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占星問道
蕭椒心滿意足地下了場,先迎過來的不是自家師弟,而是邱采白。
“風頭出夠了?”邱采白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你等着蘇師叔找你算賬吧!”
蕭椒十分無辜:“砸了飛霞峰山門的是鍾銘遠,又不是我。”
“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那點小聰明?蕭椒!修行之人坦坦蕩蕩堂堂正正,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麼事?”
“師兄你冤枉我。”蕭椒委委屈屈地看他,“你怎麼不說他犯規了?他那一招是殺招,我不躲等他打死我嗎?師兄啊,你好狠的心……”
蕭椒就差嚶嚶嚶了。
邱采白不知是被他氣到還是噁心到,袖袍重重一甩,道:“總之你自己好好反省吧!”
而後他急急忙忙趕去處理爛攤子了。
邱采白一走,蕭逗帶着兩位師弟從旁邊鑽出來。
“小辣椒,你這次真的太胡鬧了。”蕭逗看着自家大師兄快速收好了跟邱采白演的那套可憐兮兮的樣子,一眨眼又恢復成嬉皮笑臉,他有點愁,“你幹嘛讓他打飛霞峰?”
“我沒讓他打啊。我也沒犯規,罰也罰不着我。”不過蕭椒想了想幾位師叔的樣子,又有點不確定,但他還是沒臉沒皮地,“就算罰,最多抄書咯。”
從小罰到大、也從小被長輩們寵到大的蕭椒,能想到最嚴厲的懲罰就是關在藏經樓抄書了。
“到時候我們幫你抄!”蕭算十分仗義地接道。
然後他被二師兄拿胳膊肘捅了一下。
“不過小辣椒,我們幾個怎麼都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修為突破的?”蕭逗三人與蕭椒算是朝夕相處,親眼目睹了這不上進的傢伙在韻丹一步卡了這麼些年,雖然這修行進度也遠比絕大多數修士更快了,但是確實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邁過的這一步,“你現在已入破丹,快金丹大圓滿了吧?”
蕭椒裝模作樣地沉吟片刻:“什麼時候?就先前我被邱師兄嘮叨不勝其煩,到山下去躲清靜,見叢林疊翠,山泉流響,喜不自勝卻突然有點……悲從中來,然後我就悟了。”
“什麼是……喜不自勝又悲從中來?”蕭冬不解地歪了歪頭。
蕭椒難得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才回道:“喜是喜山間恬靜,悲大約是悲虛盈有數吧……風吹過來的時候,我好似突然身臨一場夢境,恍惚間體會到了一種不屬於我的悲慟。嗯……不過並非是十分強烈的悲傷,而是那種細水長流、娓娓道來的感覺。非要說的話,大概是那一瞬間我覺得群山在邀我共情。”
他這一番話說得不明不白,倒是叫蕭冬抓耳撓腮了。
“機緣到了罷了,往後師弟也會遇到的。”蕭椒拍了拍蕭冬的肩膀,擺了個老氣橫秋的“師兄”架勢。
“……”蕭逗一時沒話講。修行之事是要看機緣的,自身的努力雖然也重要,但倘若機緣未到,只憑努力只能是事倍功半。蕭椒絕非是修身律己勤勉努力的修士,但卻一定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修士,絕佳的天賦與絕好的機緣交加在一起才得了他這麼個千百年不遇的奇才。
“但群山為什麼會悲慟呢?”蕭冬喃喃問道。
“那誰知道。”蕭椒自然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的,況且他也不打算當場悟道飛升,轉了個話頭問道,“土豆,那位大叔呢?”
“還在觀雲台吧。”蕭逗回,“哦對,你是怎麼認識的那大叔?”
“我在山腳的時候遇到了只兔子精,那兔子精要找這位大叔報恩來着,我覺得挺有趣……”
蕭算奇道:“你就把人拐進來了?怎麼,想讓師父給你收個五師弟?”
“那不能,師父也不收大叔這年齡的啊。”蕭椒白了自家三師弟一眼,“我是跟着大叔走了兩步,他自己走進內山的。大叔是個福緣深厚的人,我想給他指點一二,畢竟不能辜負一段良緣啊。”
“良緣?你不給人家攪黃了就已經很不錯了。”蕭逗哪能不知道自家師兄是個什麼德性,“那兔子精呢?怎麼不帶回來?”
“在外山吧。”蕭椒道,“我帶回來幹嘛,烤了吃?”
“帶回來看看長得怎麼樣啊。”蕭冬理所當然地接道。
“帶回來叫她好好修道!”蕭算就十分正直了。
蕭逗拿手肘杵了一下離他手最近的蕭冬:“一個兩個在想什麼!那妖修是善是惡你們分得清嗎?萬一是個壞的怎麼辦?止禹山什麼時候有妖修?我覺得……”
“你哪來那麼陰暗的想法?”蕭椒笑了笑,左右他這個時候不願去觸掌門師叔的霉頭,便打算去找那大叔,“等會兒掌門傳我你們就說我助人為樂,送大叔下山了啊。”
話音未落,人已經沒了蹤影。
蕭逗、蕭算、蕭冬:“……”
他們大師兄真的好不要臉啊。
蕭椒道觀雲台的時候,收穫了一大堆意味不明的目光,但是沒辦法,他的臉皮實在是厚極了,他理了理衣冠,面不改色地走到扎在修士堆里的那位樵夫面前:“大叔,是我,我比完了,來帶您下山。”
樵夫充滿敬畏地看了看這位“辣椒”仙人。
他還記得這位仙人剛剛一招把那位毀了一座山的修士打下賽場的時候,白衣飄飄、風華無雙。
他對仙人要送他這件事感到誠惶誠恐。
“喂。”之前一語道出蕭椒身份的女修上前來,“蕭椒,下次大比,我要打敗你。”
這女修是少女模樣,一身淺綠衣着看着嬌俏可人,少女看着蕭椒,眼中有股不服輸的認真勁兒。少年人總是對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懷有憧憬,渴望自己能夠超越對方,這種渴望有時候會演變成不加掩飾的敵意。
蕭椒:“……”
他認出了對方穿的是天風門的衣服,念着天風門同塵息門多年交好的情誼,禮貌微笑,溫和無比卻一點也不真誠地回道:“有志者,事竟成。”
但你恐怕這輩子是贏不了的。看在對方長得好看的份上,後半句他沒說。
蕭椒帶着樵夫下山的同時,掌門果然叫了弟子來傳他。
蕭椒自然是沒叫到,但那弟子卻恰好迎到了風塵僕僕歸來的谷山真人。
程谷山還沒來得及歇一歇,就被自家大徒弟拆了飛霞峰山門的消息砸了個趔趄。
彼時他一身裝束還是在凡俗中四方雲遊的道人,粗布衣袍破舊無比,腳下一雙草鞋快要磨破了,身上的蓑衣也像是有些年頭,這副模樣只遠遠的看一眼就讓人覺得是個有味道的人。
他站在主峰的議事大殿裏,面對着其他幾位師兄妹不是很友善的目光。
“太不像話了!”蕭椒口中飛霞峰這位脾氣不大好的師叔——蘇抱雲,罵起人來一激動差點把桌子掀翻,“師兄,看看你的好徒弟。成天的胡鬧,一會兒不防着點就要闖個大禍出來,授課的時候卻連個影子都沒有,仗着自己有點天賦就胡亂揮霍,這樣的弟子可怎麼得了?都怪你,把這崽子都養野了,要我說就該從小多揍幾頓,這皮猴兒才老實!”
程谷山跟着附和道:“是是是,這臭小子,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他一頓!”
他跟着一群師兄妹在這數落了蕭椒半天,等蘇抱雲稍稍消了點氣,才想起正事:“各位……”
“你又撿了個弟子回來?”掌門賀寄松聽他剛起個頭,就覺得自己大概猜到程谷山的“正事”是個什麼了——可能又在路上撿了個徒弟。畢竟這位師弟回回在雲遊途中都要撿幾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回來,偶爾有看着特別順眼就收到自己門下,別的都扔給賀寄松安排。
程谷山這次卻搖了搖頭:“我是想說,西南一帶近來天有異象。我測算了一下,測到……此事與塵息門或有牽扯。”
聽到與本門相關,幾位爭來吵去的長老才平靜下來。
“有何牽扯?”他們問。
程谷山卻搖了搖頭,神色也有些苦惱:“我沒能算出更多,所以想去占星閣看看。”
占星閣,塵息門除了藏經樓之外最重要的一處,傳說那是這世上離上界最近的一處。哪怕是站在觀雲台上看占星閣,以程谷山這樣的修士之能,窮極目力,也只能看到一截埋進雲里的山壁。
占星閣中可占前途、卜命運,知何所來何所歸。大道三千,只要占卜的修士能力夠強,便可在占星閣中盡數知曉。
程谷山於命理推演之事一直有驚人的天賦和能力,但他不喜歡去占星閣。他總說,占星閣里有什麼氣息,對他有點排斥。雖然這種排斥賀寄松幾人完全沒有感覺到過。
當年他們師父真禾仙上曾指點過,天機是不能叫一個凡人輕易窺破的,哪怕是很強的修士也不行,師父說這或許是天道對程谷山的一種保護。
自那時起,程谷山就不曾再踏足占星閣半步。
“師兄……”暫時消了氣的蘇抱雲有些擔心地看着程谷山。
程谷山衣着破破爛爛,人看着卻是個溫良清俊的青年,他笑了笑,對着師兄妹們關切的目光,他心裏也有些感動。他抖了抖袖子溫聲道:“無妨,不必擔心。”
“不是,師弟,”旁邊的葉語風解釋道,“我們的意思是,你或許該先沐浴焚香,以示對先祖們的尊敬……”
“此言有理,畢竟占星閣里還掛着歷代掌門的畫像。”掌門賀寄松平靜又不失威嚴地接道。
“……”程谷山一腔真情錯付,報復似的重重揮了好幾下衣袖,故意把那風往賀寄松那扇,留下一聲“呸”,揚長而去。
且說蕭椒送了樵夫下山,不知又做了些什麼,等他磨磨蹭蹭回到暉月峰上時已是大半天之後。
大比之後照例有清談宴,蕭椒回來的時候清談宴都散場了。
蕭椒聽師弟們說掌門只讓人來傳了他一次,便沒再來找他。
師弟們把榜首的獎品帶給了他。
那是一枚精巧極了的錦盒,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周身鍍了一圈潤澤的靈氣,裏頭卻不是往屆大比獎勵榜首的靈丹妙藥,而是一枚玉佩。玉佩上雕着騰飛的龍,栩栩如生,甚至連龍身上每一片龍鱗都刻畫得很清晰,祥雲繚繞間,那龍半睜着眼睛略向下看,是一個穿梭雲間俯瞰眾生的模樣。
蕭椒拿到手裏的時候就覺出來,這不是一般的“玉”。
他把玉佩舉過頭頂,陽光並不能從那玉中透過半分,半閉着眼睛的龍目光正好與蕭椒對上,它是那麼鮮活,蕭椒居然從那目光里看到空曠與深邃,師弟的聲音撞進他的耳朵:“邱師兄說,這是龍骨所制。”
他有一瞬間覺得那雕出來的龍是真的活着。
好像它就在雲霧繚繞間騰挪,穿透亘古的龍吟杳杳,渾厚又清越,天地蒼茫,它垂下眼來,高高在上地望着滾滾的凡塵和萬里山河。
“小辣椒!”蕭冬把他喊得回神,“我方才說的你聽到了嗎?”
“唔,什麼?”蕭椒沒有聽到。
蕭冬學着蕭逗的老成模樣嘆了口氣,將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清談宴上你沒來,蘇師叔沒找鍾銘遠的麻煩,但是蘇師叔說,她想扒了你的皮。”
蕭椒打了個寒顫,有些后怕:“那幸好我沒去。”
“因為沒找到你,蘇師叔讓你把飛霞峰山門的那些石塊都從山腳下背上來,而且不能用法術。”
蕭椒收好玉佩:“……”
蕭椒到山下的時候,蕭逗、蕭算二人已經把碎石子掃到一起打包好了。
“小辣椒,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蕭算悲傷得虛情假意,“蘇師叔不讓我們幫忙。”
蕭椒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沒良心,虛偽。”
於是蕭椒背了一晚上的石頭,從飛霞峰下背到飛霞峰上,一步一步,百多年來第一次數清楚了飛霞峰的石階有多少級。他的三個師弟跟在他身後,陪着他同上同下,到後來大家沒忍住,乾脆跟着蕭椒一起背。
繁星點點,少年修士們灰頭土臉,邊負重前行還能邊互相嘲笑。
直到朝露清輝,仙鶴高高飛起,第一縷陽光穿過層疊的雲霧與山峰,落到少年修士們眼中,飛霞峰上毀掉的山門終於全部回到了峰頂。雖然它們還很凌亂。
蕭椒伸了個懶腰:“快走快走,一會兒蘇師叔出來看到我,脾氣一上來恐怕還要我當場給她把這門拼回去。”
“我覺得你還是留下來給蘇師叔賠個罪。”蕭逗揉了揉肩膀,他現在腰酸背也痛,“師叔也不是什麼不講理的人。”
“是啊是啊。”蕭算和蕭冬也覺得二師兄說得不錯。
“不,”蕭椒十分有自知之明,“她只要看見我就會被氣到不講理。”
師弟們:“……”行吧,你是師兄聽你的。
蕭椒跟師弟們走得悄悄的,但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早起的師叔看了個全。蘇抱雲是真的有心想把這幫臭小子——尤其是那個不着調的蕭椒,從山上扔下去。但她給自己順了順氣:不能跟小輩計較。
在占星閣坐了一夜,出來順便換了身裝束的程谷山站在她旁邊,看着自家幾個徒弟,眼裏含着一些暖意。
“師兄,你說你都沒正兒八經地帶過他們,怎麼他們都按你的性格長的?”蘇抱雲問。
程谷山當年也是個調皮搗蛋的,他們師兄妹幾個中,最放浪洒脫最不循規蹈矩的,也便是他了。
“當年”還歷歷在目,後輩們卻已經長大成人。
程谷山笑了笑,沒個正形:“應該是暉月峰的水土比較好吧?”
換得蘇抱雲一個優雅的白眼。
“你不覺得我暉月峰是本門最有‘人氣兒’的地方嗎?”程谷山還是護短,想盡辦法給自己幾個弟子說好話。
蘇抱雲呸了他一聲,這時候沒有外人,她也沒端着:“步入山門,便與凡俗前塵了結,塵歸塵土歸土,修仙要什麼‘人氣兒’,對修行又沒什麼益處……反而還會步步掣肘。”
朝霞落到她如緞的黑髮上,落入她依然如少時清澈的眼中,這位在修真界已經算是大名鼎鼎的抱雲真人,輕輕側過頭,看了看她的師兄,卻又嫌霞光太燙眼似的,飛快別開了目光。
程谷山沒注意到她這一點點異常,他看向她的時候,她還是那副嫌棄又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他笑道:“不要‘人氣兒’算什麼活着?”
蘇抱雲撇撇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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