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秦有守和秦有儀兩兄妹一齊跑到蔡雲珠家裏。在他們早先經常聚晤的那間華麗客廳,秦有守首先發現身姿窈窕的蔡雲珠正停立窗前,長沙發上攤着一張當天的日報。他一眼瞥見那張觸目驚心的照片,新聞記者用鎂光燈拍攝的“淡江血案現場全景”。在那張照片的左角,章敬康攤手張腳,恰像一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仆倒在河與岸間。
兩兄妹面面相覷,愁眉苦臉。看樣子,蔡雲珠已經知道章敬康被殺的新聞了。
那個會燒廣東菜的女傭,越過他們的身畔,高聲地叫:“小姐,你看誰來了?”
秦有儀清清楚楚地看到蔡雲珠身體一震,彷彿是被這一聲驚醒,她顯得有點慌亂,右手匆驟地向臉上抹了抹,轉身面向他們時,眼裏還有閃閃的淚光。
她看到有守和有儀,優雅大方地走過來。她向他們點頭,裝出勉強的笑容,伸手延請他們坐在長沙發上。
女傭的動作很快,她把長沙發上攤着的報紙收去,然後跑到後面去泡茶。
主客三人面對面地坐定。秦有儀直感到大客廳里的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她回想二十分鐘以前在章敬康家聽到的一片悲泣,心裏一酸,差一點又要流下淚來。
秦有守譴責似的瞪他妹妹一眼,他首先劃破沉寂,十分感傷地說:“這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敬康居然會這麼不明不白地慘死!”
秦有儀趕緊接腔說:“所有的人,不論認不認識章敬康的,看到了這個消息全都覺得很難過。”
蔡雲珠強忍住淚,深深地點頭,嘴唇痙攣,想說計么,然而胸喉哽塞,無法出口,她只好勉強地應聲:“是的。”
“這樁血案餘波未息,”秦有守愴然地笑着,“就在今天早晨,又平白增加了一個無辜的犧牲者。”
“誰?”蔡雲珠抬起頭來,驚駭萬分地問,腮畔掛着兩串淚珠。
“李幼文那個害人精的母親。”秦有儀搶着說,“她害半身不遂,又有很嚴重的心臟病,昨天一夜李幼文不回家,今天早上聽到鄰居告訴她這消息,一急,腦血管破裂,氣都沒吭就死啦!”
“可憐。”蔡雲珠悲天憫人地一聲長嘆,“我以為她才是真正無辜的犧牲者。”
秦有儀有點不服氣,脫口而出地問:“那麼,你以為章敬康算是白死的啦?”
秦有守正要用嚴厲的眼色制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轉眼看到蔡雲珠黯然地說:“章敬康情有所鍾,他總算死得其所了。”
兩兄妹愕然相對,久久無言。女傭端出茶來又退回後面。秦有守想給蔡雲珠一絲安慰,他要告訴她最新的消息,先試探着問:
“雲珠,你記不記得我那位表哥,警察局的趙警官。”
蔡雲珠點頭,她記起趙警官的模樣。
“很湊巧,”秦有守俯身向前婉轉地說,“這樁案子剛巧碰到由他承辦。他今天早晨告訴我案子已經破了。在菜寮河濱,秦飛在狂亂中刺死了敬康以後,他和李幼文全都神經錯亂像是發了狂。李幼文滿身血跡地大叫大嚷,秦飛也是滿身血跡地追在她身後。正所謂天網恢恢,這兩個人狂奔狂喊地跑到中興大橋橋頭,正好給值崗的警員一把逮住。”
蔡雲珠平靜自然地說:“我知道,因為報紙上也是這麼描寫的。”
秦有守暗暗地吸一口氣,又說:“按照法律,秦飛接連刺敬康三刀,刀刀命中要害,他無疑是蓄意殺人,再加上他身為太保組織首領的種種罪狀,法官可以判他死刑。”
蔡雲珠落寞地一笑,輕緩地搖着頭。
“李幼文雖然不會被判重罪,”秦有守又從法律觀點發表他的意見,“可是以現場的情形以及她和秦飛的關係來說,她很可能被當作幫凶。”
“她不是幫凶。”蔡雲珠搖搖晃晃地站起,唇畔漾着悲愴的笑。
秦有儀詫異地望着她,想搶上來扶她一把,被她連連地搖手阻止。
她大眼睛裏閃出了智慧的光芒,用低緩沉重的語調,吐露出她發自內心的誠摯語聲。她斷斷續續地說:“我今天早上看到報紙,看到了章敬康慘死的消息,我心裏難過,很傷心。但是我的難過與傷心並不是全為敬康而發的。我也為李幼文悲哀,因為她死得比章敬康更早。雖然敬康現在停屍在殯儀館裏,可是李幼文的任性和驕狂,卻早已使她淪入心獄,而心獄,正是人類所能沉淪的最悲慘的境界,它比十八層地獄更深一層!”
秦有守和秦有儀兩兄妹,錯愕地凝望着她,心頭有萬千感觸,一時無從傾吐。
沉默了許久,蔡雲珠望望秦有守,苦笑着問:“你們到章家去過了?”
秦有守很詳細地敘述着:“我們一得到消息就趕到章家,章老伯和敬康的大哥都在傷心飲泣,他大嫂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我們不免也陪着流了許多眼淚。後來趙警官來,告訴我們兇手就逮的詳細經過,並且說李幼文的母親也因為驚恐過度腦出血死了。然後,我們陪他們一家到殯儀館,回來的時候路過這裏,我們想到順便來看看你。”
“謝謝。”蔡雲珠恢復了平靜,重新坐回沙發里,認真嚴肅地說,“李幼文家破人亡,固然是自食其果。可是她今天的處境確實可憐,我想幫助她母親一點喪葬費用。”
兩兄妹十分感動,秦有儀跑過來坐在她的身邊,摟住她的肩膀說:“雲珠,你真偉大!”
“這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心。”她正色地說,“我始終以為,沒有同情也就沒有人類。”
“你是說,”秦有守延伸她的話意說,“人與人間沒有同情心,那麼人類也就和禽獸差不多了。”
她輕輕地、感喟地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
“像秦飛,”秦有儀突然插進來,恚憤地說,“他簡直就是禽獸!”
“所以社會不能容他。”秦有守下着結論,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聲調堅決地說,“我想到看守所去看李幼文一次。如果她有心悔悟,我會幫助她,我將自動擔任她的義務辯護律師。”
“她會悔悟的。”蔡雲珠肯定地說,又補充一句,“經過這一次血的教訓。”
“血的教訓。”秦有儀搖搖頭,一聲嘆息。
太陽從雲端探出頭來,掛着和煦的笑,再看一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