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宛城破廟
夜,一輪孤月高懸。
柴文訓反覆吐納幾次,緩緩收了掌式。
夏血鳶急問,“可好些了?”
他微微點頭,“確沒有那麼疼了。”
夏血鳶關切的目光緊凝着柴文訓慘白的臉,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她猛然捉住了柴文訓的右腕。
“明明沒有好…這毒…為何控制不住了…”她蹙起秀眉,連連搖頭。
柴文訓話未出口,已是一陣止不住的輕咳,夏血鳶慌了,欲輸真氣給他,卻被他阻止,
“無礙。”
柴文訓蘸去嘴角殷紅的血絲,一笑道,
“這毒助我破了御屍大陣,給些淺痛算什麼,我再調息幾日便好。”
“百年之毒雖是詭異莫測,可唯有每三月毒發一次的規律,二十載從未變過。這幾次發得毫無徵兆…到底…到底哪裏出了錯…”夏血鳶神色凝重,喃喃的語。
忽然,她好似想到什麼,脫口道,“文訓,那龍甲丹…你可帶在身上。”
她曾以血入葯,煉成丹,喚作“龍甲”,命暮尋交給他。
“休要再提!”柴文訓語氣嚴厲,起身步出破廟。
登上一處高坡,
柴文訓負起雙手,
仰望茫茫蒼穹,
目光,沉着而寧靜。
冷月凄風,
這山中的夜浸着一股滲人皮骨的陰冷,
風拂耳而過,隱隱約約夾雜着野狼的嘶嚎。
柴文訓久久凝望着頭頂的夜空。
他似在等着什麼。
直到樹稍凝露,
參橫斗轉,
望見西有一朗星,
忽明忽暗,
繼而逐漸熄滅在夜空之中。
掐指輕算片刻,
柴文訓冷厲的面龐浮出一縷邪笑。
“文訓…”夏血鳶在他身後站了許久,終於問道,
“你在推算北縉的國運?”
柴文訓搖頭,滿是不屑,
“北縉國運乃是掌握在我手中,何需算?”
他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一副乾坤在握的篤定。
“那…”夏血鳶遙望天際,疑惑不解。
“血鳶,你且回宮去。”柴文訓沉聲命令。
“不,我不走!你隨時都有可能毒法,沒有我怎麼行!”
“不久宛城便會戒備森嚴,這裏很危險…”
“危險才要留下來!”夏血鳶不等他講完,
“虛夷啊…萬一他下山來找我們尋仇怎麼辦?”
說著,她愁眉一展,又故作輕鬆的笑了笑,
“啊,不過呢,爹爹說過這中了我們靈隱宮迷魂大法的人,魂魄是招不回來的,恐怕他啊,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我們頭上。”
柴文訓沒有回答,只望向方才星宿熄滅的方位,若有所思。
-----
晨皇城寢宮
“聖上…聖上…李大人來了。”
龍榻前,林祿海捧着溫熱的茶盞輕喚着。
縉帝趙崇琰緩緩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老眼裏,噙着傷感的淚光。
林祿海眼圈也是紅的,他命兩個小太監將趙崇琰的身子搬起,小心翼翼靠上自己的肩頭,茶細入絲,小口小口的喂進趙崇琰的嘴裏。
“祿…祿…海哪…”縉帝口一開,林祿海的淚奪眶而出,他輕摟着趙崇琰的身子,小聲的答應着,
“哎…奴才在。”
這兩月來,李大人竭盡所學以金針過穴之法,配合著各國進貢來的珍材奇葯,終見淺效,他時而能吃力的吐出幾個字。
“黑…黑雲…敝…日…奕兒…”
趙崇琰喉嚨一陣震顫,繼而嘶聲的喘息起來,額頭不斷冒出熱汗,曾經氣吞山河的霸主,此時已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聖上,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林祿海聲線哽咽了,極其輕柔的將趙崇琰的身子放平在龍榻上,手一揮,李大人忙和幾個小太監們退出寢殿。
他跪在榻前,緊握着趙崇琰的手,
若不是當初自己的幾番阻攔,
此時,聖上或早已與少主相認,少主就更不會…
每每想到這些,
林祿海的心在滴血,撕裂般的疼痛。
悔恨如烈焰,時時刻刻煎熬着他,
短短兩月,人就消瘦了幾大圈,
面色蠟黃,根根瑩澤的銀絲,早已枯如稻草。
可人死不能復生啊,
終於,
迎着趙崇琰凝滯的目光,
林祿海哽咽開口,
“聖上乃是真龍臨凡,自是慧眼獨具,您放心,縱然這朗朗乾坤,飄來一縷黑雲作祟,有奴才在,奴才絕不會讓他傷到奕兒。”
林祿海婆娑淚眼中透着一股子強烈的死志。
趙崇琰眨了兩下眼,眼神忽的變得銳利,掠過林祿海的頭頂直勾勾的盯着什麼。
林祿海忙回頭,循着那目光投遞的方向,來到金楠書案前,見趙崇朝着自己一個勁的眨眼,林祿海立刻開始細細的翻尋起來。
最終,他在案頭的白玉筆筒里找到了那枚雙龍奉日的“華壁”。
趙崇琰直凝着華壁,
僵硬的嘴角開始一下下的牽動,
唇也隨之劇烈的顫粟起來,
發出一陣嘶啞而迫切的哼吟。
林祿海輕輕將華壁塞進了趙崇琰的掌心,雙手攥緊趙崇琰的手,
“聖上,奴才有罪,瞞着聖上…宮裏有人在傳…是…奕兒…害了少主…平王竟然私調禁軍出宮,將奕兒困在府中。如今,這華壁便是為奕兒洗刷冤屈,最好的證據。聖上放心,祿海這便去…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要還奕兒公道。”
此話一出,趙崇琰眸子撐得碩大,近乎嘶嚎的叫着,
“奕…奕…”
“聖上放心,祿海絕不會讓人難為奕兒!”
“慕…慕…”許是過於激動,趙崇琰一時氣結,身子一抽,昏了過去。
“聖上…聖上…快,傳李大人!”
林祿海一面朝殿外急喝,一面將華壁小心翼翼的揣進懷裏。
次日晨時
大內總管,林祿海,
着一身紅褐蟒袍,
手持鎏金麈尾,
在一眾小太監的簇擁下,
朝宮門走來,步履生風。
眾人身後跟隨着一輛雕金馬車。
宮門口,人影憧憧,全副武裝的禁軍前,
一老者跨下一匹赤驪駒,身着冰藍色絲錦華袍,上綉雅緻竹葉團紋和雪白滾邊。高挽的銀絲間斜插着一枚羊脂玉發簪。
平王趙崇瑜,這身素冷的裝扮,更襯得他霜顏凌厲,冷目懾人。
見林祿海近前,趙崇瑜馬上拱手,
“林大總管這麼早,因何事出宮哪。”
林祿海稍一俯身,作揖道,
“今日有邊關進貢來的藥材進城,咱家清早出宮,乃是想要親自去迎。卻不知王爺這麼早在宮門口,就好像是在特意等着咱家,是何用意啊?”
平王面露微笑,
“既是藥材,派幾個機靈的小太監去也就罷了,何勞大總管呢,眼下聖體欠安,這寢宮怎麼離得開大總管,還是請回吧。”
“王爺這話的意思是,今日咱家想要這宮門,還要王爺點頭了?”
林祿海上前兩步,將眼皮一挑,冷冷的凝着趙崇瑜。
趙崇瑜手捋須髯,溫聲笑道,
“大總管,本王也是為你好啊。”
“哦?是何意阿?”林祿海冷哼,
“大總管有所不知,聖上卧床休養的這些時日,民間謠言四起,傳得皆是些關於我趙氏皇族子虛烏有的醜事。本王是怕,這些民間陋語污了大總管的耳啊。”
“趙氏皇族?”林祿海呵呵一笑,細聲細語的念道,
“若是關於皇族,翌王殿下向來光明磊落,深受子民愛戴,而咱家也相信,王爺您也絕不會在暗地裏做着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市井小民的口舌之快,怎會入得了咱家的耳,這時辰可過了不少,咱家還是改日再與王爺閑談。”
說著,林祿海邁步繞過馬前,便要出門。
趙崇瑜面色驟沉,起手一揮,
“刷拉拉——”幾十把白刃齊刷刷的出了鞘,刀身明晃如鏡,冷森森的映着林祿海無甚血氣的臉。
“呦呵?”林祿海鳳目一瞪,用犀利的目光掃視面前背弓持刀的禁衛軍,
“咱家十二歲入宮,在這宮裏待了五十載,今兒個還是頭一次瞧見這陣勢。”
他回身瞪着趙崇瑜,陰陽怪氣道,
“王爺這是何意啊?”
趙崇瑜馬上頷首,
“總管出宮當真只是為了藥材?本王看,你是嫌這宛城還不夠亂,可是想要趟一趟這渾水!”
林祿海眉一皺,挑高調門兒朝趙崇瑜喝道,
“咱家敢問王爺一句,這禁軍領牌是怎麼跑到王爺手裏面去的?這白刀雪刃的,可是想要了咱家這條老命?還是,王爺欲趁着聖上龍體欠安,想要公報私仇?”
此時的趙崇瑜全然沒有了方才的溫潤,他用冷峻的目光斜睨着林祿海,
“公報私仇?本王聽不明白。”
林祿海粉面漲得微紅,正色道,
“這水是誰攪渾的?禁軍為何包圍翌王府,恐怕王爺心知肚明!”
趙崇瑜冷笑,
“本王乃是為了保護翌王殿下的安全,既然這市井傳言是有人以丕臠神箭刺殺龍脈,慕容家的丕臠箭從來都是效力於奕兒,而聖上又是在奕兒府上突發惡疾,一病不起的。諸多矛頭皆指向奕兒,本王身為他的叔父,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為免奕兒受到影響,也為了保住趙氏皇族的清譽。待事情查清之後,自然會還他一個公道。”
“王爺若真這般光明磊落,那便讓咱家出宮。”林祿海也不多言,兀自轉身便走,步伐,沉着、持重。
見面前尖刀毫無退閃之意,林祿海大聲嘶喝,
“都給我聽着,咱家乃是為聖上辦事,這事關乎於聖上安康,關乎於天下子民,一刻也耽誤不得。咱家今日便要從這過去,我看有哪個敢攔?”
林祿海直感一股怒火攪着氣血沖向天靈,血紅交錯的眸子裏,迸出如火般凌厲的目光。他就似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渾身都在憤怒的顫抖,緊咬的牙關“咯吱”在響,就像隨時能將人生吞了去。
這些皇城禁軍本就心生狐疑,忐忑不安,奈何有令牌為號,不敢不從。
此時,見到林祿海這一副正顏厲色,視死如歸的架勢,更是惶惑不已。
刀雖未放,臂膀的力道已松去不少。
趙崇瑜眼瞧着林祿海手中的麈尾扶風,左一揮,右一掃的扒拉開重重刀刃,一步一步的闖了出去。
他目射凶光,朝馬旁的帶刀侍從使了個眼色,霎時,白光衝起,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直向林祿海的後腦砍去。
就在此危急時刻,
一道疾閃如電,
卷着勁風擦過眾人頭頂,
射穿侍從的胸膛,
眾人驚聲不已,
那人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斷了氣。
鮮血汨汨而流,瞬間染紅一地。
那是一支金光燦燦的鵰翎箭,
箭尾刻,“丕臠——”。
遠處,馬蹄聲鏗然如雷滾,
眾人遙遙望見,有一隊人馬疾速馳來。
跨騎黑馬,身着黑色勁裝,
一個個威風凜凜,
透着一股黑雲壓境般的氣勢。
隊伍轉眼奔至近前,
忽的如朱雀玄武齊分左右,現出兩匹高大白馬,頭前一老者,威風凜凜,金盔金甲白馬長刀。
他鬚髮霜白若煙雪,氣勢剛強似驕陽。
斜背一張金色長弓,晨光映照下熠熠生輝。
此人,正是承恩候慕容延昭。
身旁的慕容驥,紫袍銀甲,姿顏威武。
“哎呀,侯爺來得妙哉!”林祿海急步跑到承恩候馬前,大顆大顆的冷汗順着他的鬢頰止不住的淌。
慕容延昭看看馬下的林祿海,又抬起頭,他虎目深炯,面沉似水,本已是不怒自威的氣勢,奈何氣如虹中,
“爾等好大的膽子!”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
禁軍們一個個皆噤若寒蟬,戰戰兢兢垂下手裏的尖刀,動作輕緩至極,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只聽“咣當”一聲悶響,
慕容驥身後拋下一人。
雙手被反綁,硬生生的摔在地上,
那人疼得呲牙咧嘴,愣是沒叫出聲。
眾禁軍矚目觀瞧,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禁軍統帥——薛良。
慕容驥催馬上前,手起刀落,三尖兩刃刀“唰啦”的打了道閃電。
眾人包括薛良同時縮頸藏頭。
說時遲那時快,薛良只感覺涼颼颼的刀刃,帶着風掃過自己的脊背,卻無痛感,緊勒着雙手的繩索,霎時斷成兩截。
慕容延昭用刀頭點指,
“本侯留你不死,乃是要等着聖上御意隆決,你且速速帶兵退下,沒有本侯的軍令,禁軍不可再跨出皇城一步!”
“是…是…”
薛良跪在馬前,如啄米般磕了好一陣頭,才爬起來急呼着眾禁軍齊整隊伍,撤離了宮門。
待禁軍撤去,碩大的宮門裏倒顯得格外冷清,只省下平王趙崇瑜和隨身的幾名隨從。
慕容延昭馬蹄踏血,駐馬橫刀在趙崇瑜身前,趙崇瑜不緊不慢,肅言拱手道,
“侯爺來得正是時候,數日來,宛城之中盛傳龍脈被殺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若不及時制止,任謠言肆布,必將惑亂民心,有辱我趙氏皇族的清譽。正所謂空穴來風,事出有因,奕兒…”
忽然,這金槍帶風,槍尖直指趙崇宇的哽嗓咽喉。
趙崇瑜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驚得面如土灰,一個激靈險些栽落馬下。
慕容延昭單手持槍,橫眉立目,
“你口口聲聲趙氏皇族,本侯問你,北縉千里江山萬里沙場,你可曾有過軍功戰績?可曾夜夜枕戈待旦,隨時衝鋒陷陣?又可曾血染疆場,遍體鱗傷?聖上封你為王,賜號平,乃是顧及手足情義。沒想到你如此不知進退,非但不克己安分,竟膽敢借聖上發病,散播謬語,謠言惑眾。今日,你若拿不出真憑實據,本侯只恐這擅調禁軍,誣陷翌王殿下的罪名,你這無功無勞的皇族,擔待不起。”
此話一出,由打黑壓壓的精騎隊伍中探頭探腦溜達出來一匹棗紅馬。
彭武近前朝着慕容驥暗挑大指,報以一個欽佩的眼神兒,好像在說,還得是這老爺子,這氣勢!不愧是咱北縉擎天白玉柱啊!
趙崇瑜的手心裏全是汗,卻仍拱手在冷冷槍刃前,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回道,
“侯爺此話未免強詞奪理,那謠言出於市井百姓之口,與本王何干?難道本王不會武功,不曾上得疆場,就不可在亂局之中為皇族出力?本王乃是聖上的胞弟,血脈相連。侯爺此時重兵相對,以刃相逼,可是自視功高蓋主,想要謀反不行啊?”
慕容延昭一陣朗笑,慨然高聲道,
“公道自在人心,我慕容一家盡忠報國幾十載,是否功高蓋主,是否藏有私心,那是要聖上隆意聖裁。豈容你個心胸狹窄,嫉賢妒能之輩,在此惡人先告狀。奕兒自小便長在本侯眼下,十六歲隨本侯出征,十九歲便已戰功彪炳。他威名遠揚,乃是赤膽忠心以血命相換。你避而不答,那便是沒有真憑實據,散播謠言,誣陷忠良,本侯這便取了你的性命,再去向聖上領罪。”說著,慕容延昭猛然將槍桿一擰,槍纓旋出朵血紅的槍花,探了過去。
這招式看似兇狠,實則是個虛招,金槍點顫着刺向趙崇瑜咽喉,分寸拿捏極好。
趙崇瑜就感覺鼻尖咫尺,一團團金光耀眼,無數的槍頭晃得頭暈眼花。
他身子一歪,咣當滾落下馬,腿軟得再也爬不起來。
林祿海緊步上前,將趙崇瑜攙了起來,陰陽怪氣的念道,
“哎呀,王爺,可是摔壞了?”
慕容延昭收了槍式,面色儘是鄙夷,
“本侯向來只相信證據,什麼龍脈被殺?一派胡言!”
“咱家這有證據,還請侯爺過目啊——”
林祿海掏出華壁,含淚呈到慕容延昭馬前,慕容延昭虎目放光,愈撐愈大,他急縱下坐騎將玉佩接了過來,顫言道,
“聖上的華壁?”
林祿海淚眼婆娑,他緊攥着承恩候的手臂。
“龍脈…是真哪…此是物證,咱家是人證…咱家出宮便是奉聖意想要將真相告訴侯爺,奕兒冤枉啊…還請侯爺主持公道,還奕兒清白啊…!”
慕容延昭大驚,直瞪瞪的望着手中的華壁,失神片刻,目光驟然狠戾,冷冷投向地上的趙崇瑜…
本是湛晴的長空,不知何時,烏雲密佈,
一層又一層。
雷隱隱,落萬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