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陰曆除夕,柯惠南舉行了個舞會,約有三十五對客人。章敬康代表柯惠南邀請秦有守參加,請了哥哥,不能不請妹妹,而秦有儀又要拉上蔡雲珠,章敬康等於半個主人,無法拒絕。於是,蔡雲珠又得到了一個跟他接近的機會。
柯惠南為他的舞會很花了些精力,張燈結綵,地板打蠟,都是親自動手。最精彩的是擁有自己的樂隊。僑生中會玩樂器的很多,他把他們組織了起來,大小提琴、伸縮喇叭、薩克斯,還有鋼琴。鼓手很重要,是特別從外面請來的,那人叫湯姆,是個混血兒,鼓打得極好,但自視很高,非一萬塊錢一月不幹,所以經常閑在那兒。他跟柯惠南是朋友,偶爾玩玩,不好意思談錢,不過柯惠南送了他兩瓶洋酒,算算也有四五百塊錢。
舞會是晚上八點鐘開始的,到了八點半,客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客廳雖大,留下中間的舞池,要再容納六七十人,畢竟嫌太擠了一點,但因為擁擠的緣故,氣氛更顯得熱烈。
座位一半有小桌子,一半只是靠壁擺着的椅子。章敬康他們四個人來得比較早,在角上佔了一張小桌。剛坐定就看到柯惠南經過,他特地拉住主人,替秦有儀和蔡雲珠介紹。柯惠南因為她倆是校外的客人,而且第一次見面,也說了幾句客氣話,並且邀請她們每人跳了一支舞。
當柯惠南擁着秦有儀跳了開去時,他們這一桌上,成了“三缺一”的場面。秦有守便對章敬康說:“你陪雲珠跳一支。”
他還沒有開口,蔡雲珠已站了起來,他便扶着她的腰,按着節奏,往場中移動。蔡雲珠比他稍微矮一點,她微一仰頭,兩人的視線便緊緊接在一起了。
“謝謝你,給我這麼一個好玩的機會!”她含着笑,輕輕地說。
“這不敢當。”他說,“該謝的是我的同學柯惠南。”
“那總是由於有你來的關係啊!”
他笑笑不響。
“新年連星期日,一共有三天的假期,你準備怎樣消磨?”她又問。
“還沒有計劃。”
“天氣很好,可以到陽明山去走一走。”
“只怕人太擠了。”
“對的!”她馬上改變了她的建議,“是不是還有興趣再打一場橋牌?”
看到她那殷切盼望他有所接納的眼色,他不忍再拒絕了:“如果你想打,我可以奉陪。”
“真的?”她欣喜地說,“明天到我家去,還是我們四個人。”
章敬康忽然想起秦有守告訴過他的話,說蔡雲珠的父親想跟他談談,這個問題比打橋牌重要,他要先提出來討論。“蔡小姐,是不是說你父親想找我談話?”他問。
“噢,秦有守告訴你了!我還以為他忘掉了呢!”她說,“是這樣的,我父親喜歡研究經濟問題,常想聽聽別人的意見。有一次我跟他談到你,他很希望跟你談談。”
“很感謝你父親。”他說,“不過我實在太淺薄了,我還在學習。你父親一定有很多經濟界的朋友,該找他們才對。”
“不,我父親說,年紀輕的人,常有新的見解。那些經濟學家的看法,並不比我父親高明。”
“是的。”他說,“蔡先生本身就是一位經濟學家。”
“你讀過他的文章?”
“在有守告訴我以後,我才猜到你父親就是蔡賡北先生。他的關於資本形成過程的分析,我的同學們都很佩服。”
“啊!”她剛這樣驚喜交加地喊了一聲,樂曲戛然停止了,談話便也中斷。他們回到座位上,才又重拾話題。
“那太好了,你一定會跟我父親談得很投機。”她說,“可惜這幾天他在南部視察業務,明天你來了,還不能跟他見面。”
“明天怎麼了?”一向感覺敏銳的秦有儀,馬上接着她的話問,“明天章敬康要到你家去?”
“是的。”蔡雲珠對秦家兄妹說,“我們原班人馬打橋牌,章已經答應了。你們什麼時候來?”
“那得問章敬康啰!”秦有儀拿眼睛瞟着他說。
“下午吧!”章敬康說。
“幾點鐘?”蔡雲珠又問。
這下是秦有守發言了:“兩點鐘。”
“好的。”蔡雲珠說,“准兩點鐘一定要來。”
樂曲又開始了,是支《母鵝扭扭》。秦有守邀蔡雲珠跳了下去。章敬康不喜歡扭扭舞,坐着不動。秦有儀知道他的脾氣,便也陪他坐着。
“我們去吃東西!”
章敬康帶着秦有儀走到裏面一間屋子,那裏有一張鋪了白檯布的長桌,放着一玻璃缸的雞尾酒,兩大盤椒鹽花生米和炸洋芋片。章敬康自己動手舀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秦有儀,騰出一隻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坐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秦有儀跟了過來,坐在一起。
“有儀!”他把她引到這裏來,就是有話要向她說,“我有個請求,你能不能接受?”
“嗨!幹嗎這麼客氣呀!”她放了一片炸洋芋在嘴裏,頑皮地望着他。
“我是很正經的話。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跟蔡雲珠扯在一起開玩笑。”
“那有什麼關係呢?”
“對蔡雲珠不太好。”
“你是代表她講話?我想我比你更能代表她。”秦有儀的詞鋒非常犀利。
“不是代表她講話。我覺得……”他無法把他的感覺說出來。
“說話不要吞吞吐吐!”她一步不放鬆地逼迫着他。
“可以這樣說,”他也不考慮措辭了,“我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我已經看得很透,我跟她不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
“怎麼叫‘進一步的發展’?”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他不高興地說。
秦有儀碰了個釘子,不敢再徒逞口舌、自討沒趣了,她的笑容漸漸收斂,最後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我替蔡雲珠悲哀!”
他覺得很抱歉。“當然,我跟她還是朋友。”他這樣說,用意是在安慰秦有儀。
“我不明白,蔡雲珠有什麼不好?”
“不是什麼不好。”他急急地否認。
“那麼,你何以那樣看不起她呢?”
秦有儀的話越說越犀利了,章敬康深感不安。“真是,”他煩惱地說,“我不該把心裏的話告訴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這樣子。我知道你心裏的意思就是了。”
秦有儀算是讓了步,但情緒上受了挫折,影響到跳舞的興緻。沒到十二點,她就提議回家。蔡雲珠有些依依不捨,不過卻無可奈何。
章敬康頗感不安。他跟秦家兄妹交情很深,他知道秦有儀的性格跟蔡雲珠大不相同,小姐脾氣大得很。因此他第二天一吃過午飯就到秦家,跟秦有儀刻意周旋了一番,把她哄高興了才放心。
兩點差五分,他們一起到達蔡家。
蔡家也跟秦家一樣,是兄妹兩個。蔡雲珠的大哥老早就到美國去了,在那裏念書、做事、結婚,而且已取得美國公民的資格。家裏只剩下蔡雲珠一個人,自然格外受父母的寵愛。因此,她的朋友到她家去玩,也很受她父母的歡迎。
蔡老太太是個異常慈祥的人,待秦家兄妹十分親切,自不用說;對於第一次見面的章敬康,更是問長問短,關懷得很。她已經上了六十歲,但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幾歲,視覺和聽覺都十分敏銳,閑下來還能繡花。寬大的起坐間中,靠北窗就擺着一架繡花繃子。
“好了,你們好好去玩你們的吧!我也要出去打牌了。”蔡老太太特別對章敬康說,“你不要拘束,這裏就像你自己家裏一樣。我也不叫你‘章先生’,跟叫有守、有儀一樣,叫你敬康。”
“是。”章敬康恭恭敬敬地答應着。
於是,蔡雲珠把他們帶到樓上小客廳里,那裏已擺好了桌子,鋪着檯布,兩副塑膠的新牌還未開封。桌子旁邊又是兩張茶几,上面放着新沏的茶,還有一碟子英國產的粟米巧克力。
“今天我們好好打牌!”秦有儀一坐下來就這樣說。
章敬康知道她這話是有深意的,怕她心直口快,把他昨天向她提出的“請求”——不要把他跟蔡雲珠扯在一起開玩笑的話,當著蔡雲珠的面說了出來,那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拋了個“告饒”的眼色給她。
但秦有儀不理會他,只管自己接下去說:“雲珠,今天我們倆合作,非把他們打敗不可!”
這明明是在賭氣。“還是我跟蔡小姐合作吧!”他直覺地說,“那天我們合作得很好。”
“原來你也知道你們合作得很好!”秦有儀尖刻地答道。章敬康對這位小姐的利嘴真感到吃不消!幸好秦有儀適可而止。蔡雲珠也裝糊塗,大大方方地在章敬康對面坐了下來。
牌局順暢地進行着,但大家都很少說話。只有蔡雲珠不時投向章敬康脈脈含情的一瞥,包含着太多的話語。
不知怎麼,他又想到了李幼文。蔡雲珠的這對水波似的眼睛如果生在李幼文臉上,那該多好呢?他一直在這麼想。
於是,第二天上午他的腳步又出現在李家的那條陋巷中。在他的下意識中,並沒有去找李幼文的打算,他只是由養尊處優的蔡老太太想到近乎枯萎的李幼文的母親,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她。
那是個陰沉沉的日子,荒場上的晒衣架子光禿禿的,大概是老太太怕下雨,沒有把衣服晾出來。也許,也許是她病了,沒有辦法洗衣服,想到這裏,他很不放心,立即抬眼往李家門口看。
他一下子愣住了——由於心理上缺乏準備,他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他看到的不是李太太,是她的女兒。
李幼文也看到了他,迎着他走了過來,她仍舊穿着那件套頭的毛衣,下面是暗綠色煙灰呢的長褲,咖啡色的平底皮鞋。
“李小姐……”
“姓章的,站住!”她打斷了他的話。
他站住了,她也停了下來。二人面對面看着,她的臉板得似乎永遠不想笑似的,淡紅色的兩瓣嘴唇緊閉着,漆黑的眼中有着包藏禍心的陰沉。
“我等你小子好幾天了!走!”她努努嘴,“到那面去,我有話問你。”
章敬康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子蠻橫!內心裏大起反感,但他的腳步卻乖乖地跟着她,一直轉過荒場,在一處造了一半停頓下來的樓房後面站住,那裏冷僻得很,簡直看不見人。
“姓章的,誰叫你到這裏來的?”她昂起頭問。
章敬康恍然大悟。他原也想過的,她自吹經常在圓山大飯店游泳,冒充富家小姐,其實是住在貧民區。這個謊一戳穿,她一定會很羞慚,而現在,完全是惱羞成怒。
於是他賠着笑臉說:“李小姐,對不起。我並不是特意來揭穿你的秘密。”
“這不是一聲‘對不起’可以了事的!我問你,你怎麼尋來的?是不是派了什麼人在跟着我?你拿我當什麼人?”
“不!不!”他趕緊否認,“我是從警察局少年組打聽到你的地址的。”
“啊!”她大吼一聲,勃然變色,“你到少年組去打聽我的地址?”她瞪着他,咬牙切齒地罵:“他媽的!你這小子,氣死我了!”
“李小姐,我這也是無意的。”他忍受着她的辱罵,仍舊冷靜地解釋。
“哼!”她板起了臉說,“你第一次來,告訴我媽說,你跟我認識是朋友介紹的!誰介紹的?你說!你當面撒謊,什麼大學生?沒有人格的東西!”
他被罵得只能翻白眼,但心想,她能知道撒謊是不好的事,那就還可以講道理。然而沒等他開口,她的“訓斥”又開始了。
“你是個偽君子!假仁假義哄騙我媽這沒有知識的人。你拿那條煙來是什麼意思?你簡直在做夢,一條煙就想把人收買了嗎?”
他沒想到她把他的本意歪曲到如此的程度!這對他和她的母親,都是極大的侮辱,不能不做抗議。“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簡直是胡說八道!”他大聲地說。
“那麼你來看我媽做什麼?”
“看看她老人家不可以嗎?”
“誰要你來看?不稀罕你來看!你他媽的,不懷好意!”
“看你!”章敬康忍不住生氣地斥責,“滿口‘他媽的’‘他媽的’,自己不覺得難聽?你母親生了你這樣一個女兒,真是倒霉透了!”
“他媽的……”她忽然變得很平靜,點點頭說,“你過來!”
他上前兩步,剛剛站定,她就一掌摑在他臉上。出手又快又狠,打得他臉上火辣辣的,眼中金星直冒,但就在將要還手的剎那,他總算勉強克制住了自己。
“這不算‘修理’,算給你個警告。以後不准你再來!”
“辦不到!”他捂着臉,神情冷峻地答覆道,“來看你母親是我的自由。”
“我告訴你的是好話。”她再一次警告。
“我對你母親也是好意。”他針鋒相對地回答。
“你哪裏來的這種好意?”她的聲音又變得粗暴了。
“難道你不可憐你母親?”
“什麼?你原來是可憐我媽?誰要你可憐?你小子自己不照照鏡子,你有什麼資格來可憐別人?滾、滾、滾!”她的聲調一句比一句高,到後來簡直是狂喊了,同時捲起毛衣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追逼過來,看樣子似乎真的是要跟章敬康打一架。
就在這時候,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阿文、阿文,章先生是好人!”李幼文的母親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擋在他們中間說,“阿文,你不可以這樣子對章先生!”
“不用你管!”李幼文看着章敬康,卻順手一推,把她母親推得踉踉蹌蹌地坐在地上。
章敬康陡然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衝上前抓住李幼文的手,把她反扭了過來,厲聲說道:“你是人還是禽獸?怎麼可以這樣子對你母親?向母親道歉,不然我就不放你!”
李幼文咬着牙掙扎了一下,但那隻會使她自己被扭得更痛,於是閉上眼,不響。
“說,從此以後改過!”
她還是不響,嘴唇扭曲着,忍住痛苦,不肯哼出聲來。
他的心軟了下來,鬆了手,但馬上遭到了報復。她回身撲了上來,瘋了似的亂打亂踢。他軟了的心腸無法再硬起來,而且他要保持男性的尊嚴,所以只是一面招架,一面後退,並不還手。
“阿文、阿文……”跌倒在地上的李太太已站了起來,舞着雙臂,準備硬插在他們中間。
然而攻守的雙方,卻都要避開她。李幼文嫌她母親礙手,章敬康是不願她捲入漩渦,怕誤傷了她,以至於她只是白白地趕來趕去,始終無法拉住他們任何一個人。
這時已圍聚了許多人在看熱鬧,特別是那些孩子們,嬉笑着吶喊助威。章敬康窘不堪言,便想找個機會將她制伏。因此,他不再躲讓退避,一把拉住她的一隻手,再去捉另一隻手,心想:只要她的雙手在自己掌握中,她的力氣絕不會比自己大,便可強使她就範了。
哪知不抓她的手還好,一抓住可就上了大當。也不知她怎麼一轉,變成背向著他,同時他的手臂被她從肩上拉了過去,身子一矮再一拱,他整個身子從她背上翻了過去,結結實實地仰天摔在地上,動彈不得。
看熱鬧的人頓時嘩然,有的大笑,有的呼喊,有一個人大驚失色地說道:“好傢夥,還會柔道呢!”
章敬康心裏懊悔得不得了,早知道她會柔道,就不該去抓她的手。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來了一隻腳踩住他的手,那自然是李幼文。在他剛怒火突升,還來不及去想對策的時候,便看到李太太跌跌撞撞地搶了過來,沒頭沒臉地去打她女兒,並且咒罵:“死不要臉的東西,一點好歹都不知道,你怎麼對得起人家?”
當著那麼些人,李幼文可再不敢跟她母親對打,逼得沒有辦法,只好跺一跺腳,回身走了。隨即一陣嘩笑爆發開來。
章敬康不知道大家是在笑她,還是笑他,十分羞窘地掙扎着要站起來。李太太趕緊上來扶住他,以極其不安且煩惱的聲音對他說:“章先生,真正對不住!唉,我怎麼說呢?生了這麼個女兒……沒有比我再命苦的!”她說著,聲音低了下來,轉過臉去拭着縱橫的老淚。
於是,有些女人上來勸解着,把她扶了回去。有些人跟着散去了,還有些人留在那裏,好奇地看着章敬康,彷彿要等着看他採取什麼報復的行動。
他窘極了,恨不得能像鴕鳥一樣,把頭藏起來。終於,他只好拍一拍衣服上的泥土,揩一揩臉上的塵污,低着頭,拖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那裏。
走出巷口,他回頭望了一下,這時才感覺到剛才所經歷的一幕,是如何可怕!那樣一個女孩子,外表是一個美好的女性,而行為完全跟流氓一樣,找不出一絲一毫女性的味道。這,怎麼可能呢?簡直是個怪物!
這一走,以後不會再到這條陋巷中來了,他心裏想。然而他是不會甘心的,難道費盡心力追求的結果,只是落得這樣一個自取其辱的下場?他曾經下過決心,要幫助李幼文走上正途,並且向李幼文堅決表明過,以後還要來看她母親。這些衷心萌生的意願,難道都因為挨了一頓揍,而就此畏縮不前了?
他困惑得很!
他困惑得很,一連幾天都在研究那些問題,而越去研究,困惑越甚。他發現自己連問題的本質都沒有抓住,既然稱為不良少年,自然有不良的行為,打場架根本算不了什麼,而自己居然認為“可怕”,那不是太可笑了嗎?
因此他又發現問題很不簡單。寒假快到了,功課忙了起來,他決定暫時把這問題擱一擱,等有了時間再做深入的研究。
這樣,他反而出現了近半年來從未有過的平靜的心境。除了到學校以外,就只靜靜地在家裏用功,連秦家都不大去了,跟蔡雲珠自然更少見面。
這一天下午功課完了,他搭車回家,剛走進巷子,便聽到輕輕的一聲:“喂!”他以為是別的路人在相互招呼,沒有理它。接着又聽到一聲比較響的:“喂!”這才回頭去看個究竟。
這的確是在招呼他,而且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一個人——李幼文。
雖然他早已想通了,那流氓一樣的行徑出現在一個少年組登記有案的少女身上,不足為奇,無所謂“可怕”。但這時見到她,想起那天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摔在地上爬不起來的羞辱,自然余恨猶在,因此只是瞪着她,卻不開口說話。
“喂,我跟你說話。”她看了他一眼,微微把頭低着,輕聲地說。
“什麼‘喂’不‘喂’?”悻悻然的他,故意讓她碰了釘子,“沒名沒姓的,跟我說什麼話。”
她遲疑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說:“章先生,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那就說吧!”他僵着嗓子,有些不情願地勉強應允。
“這裏不方便,可不可以換個地方?”
章敬康也覺得巷子裏熟人太多,說不定大嫂還會經過,看見了很不妥當,便仍舊用很僵硬的聲音問:“換個什麼地方?”
“隨便你,清靜的地方就可以。”
他很冷靜地考慮了一下,怕她詭計多端,耍出什麼對他不利的花樣,不能不存戒心,便不肯走得太遠,領着她到隔一條街的一家冰果店。那裏樓上經常沒有什麼人,談話很方便。
然而一到了那裏,他便發現當著女侍的面,必須講風度,所以在自己點了飲料以後,不能不面對着她,用平靜的聲音問:“你要什麼?”
“檸檬水。”她向女侍說,聲音很低,幾乎有些怯懦的樣子。
等女侍把他們的飲料送上來,並且轉身走遠了以後,他才冷冷地說:“有什麼話,儘管說好了。”
“你不是說,要經常去看我媽?”
這句話大出他的意料。“你不是不准我到你家去嗎?說我不懷好意!”他譏諷似的回答說。
她不響,眼睛望着別處,臉上現出赧然的表情。
這一來使他也覺得有些不安了,怕把場面搞僵,又弄得下不了台,便又接著說:“你的行為簡直叫人猜不透,我不知道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是為什麼。”
“我已經講過了,你又不是不懂,請你去看我媽。”
“哼,”他微微冷笑道,“要去我自己會去的,用不着你來請。”
“你還對我不高興是不是?”
“我哪裏敢對你不高興?”他發著牢騷,“你又會罵人,又會打架,而且還是柔道高手……”
不知道是她想到了那天的情形,覺得得意,還是滑稽,她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但趕緊使勁把下嘴唇咬住,不再出聲。
章敬康的心又軟了,軟化在她那無法形容的嫵媚神態之中。
“對不起!”她低着頭,說了這一句,停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反應,便忽然抬起頭來,“我向你道歉好了,總可以了吧!”她說得很快,像是賭氣說出來的樣子。
這給了章敬康一個警惕,如果再不轉圜,便又要弄得不歡而散,只好這樣回答:“我只希望你改過,倒不在乎你道歉。”
“那你可以去看我媽了?”
“這我要考慮。”
“為什麼呢?”她急急地問,睜大眼睛,殷切地凝望着他。
“印第安人有這樣一句格言:‘第一次受人欺騙,是別人的恥辱;第二次受人欺騙,是你自己的恥辱。’如果我第二次自取其辱,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我向你保證,以後你到我家,我一定對你客客氣氣,表示歡迎。”
“我不能相信你的空頭保證。”
“那要怎麼樣呢?”她說,“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他覺得她的話可笑,但也不願把話說得太厲害,只這樣回答:“我不明白你的動機何在,為什麼忽然要叫我去看你母親?”
“跟你老實說了吧!”她又現出了那種像受了委屈的惹人憐惜的神情,“為了你,我媽跟我進行‘冷戰’,從那天起,她就不跟我說話。我買回來的東西,她也不吃。常常一個人在那裏淌眼淚,問她為什麼,她又不肯說。有時半夜裏醒過來,聽她一個人唉聲嘆氣。你想,我心裏是什麼味道……”
“好!”章敬康再也忍不住了,“我去!”他大聲地說,覺得自己的眼眶一陣陣發熱,他真沒想到自己在李家母女間的情感上,會構成這樣重的分量。
“真的?”她笑着問,眼睛也拚命眨着,好像要忍住淚水不讓它流出來一樣。
“你看我什麼時候去好?”
“那麼現在就走吧!”
他掏錢付賬,她替他拿着書,並肩下了樓梯。
一輛三輪車到了那條陋巷,車子進不去,兩人下車步行。章敬康昂首闊步往前走,李幼文默默地跟在後面。
路上有人在注視他們,這使章敬康回想到上次被李幼文用柔道摔倒在地、鎩羽而歸的情景,真令人感到沮喪。不過今天他卻覺得能揚眉吐氣了!
這前後的對照,使他感慨無量,但也覺得由辛酸中得來的快樂,特別珍貴。如果他跟李幼文的交往一開始就順順噹噹,也許到現在已趨於平淡——至少不會那樣值得回味。
這樣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回頭去看李幼文。
她也停了下來,問道:“怎麼不走了?”
“我在想……”
“想你以前在這裏的情形?”她很快地打斷他的話問。
“不錯。”他點點頭,心裏佩服她的機敏,“現在回想起來很可笑,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舉步往前走。他隨即跟了上去,兩人並肩而行,在旁人看來,顯得更親密了。
到了李家,李幼文不說話,只把左面房間那道布簾掀起一半,意思是讓他進去。
章敬康略略躊躇了一下,跨了進去。那房間只有四五坪大,卻放了一張很大的舊席夢思床,李太太正面朝里躺着,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着而故意不理女兒。
李幼文努努嘴,意思是叫他給她母親打招呼。
“李伯母!”章敬康喊了一聲。
李太太的反應非常靈敏,立刻翻過身來,昏花的老眼猛眨着,先是驚愕地彷彿認不清是誰,然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而欣喜又忽然變為感傷——在這短短的片刻中,經歷了複雜的感情過程以後,她才想起待客的禮貌。
“啊——”她說道,“章先生,真沒有想到你會來!”
“好久沒有來看你。李伯母你好嗎?”
“啊,啊……”李太太含含糊糊地應着,一面坐起來,低着頭找床下的鞋子。
有一隻鞋在床角,章敬康想把它拿過來。剛一動念頭,看見李幼文伸出長長的腿,一踢,把那隻鞋不偏不倚地踢到李太太面前。
李太太看了她一眼,不響,趿着鞋下地,說:“章先生,你請坐。”
床對面就是兩隻舊的藤椅,中間是一張玻璃面竹架的茶几,章敬康和李太太相對坐了下來。茶几上有一把茶壺,李太太揭開壺蓋看了一下,叫道:“阿文,把熱水壺拿來。”
“你是跟我說話?”李幼文半側着臉,現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回答說,“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跟我說話了呢!”
這算是她的報復,章敬康和李太太都了解。但李太太不響,李幼文也站着不動,熱水壺沒有拿來,形成一個小小的僵局,章敬康只好站起來服務。
但等他一動,李幼文卻又搶了先。在她拿着熱水壺沖茶時,李太太問道:“章先生是你去請來的?”
“不是我,他自己怎麼會來?”
李太太點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轉臉對章敬康說:“章先生,那天真對不起……”
一句話沒有完,李幼文大聲阻攔:“好了,好了,過去的事過去了。人死了,開追悼會有什麼用?”
李太太重重地嘆了口氣——她拿這個女兒一點沒辦法,只好用這種消極的姿態來表示抗議。
章敬康對於她的出言不遜,感到很惋惜,很不滿,然而他不便也不敢做出任何錶示。
李幼文大概發覺氣氛不對,悄悄退了出去,從腳步判斷,是出了大門了。
她一走,章敬康頓時感到壓力減除了。他很了解李太太的心理,如果說,她不願理睬李幼文,是她對女兒失望到了極點的表現,那李幼文一把他找了來,她就開始跟女兒說話,顯然是回心轉意。這是母女倆的感情開始恢復的一種徵象。就他的立場來說,無論是對李太太或者對李幼文,萬萬不宜再提過去不愉快的事情,應該儘力勸解,安慰這母女倆。
於是他說:“李伯母,李小姐的本性實在很好,她對你也很孝順。”
“她今天怎麼來找你的?跟你怎麼說?”
“她在我家的巷口等我,叫我來看你。說你因為我的緣故,不理她,她覺得非常難過。”
“她說了這話?”
“真的。”章敬康加重語氣說,“她真的是這樣說的。這可見得她對你很孝順。”
李太太不響,默默地,似乎在吟味着他所說的話。
“李伯母,”章敬康又說,“為了我,害得李伯母對李小姐生氣,我很抱歉!”
“你不要這樣說,章先生。”李太太不安地說,“你真是好人,阿文那樣沒有禮貌,你一點不見怪,今天還來看我,我心裏很難過,也很高興!”
說著,李太太傷起心來了,從茶几旁邊牆壁的掛鈎上,拉下一條毛巾,唏嗖、唏嗖地擤了兩下鼻子。
章敬康跟李太太有着同樣的感覺,但他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他內心深厚的同情。
“章先生,說起來我也不能只怪阿文,孩子不好,大人要負一大半的責任,我現在懊悔已經來不及了。”
對她的怨艾,章敬康覺得不便正面表示意見,但也不宜再保持沉默,轉過話題問道:“李伯母府上哪裏?”
“江蘇。”
“我也是江蘇,江蘇南通。李伯母是——”
“無錫。”
“噢,好地方。李伯母哪年來的?”
“一九四九年。原來想看一看情形再說,哪曉得來了不久解放軍就渡江了,無錫一解放,不再回去,就這麼住了下來。當初如果決心要到台灣來長住,總要好好準備一下。那就無論如何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唉!”李太太又嘆了口氣。
“李老伯呢?”他已可斷定李太太是孀居,但在說話的技巧上不能不這樣明知故問。
“失蹤了!”
“失蹤了?”章敬康對她的回答深感意外。
李太太的神色非常黯淡,那當然是她最傷心的事,但時間可以沖淡情感,雖然是慘痛的回憶,日子長了,也就會慢慢想得開些,因而能夠冷靜地敘述了。
“說是失蹤,其實是不知道死在什麼地方。”
“怎麼回事?”
“我猜想他是自殺的。”
“有遺書嗎?”
“沒有。”
“那怎麼能斷定呢?”
“如果不是自殺,會到哪裏去了呢?”李太太說,“而且,另外有些事情也看得出來。他在失蹤以前,把幾筆不能不還的債務,都弄清楚了。有幾項他身上比較珍貴的東西——一個勞力士錶、一塊漢玉、一枚K金戒指都留了下來。這不就是交代後事嗎?”
“那麼,李老伯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說來話長——”李太太點上支煙,用落寞的眼光看着章敬康,以半嘶啞的聲音,談她從未對任何人談起過的身世。
李太太的丈夫單名一個炎字。李炎的父親以經營絲業起家,只有李炎一個獨子,從小過着大少爺的生活。到三十歲時,李炎繼承父業,但仍不脫紈絝子弟的習氣,對於經商並不像他父親那樣精於盤算。
一九四九年春天,戰局逆轉,李炎結束了他的事業,帶着一部分財產,攜妻挈女,漫遊港台。他原來的意思是想到外面來見識見識,準備改行——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什麼好,是不甘於困守家園,靠上一代的餘蔭,庸庸碌碌度過一生,何況,錦繡江南已是烽火處處,也不容他株守下去了。
不久,無錫解放,李炎一家在台灣住了下來。李炎沒有想到局勢變化得這麼快,大部分財產都沒能夠帶出來,這在他的精神上是一個打擊。但,生活是沒有問題的,他手頭持有的現款值二十萬美金,加上李太太的首飾,算得上一筆不小的財產了。
如果他們樂意做寓公,安閑地吃現成飯,大可維持相當富裕的生活,一年算用五千美金,這一輩子也可衣食無憂。但李炎不這麼想,他憂慮着坐吃山空,憂慮着身在他鄉,無依無靠,因此由懶散一變而為異常積極,不斷在研究如何做生意賺錢。
他的本行是絲業,雖不如何精明,但耳濡目染,畢竟還算內行。那時台灣還不能生產蠶絲,根本談不上經營。做別樣生意,卻又苦於情況不明。那時,大陸來台而又帶有幾個錢的人,爭相以遊資投向地下錢莊,李炎也走上了這條路。
他放出去的一筆高利貸,值五萬美金,第一個月收到了優厚的利息,第二個月就聽到不穩的消息,第三個月便吃了倒賬。
於是,他改弦易轍,不再做任何不勞而獲的打算,跟人合作辦紗廠,失敗;辦食品公司,倒閉;辦農場,糾紛迭起,最後只好拱手讓人。
這一連串的打擊,使得李炎憂心忡忡,寢食不安,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
於是,有一天,他悄悄地出去了。從此音信杳然。
李太太講到這裏,停了下來。這是整個故事的一半,甚至還只是一個前奏。章敬康關切的是故事的後半部,她們母女何以流落到如今這樣窘困的地步,以及李幼文成為太妹的經過。
然而,這後半部的故事,就是李太太不講,他也可以大致猜得到。父親失蹤,母親溺愛,李幼文失去了管教,逃學、濫交朋友,漸漸走向下流的路。而她們的家庭,仍然維持着富裕人家的排場,其實外強中乾,一旦垮了下來,便一蹶不振了。
因此,為了避免引起李太太傷感,他不再問下去,只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然而李太太長時間藏在心裏的憂鬱苦悶,難得遇見一個談得來的年輕人,正想抓住機會盡情傾訴,喝了口茶,她又接着剛才的話題談下去。
“那是八年前的事,阿文只有九歲,倒是很懂事,知道我心裏煩,總是哄着我:‘媽,你不要難過!我唱歌給你聽。’小嘴甜極了。誰想到她現在成了這樣子?”
這才是李太太最傷心的事。她曾有過一個好女兒,曾給了她無限的慰藉和希望,但到頭來鏡花水月,慰藉和希望都砸得粉碎——從此,她的心靈越來越寂寞了。
章敬康卻不這樣想,他認為他找到了可以安慰李太太的話:“李小姐人很好,我知道的。現在也許是一時迷失了本性,她一定會變好的,李伯母你相信我的話。”
李太太慢慢地搖着花白的頭,表示不能同意他的看法,然而也不願爭辯,只談她自己的往事。
“那時,生活倒還過得去。我告訴過你,有幾筆不得不還的債務,阿文的父親在失蹤前都料理清楚了。有些賬,本來是生意上往來,人家欺負我先生忠厚,糊裏糊塗弄出來的,可是處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有什麼話好說呢。到最後我算了算,總共還剩下兩萬美金、一棟房子,我自己另外還有些首飾,要說生活,省吃儉用,熬到阿文長大、結婚,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李太太停了一下,話鋒一轉,“不過,章先生,你總也知道,一個人,不是吃得飽、穿得暖,就可以把日子過下去的。你說是不是?”
顯然的,這話裏面大有文章,但就理論來說,李太太的話一點不錯,生活的目的,不止於衣食無憂,至少應該有若干精神生活。於是,他深深地點了點頭,回答說:“是的。物質生活,不是生活的全部。”
“那時候我的處境比守寡還要苦。索性說死了,倒也死了心,可是卻要天天盼望,而又盼望不到。天天瞎猜,他到底怎麼了——誰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這份罪,怎麼受得了?”
章敬康不知道說什麼好,內心中體認到李太太這份精神的折磨,必須得要有排遣之道,如果她做了什麼不對的事,應該原諒她。
“到後來就有人勸我打牌。”李太太面有愧色地說,“在牌桌上才可以讓我忘掉心事。每天三十二圈下來,回家累得躺下去就睡著了,什麼事也不想。這樣子三年……”李太太的聲音慢慢低下來,以至於寂然無聲,只剩下無窮的悔恨悵惘,清清楚楚地刻畫在她憔悴瘦削的臉上。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李幼文的墮落不能怪她自己,而李太太似乎也是可以同情的。那麼,該要誰來對李幼文負責呢?
章敬康茫然不解!只覺得非常不舒服,卻又說不出原因。
“李伯母,這一切都過去了!”好久,他這樣說了一句。
“過去的過去了,將來呢?”李太太苦笑着加了一句,“沒有什麼將來。”
“李伯母,你不要這樣說。人,應該活在希望之中。”
“話是不錯。但是,章先生,我還有什麼希望?”
“希望是要自己去追尋的。”他爭辯似的回答說。
“到哪裏去追尋啊?”
章敬康回答不出來了。
“要說希望,自然只有一個阿文。”李太太又說,“可是阿文有什麼希望給我?我還是不要希望她什麼,倒還少傷心些!”
“話不是這樣說。李伯母,你應該希望李小姐會變好。如果連你都對她不存希望,她一點得不到鼓勵,明明想學好,也不會變好了。”
李太太悶聲不響,顯然的,他的話雖沒有獲得她的首肯,但她也無法說他的話不對。
這對章敬康倒是一種鼓勵,他說:“像今天這樣,她為了安慰你,不惜委曲求全地把我找了來。我認為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足以證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絕對可以變好的。”
李太太終於點了點頭,認為他的話說得有道理,但隨即又出現了黯然的神色,微喟着說:“唉,和她那班狐朋狗黨在一起,要想變好也做不到。”
“不要緊。”章敬康莊嚴地說,“我來幫助她。”
“不,”李太太語氣沉重地說,並且顯得有些緊張,“章先生,我們家阿文滿身是刺,惹不得的。你待我這樣好,我沒有別的報答,一定要告訴你老實話,不然,我太對不起你了。”
所謂“滿身是刺”指的是什麼呢?章敬康心想,如果是指李幼文有一幫“狐朋狗黨”跟在後面,不好惹,那麼,這就正是他要幫她的地方,他要幫她把刺拔掉,而要想拔這些刺,當然不能怕扎手,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
但他也知道,李太太確是關切他才做了這樣的勸告,她是替他擔心,他在她的感情的秤上,已具有相當的分量。這樣,他的一切考慮、行動,便不能不把這位可憐的老婦人,當作一個重要因素估計進去。
因此,他便以安慰的語氣答道:“李伯母,你請放心,李小姐在外面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自己會當心的。”
李太太還想要說些什麼,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便住了口。
門帘一掀,李幼文回來了,懷中抱着一個大紙包,最上面堆着橘子。由於堆得太高的緣故,有兩個橘子滾動着,快要掉下來了。
“呵,呵,呵!”李幼文雙眼注視着胸前,天真地嬌笑着,“快來幫幫忙!”
這自然是對章敬康的呼籲,他趕上去用手扶住滾動着的橘子,朝後退了兩步,李幼文走到床前,連人帶紙袋一齊撲倒在床上,紙袋中的食物丟了一床,躺着,她喘着氣笑。
大紙袋中還有幾個小紙袋,她坐下來把它打開,裏面是糖果、瓜子、牛肉乾、蜜餞……儘是些不能充饑的閑食。
忽然,章敬康發現一樣黃色的東西向他迎面飛來,趕緊一伸手接住,是李幼文拋給他的一個橘子。
他拿着橘子在躊躇,不知道是不是該向她說一聲“謝謝”。
“章先生,你剝開來吃嘛。”李太太說。
這下,他下意識地答了一聲:“謝謝!”
“去拿幾個碟子裝起來!”李太太這句話是對李幼文說的。
李幼文隨即取來幾個搪瓷的碟子,把那些東西一樣一樣倒進去,放在茶几上,又隨手剝了一粒巧克力,塞在她母親嘴裏。
這些小小的動作,在章敬康的心中激起了極強烈的反應。看李幼文這樣活潑可愛,母女間充滿一片溫暖,怎能相信她是一個慣於跟男人打架的“太妹”?又怎麼能相信李太太對女兒竟已傷心得絕望了?
但現實的情景,是他親眼所見,確實體察到的,這是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他有一股壓制不住的強烈意願,願意幫助這母女倆永遠保持着像此刻所見的和諧氣氛。
“阿文,再去買點菜回來,留章先生在這裏吃飯。”李太太說。
“不,不!”章敬康連忙說,“謝謝,我就要回去了。”
“還早嘛,吃了飯走。”說著,李太太站起身來說,“我先去生火,章先生你請坐一會兒。”
章敬康有去留兩難的感覺,按道理說,他究竟還不算熟客,而且主人也沒準備,留他吃飯,或許是客氣的表示,真要留了下來,豈非太不知趣?
但留下來——像現在這樣,靜靜的,只有他們兩個人,正是一個談話的好機會,失去這機會未免可惜。想一想,姑且先坐一會兒再說,好在李幼文還沒有去買菜,到她要出門時,再告訴她不必費事,也還來得及。
時間已經不早,天已漸漸暗了下來,李幼文卻還不忙着去買菜。她坐在她母親原來所坐的位子上,修長的雙腿直直地平伸着,左腳擱在右腳上面,身子往後仰着,把瓜子一粒一粒拋進嘴去,然後聽見“咯碌”一聲,兩片瓜子殼從她小巧的嘴唇中吐了出來,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身上,她也不去管它。
那副樣子既俏皮又洒脫,章敬康看得忘形了。
忽然,他警覺到自己的失態,定一定神說:“李小姐,你母親今天開始跟你說話了。”
“嗯,”她點一點頭說,“這是你的功勞,謝謝你。”
她的眼睛仍舊看着空中,這樣與人應答,照說是不禮貌的,但他聽到她向他致謝,已大有受寵若驚之感。
“李小姐,”他又說,“我看你也很孝順的。”
“本來是嘛,誰說我不孝順?”
他等於碰了個釘子,又不便把李太太對他說的話告訴她,只好笑笑不響。
“你笑什麼?”她轉臉問,語氣稍稍有些嚴厲。
“我?”他想了一下,說道,“我想不到你對我這樣的前倨後恭,所以有些好笑。”
“‘前倨後恭’?這句話好像聽到過的,是什麼意思?”
“這是說,開始很驕傲,以後很客氣。”
“你幫了我的忙,我自然對你客氣。在外面跑的,連這點都不知道?”
章敬康又皺了皺眉,“在外面跑的”,充滿江湖氣息的話!
“你幫我的忙,是不是為了我媽?”她又問。
“是的。”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這就對了。我希望你把這一點牢牢記住。”
章敬康一時聽不懂她的話,細細一想才明白,這是警告他,不要對她個人存什麼幻想。這使他感到有些慚愧,他對李太太所做的一切,難道沒有一絲一毫想借故來接近李幼文的企圖在內?這是他對自己都不敢否認的!
“好!”一種大丈夫的氣概,使他毅然決然地做了承諾,“我記住你的話。”
李幼文定睛看了他一會兒,彷彿在研究他的話是否出於真心。終於,她把手伸向他——這是友誼的表示,更有“一言為定,不得反悔”的意味在內。
他們握了手,握得緊緊的,然後不約而同地把手鬆開、縮回。
李幼文站起身來,拍拍衣服,抖落了身上的瓜子殼,再拿腳當掃帚,粗枝大葉地把它們掃開,又拿發刷梳一梳頭髮,問道:“你喜歡吃什麼?我要去買菜了。”
“我不在這裏吃。謝謝你。”
“不必客氣,我買現成的菜,簡單得很。”
“不是客氣,我要回去看書。”
“隨便你。”
“我們一起走。”
“好!”
於是,章敬康到廚房去向李太太道別。她殷勤地留他,他也說了許多客氣話。但是,李太太並沒有說任何請他常來玩的話,這還是她原來的原則,並不希望他跟“滿身是刺”的李幼文接近。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什麼話,直到十字路口,應該分手時,李幼文才問他:“你是不是願意經常來看我媽?”
“當然。”
“大概什麼時候來?”
“經常會來。”
“不是說這一點。是問你,如果來,是在上午或下午、晚上?”
“總在下午,上完課以後。”
“像今天這種時候?”
“不一定。有時候課多,有時候課少。如果下課太晚,我大概就不會來。”他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星期天,我在上午就可以來看你母親。”
“好。”她揚揚手說,“謝謝你,再會。”
在歸家的途中,章敬康回憶着這一天下午所發生的一切,有着夢寐一樣的感覺。事情已經過去了,每一秒鐘都是他親身經歷的,而回想起來,卻覺得難以置信。但也因為如此,他的回憶是新鮮的,耐於尋味的。
這以後,他每隔三五天就到李家去一次。李太太就像看待娘家的侄子一般,對他很親熱。但奇怪的是,他從未再遇到過李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