急詢問着仙醫的情況。

“尊師…您…您告訴徒兒該怎麼做?”

望那黑氣不過片刻便愈發的濃郁,霜風慌了手腳。

仙醫擺擺手,示意霜風退後,繼而雙掌平行運真氣循於周身,這一下。黑氣變得躁動異常。就像一頭惡獸困於額間寸地,橫衝直撞起來。

突然,強勁的氣從仙醫胸膛迸噴而出,震得這草堂四壁微顫。仙醫身子一軟,斜倚上霜風的肩膀,黑氣隨之消失,鮮紅的血,正從他的嘴角不斷湧出。

“師尊…您怎麼樣…”霜風忙封了師傅肩頭的穴道,待血止了,仙醫幾聲咳嗽,這振得五臟俱裂,“這…非毒…乃是百年毒魂…修真身哪

…靈隱宮…以毒為聖以法為尊…竟到了…以體供養毒怨的地步嗎?二道…如何歸一哪…”

仙醫面呈痛苦,愈念愈急,忽的氣結失去了意識。

霜風輕拍仙醫的面頰,又去探他的脈,緊張的神色稍有回緩,他只是昏厥了過去。

“百年毒魂?”

思量着仙醫的話,霜風不禁望向榻上的柴文訓,忽見他的手指微微抽搐了兩下,霜風瞳孔立刻緊縮了幾圈,現出驚懼之色…

傍晚院門外

霜風推開門,不自覺的朝門口的那棵蒼松下望去,果見鵝毛大雪中,一抹纖柔正蜷縮着身子蹲在樹下。

他飛身落在蘇伊桐身前,用羽扇遮上她霜白的雲髻,

“姑娘為何又在這裏等?縱有在下的驅寒散,可在這冰天雪地里站上一天,豈不是要自尋死路?”

他語氣責備,蘇伊桐哆哆嗦嗦的站了起來,顫着微紫的唇急問道,

“怎麼樣了?我師父怎麼樣了?”

見她對自己的話不以為然,霜風故意裝出一臉慍色,

“姑娘若是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那便成了當死之人,在下便遵守這門規,你師傅的生死也不管了。”說罷,轉身就走。

“不不不!霜風不要開玩笑了,快告訴我他怎麼樣!”蘇

伊桐急急攔住霜風,神色凝重的問,

“是不是…是不是他沒救了…所以你不告訴我…你快說,不要瞞着我…求你了…”

絕望的淚花在蘇伊桐的眸子裏越蓄越多,眼看便要掉下淚來。

霜風呵呵一笑,

“哎…想來尊師平日裏訓斥得對,在下確是對女子心軟,特別是…像姑娘如此美麗的女子,莫要哭了,你師傅已回到茅屋。人事已盡,至於能不能醒來,要看他的意志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白色的丹藥,

“驅寒散,把它吃了…否則,在下只怕姑娘等不到他醒來。”

“謝謝!霜風,謝謝你…”蘇伊桐退後兩步,朝着霜風深鞠了一躬,起身時已是熱淚盈眶,

“若是我師父醒了,你便是我的恩人,我定會好好謝你,雖然…雖然我什麼都沒有…可這恩情我一定會報…謝謝…”

她將丹藥攥緊,急朝茅屋奔去。

望着她的背影,霜風眼中忽然閃過點點的落寞,

“哎…這靈隱宮的毒人…可真是好福氣。”

茅屋

柴文訓的面色依然慘白如紙,這些日子她無數次喚着“師父,不要睡了…”而此時,他這是第一次皺了皺眉毛作為回應。

蘇伊桐欣喜若狂,用玉手輕撫着他的面頰,又握緊他的手,他的手,是溫的!

“你聽得到嗎?醒醒啊…快醒醒…是我啊…我是…我是…”

我是誰?

我是畏罪潛逃的翌王妃…段韻錦…

不…她已經跌落懸崖…

世人都以為她死了…

她深吸口氣,似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是…蘇伊桐啊…你快醒醒…我有好多話想要對你說啊…我有一個好長的故事…要給你講…師父…”

蘇伊桐已經泣不成聲,眼淚像決堤的洪水,順着香腮,淌落在柴文訓胸前的衣襟上…

“求求你了啊…不要離開我…我好害怕…這個世界太可怕…我失去了青雨…我不能再失去你…我好害怕…”

她伏在他的胸口,嚶嚶啜泣着,好像一個孤獨無助的孩子…

北縉中軍府廂房

夜深,風便有些微冷。

慕容驥埋頭吞了幾口苦酒,酒很烈,因為喝得太急,辛辣的氣息沖入喉嚨,火辣辣的直酌進心底。

就在那一刻,慕容驥又想起了她,那個在飄雪的冬天,圍着火爐為他溫酒的女子。儘管近日來忙得焦頭爛額,可哪怕片刻歇息,思念便會佔據他的心。

“敏兒…”

他仰起脖子,又猛灌上了幾口。

福伯輕推開門,走了進來。

“少爺…”

慕容驥迅速收起心頭那份苦澀,

“老爺可好?”

自慈兒失蹤以後,承恩候慕容延昭傾全軍之力晝夜尋找,更懸賞千金尋辨得蛇鱗之士。

可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愛女仍然下落不明,如石沉大海渺無音信。

食不知味,卧不安席的承恩候,精神日漸委頓,意志也開始瓦解。

這白髮如霜的老者,常常在深夜裏,跨騎戰馬,神色慌張的帶領着慕容家的精騎隊,在城外郊野的林子裏漫無目的的尋找,林生茂密,他的神智早已恍惚,兜兜轉轉不過是繞着圈子。

“慈兒哪…慈兒哪…”

林中,四散飄蕩着慕容延昭悲切的呼喊,令人聞之心傷。

慕容驥萬分擔憂父親的身體,可又束手無策,眼下除了儘快找到慈兒,沒有更好的辦法。

“侯爺服了李太醫的定神茶,這幾日…睡的好些了…”

福伯溫聲回話,

“這安神茶還有幾副,老奴特給少爺送來,您也要保重身子啊。”

慕容驥接過福伯遞過來的藥包,輕撂於案上點點頭。

福伯又好言勸上兩句,希望慕容驥回府去住,見他半天沒有說話,他湊近了幾步,小聲道,

“少爺…老奴實在不忍見到侯爺這般神傷…往日那些…那些…家事,不如暫且放下吧…說不定…說不定…待到小姐回來了…侯爺便不會再阻止…少爺和敏小姐的事…”

慕容驥臉上現出不悅之色,不耐煩的揮揮手,

“少爺啊…休怪老奴多嘴啊…侯爺是盼着少爺回府的…其實侯爺早就知道…敏小姐…在凌西山的靜慈庵…少爺半月後前往凌西之時,侯爺也是知道的,他老人家並未阻攔啊…”

“什麼——”慕容驥猛然起身,擒住了福伯的肩膀,

“半月前?是何意思,為何敏兒的去向父親會比我先知道?難道…他暗地追查敏兒的蹤跡?他想幹什麼?”

“不…不…少爺啊…您錯怪老爺了…是那在槭臨軒當差的侍衛丁宏啊…他…他聽到了楊副將將敏兒小姐的行蹤稟報給了殿下…這小子向來貪財…想搶先一步來侯府向您報喜…領些賞銀…”

慕容驥眉頭愈鎖愈緊,他急聲命令。

“楊副將?可是楊謬?繼續說下去!”福伯怎敢怠慢,

“丁宏不知少爺多日未歸,尋不到少爺…便將敏兒小姐的消息獻給了侯爺…侯爺雖未將這消息送去中軍府…卻也並未阻攔少爺前去凌西山哪…”

“你可記得,丁宏是哪一日來的侯府?說!”

慕容驥面色徒然大變,狐疑的目光緊盯着福伯。

福伯一驚,“當是…二月初六…”

聽他聲音雖顫,卻不假思索,

“你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回少爺…每月的初六,是府里發薪水的日子…一大清早,老奴正在賬房點銀子。那丁宏拿着侯爺的賞帖來領賞銀,五十兩啊…老奴這才知道是這麼回事。二月初六…絕對不會錯!”

“二月初六…”慕容驥鬆開福伯,幽幽的念。

福伯見他神色木然,遲滯的目光中充滿困惑,趕忙湊近道,

“是,是二月初六,老奴絕不會記錯的…”

“退下吧。”慕容驥若有所思。

待福退出房門,慕容驥緩緩踱起了步子,暗自思量,

二月初六…

殿下若是二月初六就已經得到敏兒的消息…

為何要過了半月之久…才告訴我?

難道是…

軍務繁忙一時忘了…這也合情合理。

可是…

慕容驥眉頭一皺,

殿下那日喚我進府,確是一副欣喜又急切的樣子,說是清晨才得到楊謬的消息。

敏兒在王府本就無足輕重,即便殿下遲而未宣,我也不會責怪…

殿下為人一向磊落,此等小事…實在沒有必要刻意隱瞞…

那日…

慕容驥思維有些混沌,竟憶不起那日是哪日,忽然,他的心猛然一抽,疼得像被人狠狠擰上一把。

因為,同一天,蘇青雨前去凌西山送信…

二月二十四…

是青雨遇害的日子…

不知為何,慕容驥竟在心中將兩件事不自覺的聯繫起來。

是殿下提議我休書一封,

青雨代勞送去…

青雨…就在那天一去不復返。

這…

一股冷颼颼的涼意襲上脊背,霎時間蔓延開來,慕容驥直感渾身上下徹骨的寒,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目光飄然,就連氣息都開始紊亂。

如受了重傷般邁着踉蹌的步子,虛弱的坐回到桌前,又灌了幾大口酒,慕容驥深邃的眸子裏泛起了惶然的霧靄。

我與殿下自幼長大,知之甚深,出生入死…情誼深厚…縱然殿下近日來性情有變,可我怎能作此等無端揣度啊。

我…定是醉了…

“可青雨是龍脈…如若他死了…那麼殿下…”

愈不願想,心底有個陰森的聲音卻好似鬼魅,悄無聲息的襲進腦海,刺得慕容驥頭疼欲裂。

慕容驥眼前浮現出趙宗奕凌厲的眸子,他居高臨下,冷冷俯視着他,那無甚溫度的目光里,正滲着徹骨的森寒。

縹緲峰茅屋

霜風端着一碗熱粥進來,望見她如昨夜離去時一樣,坐在塌邊一動不動,痴痴的等,不由得淺嘆。

“蘇姑娘再這樣不吃不喝,晝夜不眠,只怕身子耗不到你師傅醒來。”

這幾日,她如一縷幽魂般,

靜靜的守着他,

片刻都不曾離開。

淚一滴一滴,流到乾涸,

喉嚨也念得沙啞,

他也只是偶爾顫幾下眉梢,

他的氣息,薄如遊絲。

“霜風…他是不是永遠醒不了…”她淡淡的念。

聽她語氣如止水般平靜,霜風暗暗舒了口氣,

“在下說過,人事盡了,可否重回人寰,要看他的意志…若是他想活…那…”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對視間,這女子平日裏明澈如水的眸子,血絲交錯織成了網,眼底儘是空洞,那種絕望似乎能將一切吞噬。

“為他,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這麼看着啊…”

蘇伊桐的聲音有點啞,她定定的凝着柴文訓如玉的面龐,突然,蒼黃的面容牽起一弧僵硬的笑,

“也好…若是…他醒不過來…我便一直守着他…最起碼…也算…在一起。”

她伏身枕着他堅實的胸膛,感受着他胸前微弱的起伏,這讓她感覺到一點點的安全感。

片刻,蘇伊桐微蜷的肩膀逐漸舒展開來,緩緩的闔上雙眼。

她太累了…

浮生如夢,不堪回首,

擁卿對無語,心落滿悲涼…

霜風靜立在旁,面露關切,他自知不該去打擾,可這纖纖弱質的女子,幾日來顆米未進。

若是再這麼下去,恐撐不住。想到這,他囁嚅着嘴唇,

“蘇姑娘?還是起來…先喝些熱粥吧…”

蘇伊桐一動不動,她的意識已然混沌,除了柴文訓若有若無微弱的呼吸,她聽不見其他聲音。

霜風又喚了幾句,見她毫無反應,眉一皺,伸手去撫她的肩膀。

突然,他的手在離她不過半寸的地方,被另一隻手死死鉗住,那力道愈來愈重,大得似要將霜風的手腕捏碎。

柴文訓顫顫乾燥的唇,喉嚨中振出兩聲干啞的哼聲。

蘇伊桐目光迷離,直直瞪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自己正伏着的胸膛,確在微微震顫着。

柴文訓攥着霜風的手臂,此時因為用力青筋暴起,他忍不住輕咳,用另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肩膀。

蘇伊桐喜極而泣,她將臉藏進他的懷裏,“師父…”眼淚失控的湧出來。

鬆開霜風的手腕,柴文訓用指尖輕撫上她的後腦。

而她的哭聲,從小心翼翼的哽咽,瞬間化作了委屈的嗚咽。

霜風面露尷尬之色,他舒活着手腕,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着柴文訓,見他緊閉的眼瞼下眼珠微微轉動,人像是被困於夢魘,不曾醒來,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只是他的潛意識。

果然沒過一會,柴文訓又陷入了昏迷,手臂的力氣也瞬間抽離了。

“霜風這是怎麼回事…”

蘇伊桐慌了,起身急急搖着霜風的衣袖。

霜風輕輕扒開柴文訓的眼皮看了看,笑道,

“蘇姑娘大可放心,你也瞧見了,這方才的力氣,在下的手腕都要折了。”

他遞過一枚藥瓶,

“此葯喂他服了,十二個時辰便會真的醒來。”轉身要走,他望了眼桌上放涼了的白粥,

“蘇姑娘要記得吃飯…”

步出茅屋,就見仙醫正負着雙手,背身而立。

霜風忙上前作揖,“尊師怎麼來了?”

仙醫面色陰沉,

“你這劣徒,為師收你為徒,乃是發揚本門藥理,救蒼生於水火。你倒好,終日圍着一個女子打轉,成何體統。”

霜風一愣,正色道,

“尊師教訓得對,徒兒近日確疏忽修業。可…徒兒絕非好色之徒,對蘇姑娘只是…常人的情分罷了。徒兒是不忍…她孤立無助,才略加關切。”

仙醫用威嚴的目光掃過霜風的臉,

“你這憐香惜玉的性子,若不知收斂,將來必會惹火上身,橫遭劫禍,好自為之。”

“是。”霜風深深一拜。

思量片刻,蹙眉道,

“尊師…剛才那人似醒非醒間,捉住了徒兒的手腕,內力…大得驚人…”

“不可能!”仙醫一口否定,霜風忙遞上已然青腫的右腕,

“徒兒怎敢欺瞞尊師…”

“這…怎麼可能…他…該武功盡失才對…怎麼可能…”

“徒兒號過他的脈,毒並未複發。”

仙醫難掩狐疑之色,凝神忖思,搖搖頭,

“難道…這靈隱宮的毒…當真…詭異到超脫了世間理法?不可思議哪…你且守在這裏,半步都不要離開。”

“徒兒遵令。”

霜風附身,再抬頭,

面前已空然。

他回身望了望草屋的方向,

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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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情緣懸作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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