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蔥綠,漫山遍野,但有些許綿白鑲嵌其間。白之小包裹於綠之大之中,格外顯眼,一目了然。原來,那白是羊兒在開闊的綠坡上吃嫩綠的草葉,吃綻放的白花。
管着羊兒的是中叔好,小名壞壞,今年才十二歲,遠未及笄。
這位容貌驚人的牧羊女穿着身粗布藍裝,畜着頭幾乎等身的金髮,頭頂戴着個五彩花環,攤手攤腳仰卧坡頂,用流波的美目凝睇藍天白雲間翻舞的大鳥。
是只白得像雪紅得似血的奇鳥,既不像火烈鳥,也不似白鶴,啼叫凄絕堪比帝室怨婦,舞蹈華美賽過皇家歌妓。
牧羊女納悶它為何飛不高飛不遠,僅在自己四周弄影作聲,直到忽然間山那邊傳來巨大的空谷足音——馬蹄聲!
閑適吃草的羊兒頓然咩咩咩咩,四散開去。壞壞跳將起來,踮腳眺望山那邊,要看清究竟來了什麼人,卻為陽光眯了眼,看不十分明白。
這是位盡職的牧羊女,不能等閑視之即將到來的風險,便爬上單獨一棵的大槐樹,讓西下的夕陽穿過金色的髮絲。
這麼做的同時,她嫻熟模擬頭狼嗥叫。她小小的腦袋成為金燦燦的夕陽,狼嗥也提示黃昏驟然降臨。羊兒越發驚恐,爭先恐後下坡。下坡就是歸家,朝向坡下路邊的那座莊院。
莊院裏跑出的女人滿頭白髮,是不幸的棄婦。只見她來到坡底,還沒看清發生了啥意外,便仰面大喊:“壞壞壞壞,回回回回!”
待看見心愛的“女兒”已率羊兒下着坡,渾似老母羊的老棄婦終於鬆了口氣。
見“媽媽”要上坡,壞壞憂慮她年老體衰,為羊群衝撞,便揮舞胳膊,要她在坡下歸攏羊兒便好。
不承想,山坡原本陡峭,現在又揮手說話,小姑娘腳步失衡跌下山坡,多虧身體輕盈,又摔在羊身上,要不然夠嗆。騷亂的羊兒受到更大的驚嚇,再度四散開來,有些重走上坡路。
老棄婦跑着上坡,果為失序的羊兒夾擊。壞壞大為恐懼,奮力起身,要去接應“媽媽”,卻為羊兒所阻隔。
羊慧君叫喊:“羊兒不重要了,壞壞你快回家避避再說!”
“我重要,羊兒也珍貴!”小姑娘不肯獨自歸家。
突如其來的險情觸發二十來個看不見的人登場,她們知道這對母女其實是外祖孫關係。
莊院最後面有一幢單獨的房子,正面只有兩扇門。大點屋子開了門,一個又一個的花環夫人,或披頭散髮,或披羅着錦,有歲數略大的,有年齒偏小的,從里跑了出來。
稱之為花環夫人,是因每人都戴着花環,頭頂,臂間,乃至指上,大小不一的花環。老棄婦既沒有看見她們,更沒有叮囑片言隻語。她們繞過她之際,也沒與之搭話。
住在同一個莊院,卻是陌路人,怪哉。
到了山坡前,面對太陽光,眾夫人難免雙眼迷濛,看不見壞壞在哪裏,於是剎住腳步,喊着“壞壞回來”,卻不為人聽見,更不為人看見。
壞壞腳踝上繫着銅鈴,而花環夫人最熟稔的便是聲音,尤其是花樣繁複的哭聲,包括自身的大哭或飲泣,所以清脆的金屬音為她們指點了小姑娘的大致方位。
她們上坡,忙着分開阻隔“母女”的羊兒。
壞壞來這莊院有多久,她們就有多久。她們不得已跟來護佑中叔好,經年累月又往往無事,整日不是打盹睡覺,就是摘花遮味,懈怠習慣了。
方才,若不是那隻紅白雜色的大鳥飛入屋子,她們幾乎犯下大錯,永失親手打造棺木將自己埋葬的機會。
她們是給老暴君龍在天殺害的后妃,本該解體在山谷荒野,卻因天神憐憫,特許暫時保留人形,在扔棄地左近哭訴悲慘的命運。
美麗的孤魂,年輕的野鬼,整日價只有一個事兒,申冤。
可是,冤頭債主龍在天活得好好的,她們呢,含淚卻將空出的位置交與新進的后妃,其中最顯貴的要數老暴君晚年立的皇后,長着一頭金髮的有鳳來儀。
天神與之約定好了,若申冤無效,就將重新腐敗。於是出現了惡之花,屍斑;惡之味,屍臭。
原本極為美貌又相當年輕的這些女子全都認命了,轉而渴望全然解體,不再哭訴悲慘的命運。
但轉機來了,驀然,紅得發紫的有鳳來儀給彌留的龍在天賜死,放飛在葉落山孤標宮鳳閣。天神尤其憐憫她年少生子,卻從未餵過孩子即便一口母乳,就給摔死在深谷。
天神再造了她的命運,為此召集開始腐敗的花環夫人,曉諭道——
“本該粉身碎骨的有鳳來儀寄宿到本該胎死母腹的女嬰身上了,女嬰是大司馬大將軍朱亮女孫。即日起,爾等受有鳳來儀節制。
畢竟,她是新死的正宮娘娘,爾等之中雖有前皇后,你,歲數略大的趙獻容,娘娘你;還有你,曾經的少女娘娘李呈貌。遠去了,你倆做皇后的好日子。
世間萬物,新的總要好過舊的,少的總要美過老的。你倆位極人臣時,不也這麼取笑過皇帝夫君的舊后老妃?”
受了命,腐敗進程暫停下,但屍斑還在,屍臭尚存,這些可憐的后妃只好拚命採擷芬芳的花卉,插在頭上,戴在身上,並自嘲為美麗的花環夫人。
照理,有鳳來儀該及時召集她們,吩咐做這個叮囑干那個,但她始終沒有現身,彷彿給拘禁在女嬰小小的體內,怎麼也出不來。
而女嬰本身也因奇異的發色,給朱亮父子視作妖孽,棄擲大山,卻為追躡而去的外祖父大司徒左將軍中叔衡差遣的管家救下。外祖父將女嬰取名中叔好,交給老棄婦羊慧君撫育。
羊慧君曾是中叔衡嗣嫡妻,只生得一個女兒,后因忌妒詛咒丈夫的新寵而給打入外宅冷屋,成為棄婦。
再後來,其女中叔珠兒嫁與朱亮嫡子朱延壽,用死亡作代價,難產生下中叔好,即壞壞。
可見,中叔衡將金髮女嬰交給羊慧君養大,主因是她是外祖母。興許還有次要緣故——中叔衡還念着老棄婦曾經的美貌與溫順,不忍她終身凄清,給她找點事做。
金髮女嬰看着太異常了,不能留在京城,中叔父子便秘密買下這座南山莊院,轉移老棄婦和另一個年少的棄婦來此地安頓。花環夫人們跟上“母女”倆,遁跡在最偏僻最駭人的大屋內。
南山莊院是前朝行宮之孑遺,主體部分改朝換代那時燒毀了,而最偏僻的大屋停過遇弒的前朝皇帝梓宮。
起初,眾夫人是不得不護佑中叔好——要知道壞壞體內酣睡着有鳳來儀,一旦小姑娘長大,有鳳來儀就醒來,從她體內出來,給她們下達旨令。
做事成功了,她們就能重新踏上腐解之路,最終下地為塵土。
後來,壞壞日長夜大,歡聲笑語充斥在四周,叫愁眉不展的她們,叫總能聞到自身臭味的她們由衷愛上小姑娘帶來的陽光雨露。
雖大多數不曾生過孩兒就給老暴君賜死了,但母愛溢出那是自然而然的。到了現在,簡直把壞壞看作自己——如此,自己也能發出歡聲笑語,也能給他人帶去陽光雨露。
一句話,也活着,以小姑娘的身份活着,還有更改命運的希望,正如壞壞未來一定會有好好的命運。
花環夫人出手后,跌倒的壞壞直起了,招呼四散的羊兒回到正確的回家之路上。老棄婦也爬起,不顧上疼下痛,幫“女兒”歸攏羊兒。
“快點,更快點!”羊慧君催促羊兒。
“越發近了,那馬蹄聲!”中叔好說,“會是誰?”
“不管是誰,先藏起來為好!”
美貌的花環夫人們小姑娘暫時看不見,這麼多年下來,壓根不覺得有她們存在,即便正給她們環繞着送回莊院。
老棄婦也沒有看見與“女兒”處在碩大的花環里,這花環是花環夫人們手拉手做成的。
“媽媽,你聞見了?”壞壞突然問。
“什麼?”
“味兒有些臭。”
“跌到羊身上蹭的吧?”
“是動物死了腐臭的味兒吧。”
話音剛落,四周一片啜泣聲,好在壞壞和“媽媽”聽不見,更看不到。
“近幾日山上又沒看見死動物,”羊慧君說,“家裏的羊兒也都好好的。”
“並非動物死了臭了吧。”
“那是哪來的?”
“晚春南山頂上草甸子味兒:一半的花兒開得正歡,香氣四溢;一半的花兒凋零了腐敗了,聞着臭臭的。”
這個形容,大多數花環夫人尚能接受,於是抹拭淚眼。
“太不值當了,”唯有李呈貌憤然道,“我們護佑她卻遭她嫌棄!”
這就激起了眾怒,卻怎麼也不能作用於坏壞。就是說,對她拳打腳踢全然無效。
“妹子不知有你我在身邊,何況我等身上確然香臭並存,”趙獻容寬慰眾姐妹,“所以,要愈加照拂好壞壞。她長大了,有鳳來儀才能脫胎於她。”
“壞壞妹子啊,算了,不與你計較了。”李呈貌說,“你啊,早點長大,我等早點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