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4 章 他的漩渦(修
酷拉皮卡又一次夢到了自己的故鄉,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如今永遠也回不去的故鄉。
窟盧塔族隱居的森林裏,呈螺旋狀生長的植物隨處可見,酷拉皮卡從書中得知,這種自然形成的螺旋,被稱作最優美、最奇妙的幾何圖形之一,通常命名為“黃金螺旋”。
這種螺旋如此古老,世界各地的土著文化中都存在着螺旋形,從一個點出發,開始旋轉,無限的旋轉,沒有盡頭。
螺旋的旋轉數量越來越多,圖案越來越密集,明明只是在不斷延伸,卻彷彿自動旋轉起來,向著中心點塌陷進去,如同流沙形成的漩渦,將酷拉皮卡往地底深處拖拽,離地面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酷拉皮卡醒了,室內仍是一片黑暗,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酷拉皮卡切實地感覺自己正處在陷落之中,身體和精神都是。
今天是默爾絲離開的第五天。
披上外套,酷拉皮卡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後用冰涼的杯壁貼着額頭,令頭腦更冷靜一些。
他根本不願意想起默爾絲,如果可以,他希望默爾絲立刻下地獄,永遠消失。但他低估了默爾絲隨心所欲的程度,沒想到對方不滿足於侮辱他,還給他製造了更大的麻煩。
默爾絲的行為真的無跡可尋嗎?
酷拉皮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他最不想面對的部分,回憶他與默爾絲的相處,回憶他如何忍受默爾絲對他的侮辱。
噁心。憤怒。憎惡。
這些情緒充斥着他那時候的大腦,他的理智勉強維持,他的反應完全被動,他不止一次想要殺了默爾絲。
而默爾絲實際上也不是多麼有耐心的人。
第一次的時候,默爾絲說“像女孩子一樣的嬌喘聲,真可愛”。
第二次的時候,默爾絲說“該你來主動了,酷拉皮卡”。
第三次的時候,默爾絲說“你不是不會做,你只是不願意”。
默爾絲很喜歡在早晨給他打領帶,潔白領口被純黑領帶收束,彷彿扣緊了項圈。
穿衣鏡內,默爾絲的胳膊環住酷拉皮卡的脖子,嘴唇親昵地貼着酷拉皮卡的嘴角,酷拉皮卡的表情則冷若冰霜,雙拳緊握。
酷拉皮卡自認為已經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理智與忍讓,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忍耐”早就耗盡了他的精神力和集中力,以至於他常常像個傻瓜一樣被默爾絲隨意左右。
默爾絲低頭親吻酷拉皮卡的眼瞼下方,“像女孩子一樣的嬌喘聲,真可愛。”
“滾……”酷拉皮卡睜着灌滿鮮血般的火紅眼,啞着嗓子,近乎失控地提高了音量,“夠了嗎?給我滾!”
完全超出預料,他沒想到自己的失守如此迅速,自己的身體根本不遵循他大腦的指揮,就像很多嘗試吸毒的人自認為能夠憑自制力想戒就戒,一腳踏入享樂的漩渦后,便再也無法回頭。
他不清楚為什麼默爾絲能夠輕易地掌握他的反應,彷彿擁有遙控器,每個按鍵對應他的不同神經,按下去就會起效。
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拷問。酷拉皮卡在這過程中感到被逐漸腐蝕的痛苦,出現在他視野里的銀白色髮絲正是劇毒的水銀,當那銀白色流淌到他皮膚上,他的身體便忍不住戰慄。
快樂和痛苦其實是一樣的,都無法用自制力加以抗拒或者消除,只能被動承受。即使想清楚這一點,酷拉皮卡依然無法冷靜對待。
酷拉皮卡本可以擁有主動權,不必忍受默爾絲對他的完全主導,但……
最終,他落入了與理智背道相馳的被動境地。
仇恨既是動力,又是阻力,他太感情用事了,所以接連失態,一敗塗地。
在頭腦中匆匆略過那幾次混亂不堪的往事,酷拉皮卡的回憶來到了最後一次見到默爾絲的時候,他們一同參加晚宴。
全世界hei幫的十位最高領導人“十老頭”死後,為了推舉新的領頭人,各個集團開始內戰,互相搶奪或者吞併對方,以及拉攏合作夥伴。簡而言之,這場晚宴的本質,就是“拉幫結派”。
為了在hei幫世界裏站穩腳跟,便於看清形勢,酷拉皮卡必須不徇好惡,主動參加此類應酬。
由於默爾絲從未在外影響酷拉皮卡的工作,只是充當安靜的擺件……回想起來,酷拉皮卡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大意與天真。
他絲毫不記得默爾絲在晚宴穿的什麼,他刻意不去關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他專心地關注周圍,逐一對照他腦內的情報,將各個組織人物的關係網進行整理、推斷。其他人也在觀察,有人就在談論酷拉皮卡身為“區區一名新人保鏢”,趁虛而入,成為諾斯拉家族實際掌管人的事情。
他依稀記得默爾絲抱怨說不喜歡化妝。他不明白默爾絲為什麼抱怨。他沒有要求默爾絲的着裝,只要默爾絲穿着得體,就算默爾絲穿着平時工作的西裝,不做任何打扮,作為他的保鏢出席,他都無所謂,別妨礙他的工作就行。
默爾絲為什麼化妝?酷拉皮卡想起,女人出席晚宴時化妝,是默認的禮儀。對於一向不化妝的默爾絲來說,選擇化妝大概是工作時的素養。
“我不喜歡單方面要求女人的規則。”作為宴會女伴的默爾絲,挽着酷拉皮卡的胳膊說,“而且這場宴會好無聊。”
“……”酷拉皮卡只希望她閉嘴,於是回應了她,“我以為你不會遵守規則。”
“嗯,你說的對。”默爾絲說。
酷拉皮卡答話時沒有看默爾絲,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下一刻,默爾絲忽然摟住酷拉皮卡的脖子,仰頭親吻酷拉皮卡。
眾目睽睽之下,酷拉皮卡不能自亂陣腳,讓旁人看笑話。他皺起眉頭,忍着沒有推開默爾絲,還單手扶住默爾絲的腰。
他嘗到唇彩的味道。
幸好默爾絲似乎不打算真的叫他難堪,兩三秒后,結束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你想做什麼!”酷拉皮卡的手仍貼在她的腰部,兩人的動作看似是情不自禁的親熱,實際上酷拉皮卡的聲音里全是質問,嚴厲得近乎訓斥。
“你這麼討厭我嗎?”默爾絲小聲說,好像不能理解。
無論她真心或是假意,酷拉皮卡都認為她說出這種混賬話就是腦子有病。
酷拉皮卡手上沒有用力,默爾絲微微一動就脫離了他的懷抱,然後默爾絲徑直往餐桌那邊走,酷拉皮卡停在原地,盯着默爾絲的一舉一動。
桌上的自助餐至今無人享用,人們都忙着處理關係,沒人想過用餐的事情。默爾絲是唯一對此感到可惜的人,她一樣一樣地品嘗。
食物都很小巧,一口就能吃下。
她專心咀嚼無人問津的食物,沒有做奇怪的事情,倒是酷拉皮卡看久了,覺得有些疲勞,於是將大部分注意力移到周圍,期間還應付了想要探虛實的好事者。
默爾絲覺得無聊,酷拉皮卡何嘗不是呢?酷拉皮卡同樣討厭這些應酬,就像討厭勒緊的領帶。他真想扯下領帶,扔掉西裝外套,去外面透透氣。
“不好吃。”是默爾絲抱怨的聲音。
她的聲音格外清晰,因為四周陡然安靜了。
酷拉皮卡彷彿從夢中驚醒,朝默爾絲的方向望過去,看到更遠的地方,宴會主人的衣襟剛剛沾到的奶油。
“不好吃!”默爾絲坐在餐桌邊上,黑色禮服裙下的雙腿白得刺眼,她表情認真,舉起一隻拳頭抱怨,“不好吃!”
比起挑釁,她的行為更像是在發神經。酷拉皮卡想。
但在其他人眼裏,一個真正的瘋女人不可能打扮得光鮮亮麗,而且她那麼漂亮,這種挑釁應該是在故意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嘩眾取寵。
默爾絲的攻擊性被眾人刻意忽視的情況下,宴會主人的死亡變得輕而易舉。
對於默爾絲的挑釁,宴會主人作出什麼回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來被默爾絲藏在奶油泡芙里的微型炸彈炸死了。
那是延遲爆炸的炸彈,酷拉皮卡看到默爾絲無聲地動着嘴唇,之後酷拉皮卡明白她是在讀秒。
宴會禁止攜帶武器,不,有武器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她簡直是一台殺人機器,眨眼間就殺了數人,到處飛濺的鮮血染紅水晶吊燈,暖色燈光蒙上一層血色。護衛們舉槍射擊,吊燈砸到地板上,和血混到一起。
門沒有鎖,有一些人成功跑掉活了下來,剩下的成為屍體永遠留在宴會大廳。
酷拉皮卡試圖阻止她,但她殺人的速度更快,當酷拉皮卡能夠接近她的時候,宴會大廳里已經沒有其他活人了。
“哈……哈哈……”默爾絲站在樓梯扶手上,笑得肩膀顫抖,彎腰捂住肚子。
“酷拉皮卡。”她停止發笑,意義不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破窗離開。
今天是默爾絲離開的第五天。
酷拉皮卡根本不願意想起默爾絲,但默爾絲正在給他製造麻煩,默爾絲沒有放過那些倖存者,不斷有hei幫人員的死訊傳出。時常跟隨酷拉皮卡的默爾絲等同於他名片的一部分,也就是說,默爾絲的所作所為會被當作酷拉皮卡的指使,當作諾斯拉家族的態度。
在爭奪領頭人的hei幫集體混戰中,默爾絲的舉動無異於宣告了諾斯拉家族積极參与奪權的意圖。槍打出頭鳥,根基不穩的諾斯拉家族很容易首當其衝,變成頭號靶子。
事已至此,酷拉皮卡不得不放棄最初低調生存的策略,轉為擺出強硬姿態的策略。至於默爾絲何時停手,酷拉皮卡無法預測。
她不可能殺掉所有hei幫吧?酷拉皮卡想,但又有些不確定,所以他一直沒有放棄聯絡默爾絲,同時暗中追查默爾絲的下落。
是啊,默爾絲當然不可能殺掉所有hei幫,她沒那麼勤勞,有些人根本不是她殺的,是被渾水摸魚的傢伙栽贓到了她的頭上。默爾絲不在乎這些,虱子多了不怕癢嘛。
第一天,默爾絲比較有興緻,第二天隨隨便便,第三天就開始休息,躺着享受上門service了。
伊路米將一枚1戒尼硬幣放入兔子存錢罐里。
[婚前契約(269/999)]
儘管酷拉皮卡深感這些日子備受默爾絲各種意義上的折磨,但默爾絲其實也有些累了,每天扮演十足的反派BOSS角色,琢磨反派BOSS角色的標準發言,裝出一副高高在上,一切盡在掌控的樣子,那可是需要額外耗費心力的。
畢竟,我充其量就是個雜魚反派角色。默爾絲有自知之明。
離開酷拉皮卡,不用維持反派BOSS人設,不用提防酷拉皮卡鎖鏈攻擊的默爾絲,感到別樣的自由,甚至不想再回去看酷拉皮卡那張苦大仇深的臭臉。哦,不好意思,那是當然的,酷拉皮卡怎麼可能對仇人有好臉色呢?
反正酷拉皮卡是已經收集過的角色,就這樣放着不管也無所謂了吧。默爾絲想。
“姐姐……”投幣式全自動按摩椅,不對,是伊路米在發出聲音。
默爾絲的指甲在他的後背和胳膊都刻下了傷口,鮮血順着胳膊流到手背。
“我做的好嗎?”即使默爾絲曾經把手指放進他的傷口裏翻攪,他也無動於衷,對於他來說,此刻的抓傷稱得上是不痛不癢。
“……”默爾絲抬起沾血的手,扶着伊路米左臉頰,他的臉上便多了幾道如同血淚的痕迹,睫毛也染上血色。
“姐姐,我做的好嗎?”他鍥而不捨地發問,似乎非常想要得到肯定。
“……”默爾絲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再用點力,你沒吃飽飯……嗎?”
還不如被迫做這種事情的酷拉皮卡呢。咦?不對,那是因為酷拉皮卡想要將她千刀萬剮吧?酷拉皮卡的技巧超級爛,不,準確來說是毫無技巧可言。糟糕啊,她這麼喜歡受虐嗎?
說起酷拉皮卡,默爾絲想起來,她有個隱藏事件尚未觸發,最開始接觸酷拉皮卡的時候,她就期待那個隱藏事件了。
回去再玩一玩酷拉皮卡吧。
默爾絲的心情越發愉快,她從伊路米的頭頂撫摸到後腦勺,決定打發他走人,“下次再見,伊路米。”
為了遮住手臂上的傷痕,伊路米照舊備好了長袖服裝。
默爾絲睜開眼睛,赤紅色在她瞳孔里擴散——火紅眼——想着酷拉皮卡那邊等待觸發的隱藏事件,她有些過於興奮了。
“你愛我嗎,伊路米?”
“我非常愛你哦。”
哼,你只是想要我的遺產罷了。
眨了下眼睛,默爾絲的瞳孔恢復成藍色。
她的心情顯而易見地變壞,突然就冷下臉來,命令伊路米立刻滾蛋。
伊路米……伊路米習以為常地離開了,走之前稍微整理了默爾絲凌亂的頭髮。
“下次再見,姐姐。”
酷拉皮卡再見到默爾絲的時候,後者坐在他辦公室的皮椅上,雙腿疊放於桌面,單手舉起手機,屏幕里是酷拉皮卡打來的十幾通未接電話記錄。默爾絲朝他晃了晃手機,“我回來了。”
“你打算乖乖待着了?”酷拉皮卡像一把剛剛割過敵人脖子的刀,渾身的肅殺之氣。
他沒有殺人,但也經歷了一番惡戰。他已經發現有些人不是默爾絲殺的,默爾絲被當作了各個組織內奪權陰謀的絕佳擋箭牌。
無論如何,晚宴的殺戮確實是默爾絲做的,諾斯拉家族因此有了知名度。默爾絲的擅自行動使他騎虎難下,他也只能把自己打造成強硬的hei幫首領,不輕易妥協,不吝惜暴力手段,令敵人有所忌憚,才能在混戰中保住諾斯拉家族。
“我本來不想回來打擾你。”默爾絲瞥見他袖口染到的血跡,“不是你希望我回來嗎?”
“我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交易。”酷拉皮卡把西裝外套掛到衣架上,“我會看着你死去,然後取回你許諾給我的火紅眼。”
“你能夠忍受我在你身邊嗎?”
“我每時每刻都希望你立刻下地獄。”
“那就過來吻我。”默爾絲朝他勾勾手指,“讓我不想出去幹壞事。”
酷拉皮卡的手掌壓住默爾絲的脖子,冰冷的鎖鏈混在體溫之中,和酷拉皮卡的吻同樣不近人情。默爾絲扯住他的領帶,使他彎下腰來,拉近彼此身體的距離。
這女人最大的樂趣就是看他不情不願,又被迫配合的樣子,所以……
放棄無謂的情感吧。
不能再被牽着鼻子走了。
把丟失已久的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
桌上的文件被掀到一邊。
“你不是喜歡做這種事嗎?這是你之前教我做的。”
………………
…………
……
酷拉皮卡對自己感到厭惡,也對默爾絲感到厭惡,此時此刻,前一種厭惡似乎更強烈。
夜晚的玻璃窗會發生鏡面反射映出室內的景象,其中雙眼血紅,正在施暴的酷拉皮卡彷彿是惡魔。
紅眼惡魔,這是外界對窟盧塔族包含偏見的稱呼。
但是默爾絲依然厚顏無恥地感到興奮。
“……不知廉恥!”酷拉皮卡撿起落在地上的衣服,惱羞成怒地扔到默爾絲臉上。
默爾絲拿掉臉上的衣服,有點無奈地問,“那你到底想怎麼……”
當默爾絲想要坐起來,酷拉皮卡掐着默爾絲的脖子,把默爾絲重新按回辦公桌上。缺乏情緒的適當出口,極度狂躁的火紅眼顯得他的表情格外凶神惡煞,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似乎想要將默爾絲就此撕碎。
“酷拉皮卡。”默爾絲曲起腿,用腳尖抵住他的腹部,“讓我來幫……”
後半句話被酷拉皮卡用嘴堵住了,酷拉皮卡整個人都壓了上來,吻的水平很糟糕,牙齒數次與默爾絲相撞。
………………
…………
……
破窗效應,此理論認為環境中的不良現象如果被放任存在,會誘使人們仿效,甚至變本加厲。
那時,酷拉皮卡感到腦內的某根神經斷掉了,他雙目無神,按住默爾絲,連默爾絲都忍不住小小地尖叫了一聲。酷拉皮卡即刻伸手捂住了默爾絲的嘴。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形。
事後,稍微恢復了些許神智的酷拉皮卡重新看向默爾絲。
在他的手掌上方,被他捂住嘴的默爾絲睜着一雙與他此刻同為火紅色的眼睛。
“……火紅眼。”酷拉皮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說完,他才理解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火紅眼。
他鬆開手,再看向默爾絲,對方似乎早已沒了呼吸。
火紅眼。
窟盧塔族人在十分激動時,眼睛會變成火紅色,如果在此時死去,這種顏色會永遠留在眼睛裏。
【“我還有一對火紅眼。”】
【“等我死了,你可以拿走它們。”】
這就是默爾絲擁有的另一對火紅眼,在她的眼眶裏。
酷拉皮卡收集火紅眼,是為了將眼睛還給族人。
這不是酷拉皮卡想要收集的火紅眼。
“……為什麼。”
悲愴如同巨錘,狠狠地砸向酷拉皮卡的大腦,令他的腦袋嗡嗡作響。
無形的漩渦將他拽下去。
黑暗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