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十三爺是個很慷慨的物種,不僅長得俊,還愛做些仗義疏財的事,谷中的小妖小鬼小魔幾乎都受過他的恩惠。只是這種一出手就是一袋子靈石靈花靈草的,單住還成,要是他哪天開竅娶老婆了,估計會被房裏人教訓。
顧小面望着長街上的容名悠悠而去,心想:“十三爺這麼溫柔的東西,一定會找到一個同樣溫柔的老婆。”
十三爺一手端着糕點,一手提溜着油紙包的糖,打大街上一過,和推門出來放風的熊精道了聲早,迎面對遊手好閒的老虎大王黑風笑了笑,那笑容一揣上臉,從街尾到橋頭,就沒揭下來過。
狐妖小娘子倚在門邊,捧着心口,兩頰緋紅的注視着漸近的容名。容名似有所感的偏頭看過來,臉上那如沐春風的微笑勾得小娘子心口砰砰一跳,兩眼一翻,往裏一倒,被兄弟姐妹們默默的拖進去了。
像狐小娘子這麼激烈的反應,從古至今,已不是新鮮事了。妖魔好色。
十三爺往大街上一站,舉手投足之間,都詮釋着“神仙下凡”的威力。他就好像一朵高嶺之上的花,妖精們為之癲狂而得了失心瘋的有,入魔的也有。
曾有小妖小鬼抖着膽子上前去表露心跡,十三爺溫文爾雅的一笑,一言不發的看着人家,那些個小妖小鬼就知趣了,久而久之,妖魔鬼怪們都知道這位神仙是根不近情|色的定海神針,喜歡上他,不比喜歡郊外的雜草令妖絕望。
沾染誰都好,就是不要沾染容十三。
這朵一塵不染的花揣着笑臉,千百年來鎮在那高崖之下,遙望了古往今來的無數個十里紅塵,他似乎在揮動衣袖之間,就把袖子上的塵埃彈盡了。樹猶如此,連帶着那片青竹林,都青出了一股萬年光棍的氣息。
若是哪天他那身白衣換成了其他顏色,指不定還有點盼頭。
容名打成衣鋪子旁過時,把腳一頓,想了想,往鋪子裏一鑽,迎面撞上幾道蛛絲,朝里一看,暗淡的鋪子比殷秀秀家好像鬼屋。
這鋪子被喚做盤絲洞。
鋪子的主人是只男蜘蛛精,最拿手的活計就是織布裁衣,凡是到了他手上的布,黑的都能變成喜服,不僅好看,而且耐磨。鎮上的妖精們給自家屁孩買遮羞布都往這盤絲洞裏湊。
容名順手取下一件白錦衣,道:“蜘兄,這件我要了。”再順手將一顆靈石放下,在笑成一朵菊花的蜘蛛精的注視下朝橋頭去,對文君兩口子點了點頭,埋頭就要往橋上踏。
文君在後邊悠悠說道:“十三爺,你昨兒抱回的是個姑娘?”
容名腳步一頓,愣了愣,回頭看着文君,他順着文君伸出的手往橋對面看去,只見那河水邊上,一坨烏漆墨黑的人蹲在水邊,細白的腳踝沁在水裏。陸安期半低着頭,抱着膝蓋,一頭長發轉眼就被剪成個茬,半短的頭髮從寬大的斗篷中垂出來,堪堪遮住脖子,從頭髮茬中露出個下巴尖。
他身材單薄,倏然間抬起頭來,雪白的臉上安放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端的是唇紅齒白,四目相對,容名心頭猛然一震。
此間少年足風流。
他的觀望冒犯了如履薄冰的人。陸安期眼神一狠,不動聲色的把容名一剮,容名笑了笑,把眼睛移開,這才注意到,那團漆黑的東西都,赫然是他行走江湖后掛在牆上的那件斗篷。
文君侃笑着說:“十三爺,你們兩個就像隔着天河觀望的苦情人,趕緊回去吧,人家從你出門就一直守在那了。”
容名:“……”
那邊,陸安期隔着寬闊的河,把文君的話一字不漏的聽了,默然將這大嗓門的女人罵了一頓,將頭低下去。
容名沉吟不語,他慣會用笑來打發人,就好比此時,這無中生有的言語他不想承認,然而十三爺是個很好的神仙。他笑了笑,往常妖精們一看到他笑,就能領會他的言外之意,然而今天,他的笑怎麼看都是喜氣洋洋,好像剛娶老婆的糙漢,太陽下咧着大牙,笑得讓人恨不得把他打一頓。
容名慢悠悠上了橋,走到一半,陸安期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帶着點戒備的瞧了瞧對面的大街,這一掃似乎讓他彷徨的心定了下來,陸安期倏然起身,抬腳就往竹林去。
那身過長的斗篷被長長的拖在地上,好像一條死狗,一路掃着地上的竹葉走,直掃出一條毛里毛躁的路。
前面的人左一晃,右一擺,“招搖撞騙”四個字,差一個“騙”就齊全了。這來路不明的人就好像一隻花里胡哨的刺蝟,他一舉一動都竭力地擺明自己那一身鋒利的刺,但少年人過於想展示鋒芒,以至於心浮氣躁,徹底讓那身拒人千里的熱氣變成了滑稽的小旋風,隨着他那大殺四方的滿地騷,成全了自己,看笑了別人。
容名收起嘴角的笑,慢慢綽上去,他不疾不徐的走,前面的東西卻越走越急,時不時回頭瞧瞧,那眼睛裏擺着不信任和滿心戒備,這麼外露的情緒,不是個聰明人該有的。
陸安期鑽進屋裏,往榻上一坐,腿一縮,目視着慢悠悠進門的容名。
容名笑道:“怎麼了?”邊說,邊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站在那一寸三尺桌前,把桌上的糕點一指。
陸安期沒吭聲,只把腳動了一下。
容名的目光就往那腳上一看,他看到幾個半消的水泡,於是在心裏默默一嘆,輕輕過去,伸手,俯身。陸安期看着飄到他眼前的頭髮,心口一跳,免不得就要多想,他兩眼又圓睜起來,整個人“唰”的往後一支,警惕的盯着容名,斗篷下的手緊緊的攥起來。
容名低眼看着他,道:“你腳上似乎有點傷,我給你找葯擦一擦。”
他說著,手勾了昨晚放在榻頭的藥膏,勾着腰,把粘着灰塵泥土的腳一抹,再把藥膏塗上去,邊塗,容名邊說道:“你像我的一個小外甥。”
蒼天,外面坑蒙拐騙的人販子騙小孩的時候,最愛拿這句開頭,灑幾滴淚,給一根糖葫蘆,小孩們都愛跟這些便宜舅舅跑。
陸安期沒吭聲,臉上的表情有些冷漠。
容名瞧了瞧他旁邊那雙靴子,問道:“怎麼光着腳就出去了?”
他抬眼瞧了這小外甥一眼,只見這陸安期僵着一張二五臉,活似個討債的。
這討債鬼不聲不響的把腳收了回去,解下身上的斗篷,露出單薄的上身,把濕漉漉的斗篷擱在榻邊,做完這些,他才往裏一縮,靠在牆上,靜靜的看着容名。
除了三歲小孩,誰想在粗糲硌腳的枯葉路上走?那鞋不是不穿,是不敢穿。他如今是秦楚兩國的逃犯,外面是條河,鞋沾了水就有點重,逃命時,八條腿都不夠用。
陸安期嫌它拖後腿。
他大清早的去河邊坐着,不是想看風景,亦不是等人,他只是怕秦國的追兵殺進來,到時候自己一身的傷,舉目四望沒個全是妖魔鬼怪,誰會幫他?
跑是來不及了,唯有跳河一條路可以走。
他蹲守在河邊時就想好了,若容名帶了秦國的人來,他就跳水,不管死活,都不要落到秦國那幫人手上。
要是只有容名,他就先在這賴着,等把這身傷養好了再說。
容名見他不吭聲,也不多問,凈了手,拈起一塊糖糕。
陸安期餓了幾天幾夜,盯着容名遞來的這塊點心,他雖然恨不得把容名一起吞下肚,但人生地不熟的,他想了想,沒接。
容名默然的把糕點往自己嘴裏塞。
各國宮廷中,每年都有被暗殺的公子王孫,這其中,被毒死的就佔了一大半。因此,各國王室里就有了試菜官,每每上了一道菜,就由試菜官先下筷驗毒,至於糕點茶水一類,總是備了銀針,哪個公子要吃什麼,先由試菜官把銀針往食物里一紮,挑起來瞧瞧,如此,這些公孫們才敢下嘴。
這種歪風邪氣以勢不可擋的威力席捲了千萬家高門大戶。
他心想,如此戒備,這人或許是某國的王室子或者是大商人家的傻兒子,打小生活在那種步步驚心的環境中,養成了這種保命的習慣。
容名嘆息一聲,銀針他是沒有的,徒手變他也沒心思,乾脆就把手上這塊遞過去,少年人餓火中燒,終於疑神疑鬼伸出手來。
害怕什麼東西時,不應該寫在臉上,特別是害怕某人。容名冷眼旁觀這彆扭的少年,從那舉手投足間的謹慎中不約而然的想到了另一個人。
他眼睛一動,笑了笑。時間太長,他把追悔莫及的歲月連着那人的臉都一齊模糊了,只記得那人踏空而去時,回首間仍舊雲淡風輕,依稀驚擾了旁人的夢境。
容名眼神一飄,一轉,袖手坐在一邊,瞧着陸安期把一塊糕啃完,抬眼看過來時,把手一伸,他又如法炮製地遞過去。
千百年來,十三爺頭一回逗見這麼難伺候的東西。
容名手指輕輕在桌上敲了敲,溫聲道:“這裏是三十涯,你大可以放心。”
他言外之意,是希望這人放下心裏的一半戒備,最起碼不要這麼杯弓蛇影。
陸安期聞言,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容名看明白了,那臉上分明寫着“放屁”。
跟陰謀詭計鬥了這許多年來,陸安期每每回想自己短暫的一生,發現他只有孩提時代是安心活過的,到爹娘葬身斷魂谷后,他被祝凌雲收養,就好比羊入虎口,睜眼閉眼都是危機。
陸安期偷偷看了容名一眼,心想,對面這男人說不上好壞,姑且算是個面善心壞的,唯有一點好,就是不問他的來路。
他一顆心才稍微放平了半點,就聽對面的男子開口道:“小蠻是你的名還是字?”
這一下直直的擊中了陸安期的防備,他寒毛聳立地瞪着容名,只差沒把匕首摸出來。
“抱歉。”容名覺得這勢頭不對,連忙笑一笑,解釋道:“昨夜不小心看到你心口玉石上的字……方才唐突了,還要麼?”
陸安期就着一身冷汗,悶着臉,道了聲:“不要。”便靠在牆上養神。
他脖子上這塊玉墜,是他出生時從娘胎裏帶來的。他娘顧長溪歡喜得差點原地飛升,把這塊玉用天蠶絲系了掛在他脖子上。那天蠶絲,千年只得一縷,乃是上好的辟邪物。
玉上的那兩個小字,是他爹陸修澤刻的。
他爹他娘在這字落下之後,受不住六國國主以蒼生性命相求,去斷魂谷鎮守下邊的十萬丈魔氣。魔氣萬丈,天兵天將都沒法子,凡人何德何能?他們此去,是箭在弦上,六國子民挨個在一張長長的布帛上按了血印,求他們拿命去給自己換一個安心。
兩人臨走時,同六國定下契約,要六國不惜一切代價護他周全。結果他們一走,六國先被秦國滅了兩國,又被楚國滅了兩國,如今秦楚對持不下,兩國百姓叫苦不迭,多年戰亂已經耗得人馬俱疲,秦王庭想修養生息,楚王朝亦想厚積薄發,便定下合約,兩國交換質子。秦國送來了當年騙得楚王差點吐血而亡的張儀,楚國把他送了過去。
他和秦國的仇恨,順藤摸瓜,得摸到顧長溪那輩人頭上。
顧長溪是南疆蠱王的女兒,秦王嬴滿之母夏姬是白戎狼女,當年夏姬率領群狼大肆屠殺楚國邊郡百姓,顧長溪便攜蠱北上,用斷腸蠱把夏姬葯死了。
這賬,嬴滿還是公子滿的時候就已經狠狠的加在他身上了。如今公子滿成了秦王,除非他死了,否則,以嬴滿睚眥必報的性格,必然要想方設法地從他身上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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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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