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將軍府正堂
“柴侍衛。”段隆微胖的身體緩緩向他走來,臉上的肉笑得輕輕的顫。
“屬下在。”他恭敬的行禮。
“你來府時日雖短,但本官與你甚為相投啊。”
“屬下乃一介草莽,承蒙將軍之舉,收於府中,感激不盡。”他言辭懇切。
段隆的笑容更盛,
“草莽又如何,本官亦出身於草莽,自由自在,行俠仗義。奈何戰亂動蕩,百姓受苦,方才投身於朝廷,報效於君主”他如長輩一般,輕拍着他肩膀上的那片陰濕,“本官素好與俠肝義膽者交啊。”
“只是…”段隆那肉臉瞬間斂了笑容,擰着眉毛,憂愁起來。
“將軍何事煩心。”他問。
“本官見韻錦…於你尤重…吾這個女兒啊…天性頑劣難馴,竟然抗旨逃婚,簡直就是無法無天。”段隆越說越嚴厲,肉臉漲的發紅。
他面無表情地聽着。
“既然,韻錦與你相熟,你須護她周全,安達北縉。如若…”
段隆眼中突然射出一絲兇狠,
“如若她於途中膽敢抗旨逃婚…至南舍於萬難之地…吾…寧可不要這個不孝女…你不如替本官…”
“是屬下失職,讓公主私自離府,屬下擔保絕無下例。”
“嗯。”
段隆愁眉漸漸舒展,恢復了平靜。擺擺手,示意他退下。眼裏的兇狠,轉瞬化為無奈和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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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舍國都梵林城
城外郊野,一士卒快馬加鞭,疾行於暮色之中,馬蹄盪起的煙塵輕揚於沙土之上。
忽然,一支冷箭穿透煙塵,追了上去。
士卒一聲慘叫,墜於馬下。
梵林城
二殿下蘇熙,沉穩的踱着步,一黑衣人閃進廳堂,俯身行禮。
“如何?”蘇熙低聲問。
“果不出殿下所料,我們派出的信使在梵林城五里之外,被暗箭所殺。”
蘇熙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調兵一事,果不簡單。”
“果真是段隆所為?”黑衣人猜測着。
蘇熙的目光閃爍,“只恐這段隆之後,另有其人。你速安排,必將書信儘快送於岑老將軍。”
“屬下立刻去安排。”黑衣人退下。
廳堂中,蘇熙嘴角揚起諷刺的笑。
與此同時,皇城的另一端,
大殿下蘇松端詳着手裏的信紙,眉頭緊鎖,又豁然開朗,露出詭笑。
“殿下…這…”聲旁一人急切的詢問。
“我這個兄弟啊,不愧為我父王所器重,此信之內容,皆為軍餉軍糧配用之常事。”
“這…殿下之意是,二殿下特命人…深夜快馬加鞭送信出城,只為探得我方虛實?”
蘇鬆緩行幾步,又轉身,面不改色。
“你速前去天水郡,告於那段隆。”蘇松與那人貼耳低語着,目光狡黠。
次日清晨,數日前來皇宮,為君主祭天做法的僧人從梵林城結隊而出,返回寺廟。
隊中一人,面色凝重,難掩威武之風。
此人便是蘇熙手下門客,馮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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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內堂
蘇伊桐在那樹下站了好久,其實她知道,今日他不會來。
昨日的突然出走,定是嚇得段隆心驚肉跳,連夜將府邸的戒備升到了最高級別。就連內堂通往正堂的長廊口,也站了兵卒看守。
見蘇伊桐走近長廊,兩旁兵卒立刻挺直身體。
“公主,將軍有令,為保護公主安全,無柴侍衛隨同,您莫要出門。”
“你們可知,柴侍衛人在哪?”
二人低頭不語,看都不敢看她。
段隆的軍紀好嚴明啊,蘇伊桐倒有些佩服。
在長廊口望了許久,也沒等到墨藍的身影出現,蘇伊桐只得失望的進了房。
他去哪了,忙什麼去了,還有兩天,就是上元節,他可記得我的邀約啊…
“公主,這刀真好看。”
沉花的話讓蘇伊桐不禁欣喜,這把匕首,在手裏握了足足一上午,竟還是冰的,黑色的刀鞘迎着陽光泛着溫潤的光。
“公主,這是柴侍衛的?”沉花問道。
“你怎麼知道是他的?”蘇伊桐好奇起來,這沉花真的有做狗仔的才能。
“這刀像極了柴侍衛啊,清冷,沉穩,又…俊朗不凡…”沉花的臉泛起嬌羞。
“你…沉花…你覺得柴侍衛很好嗎?”蘇伊桐裝作漫不經心,眼睛裏卻泛着晶亮。
“沉花從沒見過如他這般男子…可惜,他只是個侍衛,如若是王侯將相,跟公主定是絕配。”
“沉花啊,你真的太有眼光了。”
蘇伊桐笑着一把摟過她,摸着她圓潤的臉頰,
“真是可惜了啊…他只是個侍衛…”
她故作鎮靜呵呵的笑,可握着匕首的手,此時卻熱的發燙。
靈隱宮
那是一片雲霧迷濛,浮沉於天地之間,時起時落。灰濛濛的霧氣里,鬼影綽綽,散發著一種望不透的幽怨。
忽然,一身影似鬼魅般輕盈,縱越穿透那陰暗,現身於夏血鳶面前,俯身行禮。幾片深紫色的荊棘,沾於黑色衣袍之上,滲着陰冷。
“啟稟護法,今日谷外依然無風,這瘴氣看來只會更盛,恐難減少。”
“辛苦你了,暮尋…”夏血鳶失落的回答。
這百年瘴氣近日尤為濃重,文訓,你定要早些回來,勿要錯了時辰。
“護法請安心,少宮主武功蓋世,定會平安入谷。”暮尋安慰道。
她點點頭,轉身向大殿走去,黑色的裙擺似煙塵飄渺。
文訓…此時你應該已在路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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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花說,每年上元節,
蘭溪村會燃起高高的篝火,
村民們會穿上自己最美的衣服,圍着火堆唱歌起舞。
感謝上天的保佑,這一年之圓滿,也祈禱來年之風調雨順,平安幸福。
她說這些的時候,忍着淚水,勉強着對她笑的樣子,讓蘇伊桐的心抽搐着疼。
瀰漫在房間的哀傷,與將軍府賓客盈門的熱鬧,格格不入。
庭院裏,奶娘穿的都要比平時隆重一些,張羅着僕人們進進出出的忙碌着。
“沉花…”
她將沉花攬在懷裏,輕聲說,
“你不是說,天水郡的上元節會更熱鬧嗎,我們一起去看看。”
“沉花聽聞,上元節,天水郡人人都會放水燈,在水燈上寫上思念之人的名字,隨水漂逝…讓那些離散的人,找到家的方向。”
沉花小心翼翼掩飾着悲傷,蘇伊桐只覺得這個十幾歲的孩子,每一天都在努力長大,更加心疼。
“只是,公主能出府嗎…”
蘇伊桐望着門口,目光黯然,是啊,他會來嗎?
“韻錦吶——”
段隆微胖的身體撐起一襲褐色錦袍,金色的圍花將整個人環繞起來,像極一口富貴的水缸,看得蘇伊桐不禁笑出聲來。
段隆見她似乎心情不錯,更是欣喜萬分。滿面春風的拉着她向正堂走。
這是這幾日,她第一次走出去。
正堂內,大排宴席,賓客滿堂。
她如一個玩偶,握於段隆掌中展示。
那些諂媚的笑臉,贊過她絕世佳人,便又贊段將軍蒙受聖寵,前途無量。
一場巡迴下來,蘇伊桐只覺得嘴角僵硬,頭暈目眩。她麻木的看着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唯不見墨藍色的身影。。
師傅…你去哪裏了…
蘇伊桐忽然有點想哭,因為支持她的力氣,越來越少。段隆見她眼神漸暗,忙喚奶娘服侍她進餐。她眉眼低垂,一言不發。滿桌佳肴,如嚼蠟,索然無味。
“韻錦哪,可是身體不適?”段隆萬分關切的問她。
“父親,我想…出去走走…”她忍不住了,起身當眾給段隆行了大禮
“我想在上元節,為…母親祈福…”話語中透着委屈。
“為父…深知你心吶…為父這就喚柴侍衛護你出府。”
提到母親,段隆的眼睛竟瞬間染上薄霧。
這是蘇伊桐第一次,見到他的表情如此鮮活真切。
“公主啊,我前來之時,已見柴侍衛立於後堂,等您啊。”身後的奶娘小聲叨咕。
“什麼!真的嗎。”蘇伊桐大喜,忙拜別段隆,疾步向內堂走去。
跑過那長廊,果見他守在那樹下,頭微抬,冷傲的側臉正直望着漸暗的天際。
蘇伊桐調勻呼吸,將腳步放的很慢,生怕驚了他的清靜。
見她來了,他立刻俯身行禮。
只一瞬,蘇伊桐敏銳的覺察出他眉宇間似有異樣,可是又無法形容。
“師傅…謝謝…”她嫣然一笑,忙去喚沉花。
三個人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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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郡
上元節,像一道靈符,解除了靈隱宮的詛咒,讓整個天水郡歡騰雀躍起來。家家戶戶,張燈結綵,街道上,門庭若市,人聲鼎沸。
沉花拉着蘇伊桐,擠進了一處火把通明之地。只見一條條錦色長龍在半空中翻騰起舞,鏗鏘有力,鑼鼓聲,歡呼聲,熱鬧非凡。蘇伊桐始終掛着溫暖的笑,時不時回頭看他,火光照耀下,他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可是仔細看,眉稍卻不住的抽動,睫毛也微微顫抖,像在忍受着什麼。
“師傅你怎麼了?”她關切的問,“你不舒服嗎?”
“屬下無礙,公主請放心。”他語氣淡淡。
“那我們去另一邊看看。”蘇伊桐拉起沉花,像只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愉快的向前走去。
走走停停,看遍各種花樣。
不知不覺穿過那片青草地,往日冷清的湖岸邊此時人頭攢動,異常擁擠。
“公主,水燈,是水燈啊!”沉花欣喜的指着人群中隱約閃爍的光暈叫到。
十幾名兵卒,忽然從身後湧出,擠了進去,瞬間將那人群分開,劃出一條小徑,然後附身朝蘇伊桐做了個“清”的姿勢。看到這架勢,蘇伊桐心頭一緊,原來,段隆早有部署,隱於她身邊。
她拉着沉花,走了進去。
幽靜的湖面上,數不清的燭火搖曳,近前擁擠的光,靜靜的隨水而逝,向遠處瀰漫,交織出一片繁華。盞盞水燈活像一群精靈,在水面上輕輕浮動着,散着融暖的光暈,把清澈的湖水映得流光溢彩。
沉花說過,放水燈,是在為那些離散的人指路,哪怕是離去的人,也可以引他們的孤魂,找到輪迴。
人們相信水燈漂得越遠,那些離散的人,便會越早重逢。蘇伊桐回過頭,她看見那些被兵卒們擋在身後的百姓,紛紛探身張望着,就連眼睛也不捨得眨,他們正用目光守着自己的水燈,心頭不盡湧起一陣酸楚。
這時候,沉花捧着一盞嫣紅的水燈,來到她身邊,
“公主,我們也放一盞吧。”
接過那盞燈,蘇伊桐眼中氤氳起一片薄霧,
因為她又想起了範金華,
電話里的他苦口婆心的勸着自己,
“我說你得聽我的,不要跳,跳什麼跳,這當地已經發佈黃色預警了,馬上就有暴雨!暴雨!你懂嗎?我…這幾天總是睡不好,總覺得有什麼事,你等我過去再說…”
“你得什麼時候才回來?”她敷衍着。
“一個月…你生日前我肯定回來了。劇組的事你不要管,有我呢!誰的面子也別給!”
淚水模糊了眼眶,
蘇伊桐仰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然後提起筆,在水燈上寫了起來。
儘管那麼小心翼翼,燈依然被墨染的有點丑。旁邊沉花的燈看起來,就顯得簡潔多了。
二人站在岸上,長長的望着花燈隨水而去,燭火忽明忽暗,就像眨着眼睛與她告別。
蘇伊桐嘴角牽上一抹苦笑,隨着那燈緩緩的融入了那片光亮,她的視線又再次變得模糊起來。
花花,初初,媽媽,蘇世禮,洪叔,
她甚至想寫上賀姐還有米娜的名字…
今天的範金華,還好嗎。
身旁的沉花也在偷偷的哭。
忽然,蘇伊桐像想起什麼,回過頭,
“師傅…你要放水燈嗎?”她眼裏閃着晶亮。話落,她楞住了,
就見身後的他面容就像染了風霜般,儘是蒼白。
“屬下無親無故,何必多此一舉。”
他的話聽不到感傷,卻帶着一絲虛弱。
“真的沒事嗎?”她緊緊盯着那張緊繃的面龐,
他咬了咬蒼白的唇,顯出不耐煩地神色。
她生怕惹惱了他,忙回正身形,望着那發著光的湖面,許久,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幽幽絮念着,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聽不懂…但我還是想告訴你。”
拭去淚痕,蘇伊桐深吸口氣。
“我呢…其實並不屬於這個時代…我來自…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世界。我是隨着那墨中透血之雲來到這裏的…孔老師說…那種天象百年難遇,叫血喉吧。如果幸運的話,我下一次再遇見那樣的雲,也許…我就能離開這個世界了…”
忽然,蘇伊桐自嘲的笑起來,
“到時候,翌王也就沒了未婚妻,將軍也沒了女兒,而師傅你呢…也就沒有了我這個煩人的徒弟…是不是啊,”
她轉頭看着他,他的臉比方才還要白,眉心微微掙扎,儘管那些表情看起來很微妙,可整個人明明就在微微的抖。
“師傅,你沒事吧。”
蘇伊桐霎時緊張起來,伸手想去碰他,他迅捷的伸出手攔在身前,冷聲道,“無妨,公主莫要擔心。”
“那我們快些回去吧!”
她有些慌亂,想去喚回沉花,又忽而止步,
“師傅…這把刀…”她捧那匕首在手心,低着頭,試探着問。
“你還…要嗎…”
他深邃的眼眸中,是她微紅的面龐。
“此刃名曰,龍鱗,鋒利無比,公主隨身攜帶,切勿妄動,以免傷己。”
“送給我了嗎?”
蘇伊桐一陣驚喜,連聲致謝,
“謝謝!謝謝師傅…這是…拜師之禮嗎…”
笑意盈盈的將龍鱗插回腰間,她的手在身上胡亂摸索着什麼,她本能的想要回送點什麼給他,才發現她的一切,都是段韻錦的。
回去的路上,蘇伊桐身邊擠滿了將軍府的守衛和便衣衙役,而他早已失去人影,她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緊張的詢問周圍的兵卒柴侍衛哪裏去了,眾人皆道不知。
往日他都會護着她來到到後堂才離去,眼下離府還有很遠的路,他去哪了?他到底怎麼了…
失魂落魄的蘇伊桐,就那麼任沉花拉着,恍惚的前行,
而他如幻影般,消失了,
像從不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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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隱宮
夏血鳶站在谷口,痴痴的望着谷口上空的雲霧,從黃昏直到夜幕低垂。
人影忽現,她忙迎過去,霧氣里現出的卻是暮尋。
“啟稟護法,屬下在谷外幾里尋查,皆無少宮主蹤跡。”
不,不可能,
這已經是從昨日起,
暮尋第三次出谷,怎麼會找不到,
文訓再遲,昨日也該到了。
為何…為何…他從未如此遲過…
見夏血鳶徑直朝谷口走去,暮尋趕忙攔住她,
“護法,天色太晚,瘴氣濃盛,此時出谷恐會被荊棘所傷。不如明日,屬下明日再出谷去尋,定將少宮主尋回。”
“明日就晚了!”她幽幽的說。
“不要攔我!”
那清澈的眼裏瞬間射出威嚴,暮尋只好讓開。
忽然,窸窣聲響起,霧氣被擾得浮動起來,伴着荊棘劃破衣衫的碎裂聲。
墨藍色身影一躍而出,單膝落地,只見那人用手臂撐住身體,前胸猛然一震,“哇”的一口鮮血染紅了塵土。
“文訓——”
“少宮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