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3章

家裏燈火輝煌,堂屋裏一桌橋牌,是大哥陪着他的朋友在打。章老先生在卧室中和他的兩位老朋友聊天。大嫂在廚房裏準備消夜的點心。奇怪的是他自己卧室里的燈也亮着。

章敬康逐一招呼過了客人,經過廚房,陶清芬悄悄把他叫了進去。

“秦有守在你房裏。”她神經緊張地說,“飯前來過一次,飯後又來了,看他好像有心事,問他又不肯說。出了什麼事?”

章敬康瞠目結舌,心中也有些狐疑。“我去看看。”說著,他加緊腳步到了自己卧室。

“你回來了!”秦有守迎着他說,然後很注意地看着他。

“你出了什麼事?”

“我?”秦有守睜大了眼睛,愕然半晌說,“我要問你,是你出了什麼事?”

“這真奇怪了。大嫂說你飯前來過一次,飯後又來,像有什麼心事,所以我才問你。”

“真滑稽!”秦有守哈哈大笑。

笑聲很輕狂,使得章敬康微覺惱怒。“你儘管說嘛!笑什麼?”他的眉心打了個結。

“你不想想,下午在路上你多危險?等我趕到,車已經開了,馬上趕回來,你卻又沒有回家。我怎麼不擔心你出了事?”

這一說章敬康才知道錯怪了他,內心倒有無限歉意,窘笑着無話可說。

“現在,”秦有守擺出法官問案的姿態,坐正了身子說,“你那樣突如其來地去趕車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說給我聽聽!”

秦有守是章敬康最要好的同學,他無法隱瞞,悄悄關上房門,在促膝長談中,把結識李幼文的經過原原本本地“招供”了。

秦有守一直很注意地傾聽着,直到他說完,才說:“看這樣子,你是辜負了蔡雲珠一片垂青之意了!”

“豈有此理!”章敬康提出抗議,“你是學法律的,說話不負責任。這簡直是羅織罪名嘛!”

“你不承認那就沒有辦法了。可是落花有意,總是真的啰?”

章敬康默然。平心而論,蔡雲珠對他有好感,他不能不承認。她是秦有守的妹妹秦有儀的同學,都在實踐家政學校念書。有一次在秦家相遇,蔡雲珠很注意他;隨後又有一次在國際學舍聽音樂碰見,她跟他絮絮不休地說了好些話。過不了幾天,秦有守告訴他,蔡雲珠曾有意無意地向秦有儀打聽他的一切。秦有守亦頗有意促成他們,但不知怎麼,他一點都不喜歡蔡雲珠,當時就很堅決地謝絕了。所以,蔡雲珠縱有垂青之意,在他卻談不上“辜負”二字。現在聽秦有守這種微帶譴責的話,他覺得需要解釋清楚。

於是,他說:“落花有意是落花的事,與流水毫不相干,無所謂無情不無情,是不是?”

“你這樣說,正表示流水無情。”秦有守笑着說。看不出他是故意逗人,還是確有此感覺。

“隨便你怎樣去說!”章敬康相當氣憤,“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訴你了,正表示我對蔡雲珠問心無愧。話說到此,我希望你不必再談蔡雲珠,我對她沒有興趣。”

“那麼我們談李幼文。”

秦有守的態度冷靜而沉着,依然看不出他說這句話的真意所在。同時章敬康也已感到自己有些失態,便想暫時不談此事,另外找個話題,使氣氛輕鬆些。

但秦有守自己卻又改變了主意。“時候不早,今天不要抬杠了吧!”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準備離去。

章敬康送他出門,在微弱的路燈光下,陪他走到巷口,站住了叫他:“秦有守!”

“怎麼?”秦有守也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章敬康的語氣相當認真。

“那還用說嗎?”秦有守很快地回答。

“那麼,你要支持我!”

“這……”

“我不要你馬上回答。當然,你可以想得到,我也不會要一個學法律的人,來支持我的犯罪行為。”

“既然你這樣說,我現在不必表示什麼了。再見!”

第二天是星期天,章敬康照例睡懶覺,九點多鐘還在床上,秦有守卻已來找他了。

“這麼好的天氣,我們到郊外去玩玩。”他說。

“好!”章敬康知道他有話要說,一口答應。

他很快地漱洗完畢,匆匆忙忙吃了一碗稀飯,跟秦有守一人一輛單車,推着出門,這才商議他們的目的地。

“我們往圓山那面走,回頭有工夫,我還想到士林去看菊花展覽。”秦有守說。

章敬康點點頭首先跨上車,二人一前一後,往中山北路的方向進發。中途,秦有守超越了他的車,帶他到圓山五百完人衣冠冢才停下來。

鎖好了車子,他們找到山後一塊僻靜的小山坡坐下來。天朗氣清,景物雅緻,是好朋友傾訴衷曲的理想地點。

“昨天晚上,我想了半夜。”秦有守很莊重地說,“我決定支持你。”

“好極了!”章敬康高興得大叫,“來!”

兩隻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關於蔡雲珠,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秦有守說,“大約開學的第一個星期,一天我到你那裏去,你不在。你大嫂剛做了酸梅湯,留我喝一碗。她問我,你在學校里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我們不在一個系,不十分清楚,據我知道還沒有。”

章敬康沒想到他大嫂會向別人談起這個問題,所以對秦有守的話深感興趣。“你回答得很好,然後呢?”他急急地問。

“後來我又說,在學校里沒有,不過我妹妹有個同學,對章敬康很欣賞。你大嫂一聽我這話,笑得合不攏嘴,要我細細說給她聽……”

“你就把蔡雲珠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你別打岔好不好?”秦有守不耐煩地說,“我自然把蔡雲珠跟你的經過,說了給她聽——”

據秦有守說,陶清芬雖然未見過蔡雲珠,但對她已很中意,因為她在家政學校念書,陶清芬相信她一定能成為賢妻良母。不過目前,陶清芬並不急於進行,因為章老先生曾和兒媳開過家庭會議,大家一致認為章敬康的學業最重要,為了免得他分心,不鼓勵他在大學畢業以前談戀愛。基於這個原則,蔡雲珠這方面暫且不談,好在只有一年就畢業了,那時還要重託秦有守兄妹幫忙。

這一關於章敬康終身大事的問題,在他自己雖還是第一次聽說,但對陶清芬的性格、想法,他比秦有守了解得多得多。照現在的情形來看,陶清芬似乎已選定了弟媳,將來會不顧任何阻力地替他促成姻緣,要打消她的意願是件很吃力的事,可不糟糕?!

章敬康心裏這樣想着,嘴裏不知不覺地喊了出來。

“你也叫‘糟糕’?我才糟糕呢!”

“怎麼?”

“你想,你可以裝作不知道這回事,跟李幼文往來。我受了你大嫂的重託,無形中有替她注意你行動的義務,將來你大嫂要知道了,一定會質問我,我怎麼答覆?”

章敬康想想也不錯,秦有守的立場應該是站在蔡雲珠那一邊,現在卻要支持他與李幼文交往,使他不免感到首鼠兩端,確實不好說話。

“唯其如此,你現在對我的支持,才更可貴呀。”他只有這樣說,來表示他的感激。

“嚴格地說,我支持你的戀愛原則——雙方必須互相愛慕。既然你不喜歡蔡雲珠,我們就不必替你拉攏。不過,戀愛雖是情感的行為,但也必須接受理智的約束,所以我也希望你多考慮一下,李幼文是不是理想的對象。”

“她是。”章敬康斷然地說。

“何以見得呢?”

“她美麗、大方、爽朗、聰明……優點太多了!”

“但照你告訴我的情形來看,她也有許多缺點,性子很野,家庭教育也不好,嬌生慣養怕也不能吃苦。這些缺點在戀愛階段易被忽略,等一結婚,就會變得無法容忍,進而造成悲劇。”

“你的話道理是有道理,但現在哪談得到結婚?”

“可是戀愛總有一個目的。你難道相信‘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這句話?”

秦有守詞鋒銳利。他理智上承認秦有守的分析很正確,情感上卻有很大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批評李幼文的話,更使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無論如何,秦有守在作為一個朋友的立場上,已充分表現了他的善意。章敬康對他不禁有着肅然起敬的感覺。同時,他覺得儘管秦有守跟他在對李幼文的看法上有距離,但既已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他就不能不倚賴他到底,所以索性跟他進一步地討論李幼文。

“學法律的人,分析問題要拿事實來做根據,現在我沒有意見,等李幼文給了你信再說。”

“對!”章敬康滿懷信心地說,“我相信三天之內,她一定會有信來,而且一定會答應跟我通信做朋友。”

誰知道,三個三天都過去了,李幼文仍是音信杳然。

章敬康差不多一天到傳達室去五六次,看有他的信沒有。信是有的,無奈沒有他所盼望的信。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沉不住氣,信心有些動搖了。

由於日夜焦思,他自己覺得精神相當萎頓。當然,陶清芬也注意到了,不斷問他是否有病。他口中否認,內心卻已警惕起來,只得打起精神,強作笑顏,這樣就更感到痛苦了!

終於,他不能不去找秦有守,希望他能替他分析一下原因,出一個主意。

“戀愛是杯苦酒,你還沒嘗到甜蜜的滋味,就已承受了痛苦,我看不如就此算了吧!”秦有守很懇切地說。

他沒有想到秦有守會這樣勸他,覺得非常泄氣,反刺激起與秦有守所期望的完全不同的效果——加強了追求李幼文的決心。

“我一定要找到她!”接着,他改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希望你能幫我的忙,否則,我也不勉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秦有守看了他一眼,表情顯得很沉重。他們是坐在“傅園”談話。這時他站了起來,繞着傅斯年先生的墓亭來回地走着,似乎在考慮什麼重要的問題。

慢慢地,他走到章敬康身旁坐下,又歇了一會兒,以緩慢沉着的聲調說:“好,我還是支持你!”

章敬康無言地撫着他的肩,內心充滿了感激,他再一次享受了高貴的友情,而從友情的溫暖中,穩定了正在動搖的信心。

“我們研究一下,”秦有守說,“你所說的‘想法與做法’是什麼?”

“她不給我信,我不會去找她?”

“我也這樣想。”秦有守說,“問題是在什麼地方找她,以台北之大,難道挨門挨戶去訪問不成?”

“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

“我想,大致有一個方向可以搜索。”

“哪個方向?”章敬康很感興奮地問。

“你說你在公共汽車上遇見她兩次,我們假定她這兩次都是回家。”

“對!”章敬康精神一振,“這個假定很合理。這樣看起來,她住在小南門附近?”

“可以這樣推測。”秦有守做了一個讚許的表情,“不過我還可以補充一下,她可能住在小南門到重慶南路三段,南昌街口這一個區域,這樣她由小南門往愛國東路走,以及搭零南路在福州街還未下車,就都可以得到解答了。我猜想她如果搭零南路,以在女子師範下車的可能性最大。”

“我完全同意,從今天開始,就到那個區域去搜索。”

“看她那樣子,可能是在哪個中學的夜間部念書。在夜間部上學,放學的時間,不妨到那裏的幾個公共汽車站去看看。此外,我還有一個辦法,可能有效,暫時不能告訴你。”

“那何必呢?說出來聽聽,不要賣關子了。”

“不是我賣關子,這個方法可能辦不到——如果辦得到一定有結果,辦不到告訴你也沒有用。好在只要兩三天的時間,請你忍耐一下。”

章敬康無可奈何,只能去做自己的那一部分工作,每天下午和晚間,盡量抽出時間到小南門和女子師範一帶去注意每一輛公車的乘客。車到希望無窮,車去希望破滅,平均每五分鐘,情緒波動一次,這一份折磨猶如精神上的絞刑,殘酷無比!

到第三天,一早張開眼來,他就想到秦有守——他那未經宣佈的方法,今天應該有了結果,心中頓時充滿了濃厚的新希望,愉快地吹着口哨起床。

這一家人今天都起得很早,情緒也都特別的好。章老先生養了三年的洋蘭,第一次開花;章敬業奉派到日本去考察的命令,昨天剛下來;陶清芬向來“先全家之憂而憂,后全家之樂而樂”,在廚房裏忙着做早餐,卻是眉舒目展,笑逐顏開。

章敬康第一堂就有課,首先離開愉快的餐桌,搭車到校。課完,正預備去找秦有守,誰知一踏出教室,就看見秦有守在廊下等他。

“沒有課了?”秦有守等他走近時問道。

“上午沒有了。你呢?”

“我也沒有了,特意來找你的。”

“我知道。”他停了一下問,“有消息了?”

秦有守微一頷首。因為他的反應欠熱烈,章敬康不由得特別注意,這才發現秦有守面色凝重,雙眉緊鎖,彷彿有種無可言宣的憂鬱似的。

“怎麼回事?”他滿腹狐疑地問。

秦有守不答,引他到路邊一株大王椰下面,席地坐下,手拈枯草,眼望晴空,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你到底怎麼回事?”秦有守樣樣都好,就是每遇重要的問題先要在肚裏做功夫,使章敬康感到難受極了。

“我在想,是不是要告訴你。”

“為什麼不要?”章敬康理直氣壯地問。

“我怕你會失望。”

就這一句話,讓章敬康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仍保持着鎮靜,說:“不要管我,說你的!”

“李幼文是登記有案的太妹!”

“什麼?”他吃力而倔強地說,“我不相信!”他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裏並不認為秦有守的話是無稽之談。

“是不是?”秦有守說,“我知道你會大感失望!”

“不要來笑我!”他粗暴地說,但隨即產生一陣濃重的歉疚和悔意。“對不起!”他軟弱地說,“請你原諒我!”

“我希望你冷靜。我把經過告訴你,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證據,所以我絕對負責。”

秦有守有一個親戚姓趙,是在台北警察局服務的警官。

法律系的高材生,學過刑事偵查的課程,也懂得司法警察調度利用的方法的秦有守,終究是一個學生,而且為了私事,利用親戚公務上的方便,是虧心的行為,所以他不肯在章敬康面前公開他的“方法”。

他的“方法”很簡單,透過趙警官的關係,去查閱“那一個區域”的戶籍冊,把李幼文的名字和地址找出來。

“李幼文?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趙警官聽他說明來意后,疑惑地自問,“你說她是個很漂亮、性子很野的女學生?”

“不錯,你發現了什麼?”

“你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去問一下。”

趙警官回到自己辦公室,大約過了十分鐘才出來。顯然地,他已有了結果,否則用不着費那麼多的時間。

“打聽到了!李幼文,十七歲,華倫中學開除的學生,五虎幫的老么,外號‘藍玫瑰’,在少年組有四次記錄。”

“住哪裏?”

“我怕記不清楚,抄在紙上。”趙警官把一張紙條遞給秦有守。

秦有守把那張寫着李幼文的住址的紙條,遞給章敬康。他接過來一看,果然不出秦有守所料,她住在小南門東邊,靠近南昌街的區域。

他十分悲痛——三分悲、七分痛,卻並沒一分如秦有守所勸的放棄她的意思。無論如何,他必須自己去看一看,一定要見她一面,他才能決定自己的動向。

“你帶來了不好的消息。”他緊接著說,“但這與你不相干。你對我的關心和你的方法,我只有感激和佩服。”

“你也不必難過!幸虧發現得早,未到懸崖而勒馬,對你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損害。”

章敬康原有許多話想跟他商量,聽他這樣說,只能保持沉默。因為在他的想法裏,這樣把李幼文的底牌揭穿,自己必然會知難而退,如果再說什麼進一步探索李幼文的行動的話,豈非太不投機了?

“好了,事情告一段落了,請你保守秘密,就當作沒有這件事一樣。”章敬康怕他會去告訴陶清芬,所以這樣叮囑。

“當然,不但我如此,你也必須要很快地忘掉她,搞你的畢業論文,你沒有看到你這幾天的臉色,好難看!”

想到老父兄嫂對自己的期望,章敬康悚然心驚!然而要將“李幼文”三個字從他的心上抹掉,他知道即使能辦得到,也不是說丟開就丟開,一朝一夕的事。

“這對我太困難了!”他搖搖頭,苦笑着說。

“困難並沒有發生。”秦有守說,“這些野女孩子真要黏上了你,那才是麻煩。現在你有什麼困難?”

“要把她忘掉,不是件容易的事。”

“Youmusttrytodo(你必須去嘗試——編者注)!”

“我怕辦不到!”

“怎麼回事?敬康!”秦有守用相當嚴厲的語氣說,“一個受高等教育,而且對社會還沒有貢獻的人,連這樣一點點情感上的困擾,都不能克服嗎?”

他默默地低下頭去,對於秦有守的責備,覺得異常慚愧。

“敬康!”秦有守把他的一隻手放在他肩上,聲音也變得十分溫和,“對不起!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不過事情既然如此,你除了訴諸理智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幫助你!”

他報以感激的一瞥,內心也覺得確實需要有人在精神上幫助他——然而不是幫助他忘了李幼文。

“我得走了。”秦有守看了看錶說,“我們那個團契馬上就要開會。晚上有時間,我到你那裏去。”

說完,他匆匆忙忙離去。剩下章敬康一個人,很快地落入沉思之中。當他重新回想秦有守所告訴他的一切時,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像李幼文那樣的女孩子,會是一個在少年組登記有案的太妹。但是他也馬上想到她第一次跟他談話時,滿口“混賬”“修理”的粗野談吐。這,不正證明了趙警官所找來的資料是確實的?

他的心像受到一股無形力量的擠壓,難過極了!為他自己,也為了李幼文。這樣一個好女孩,已陷在罪惡的泥淖中,就像一幅名畫被拋棄在垃圾箱裏,不是可惜,而是可怕!

但他並不因為可怕就掉頭而去。相反地,他仍舊持着最初的想法,要去看一看她的家庭,甚至於她本人。去看的目的是什麼,以及看了以後能做些什麼,他都沒有想過。他只是有那樣一個強烈的慾望,必須先看清一切事實!

於是,他立刻離開學校,搭上零南路的公車,在小南門附近下車。

按照紙條上寫着的地址,他一路尋了過去。心裏逐漸緊張起來,現在要面對現實了,他不能不盤算一下,要觀察些什麼,如果遇到李幼文,該採取什麼態度。

他首先想到,李幼文的家庭一定相當富有。報上常說:不良少年十有八九出身於富家。他們的父母給了孩子們太多的“自由”、太少的教育,這就是造成他們墮落的最大原因。李幼文的家應該是一座花木扶疏的洋房,供汽車出入的大門上另有一個小門,上面有“警眼”,可能還有一塊“內有惡犬”的牌子……

他的想像忽然中斷了,因為情況有些不對,那是條陋巷,一眼看進去,儘是些低矮雜亂的違章建築,看不出有花園洋房建築在這條巷子裏。

核對一下紙條上寫着的巷名和巷口牆上的路牌,一點不錯。怎麼回事呢?

他一面想,一面朝巷子裏走進去。那張寫着地址的紙條,已被他放進口袋。他已牢牢記住門牌是“六十三號之五”。他的視線只能有意無意地掃過那些屋子的門楣,因為他直覺地感到鄭重其事地去找那個門牌,是件不太合適的事。

巷子裏的道路和那些違章建築的位置,都是不規則的。門牌編得極亂,三十二號過去一下跳到四十六號之一。走到五十七號,看看快到了,卻又出現了八十一號,把他所要找的號數“吃”掉了。

他來來回回、曲曲折折地走了兩遍,發現他的行跡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那些在門口生煤爐,或者把嬰兒抱在懷裏餵奶的女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還有些孩子索性跟在他後面。

這是個需要有所決定的時候了。如果他要找“六十三號之五”,只要隨便向誰問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他不願開口,他認為這地址一定是弄錯了。找到那“六十三號之五”,一問沒有李幼文,別人或許會對他提出許多問題,譬如“誰告訴你這兒姓李?”“你這地址是哪兒來的?”“你要找的是怎麼的一個人?”……這些都是很難回答的。應付得不好,在這樣的地方,或許會惹出麻煩。

他的急着想看一看李幼文家庭的強烈慾望,已為另一個問題所代替。這個問題就是:設法去查清楚,李幼文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暮色漸濃,他累了,也餓了。且拋下一切,先回家再作道理。這是他在一場無結果的奔波之後,所做的唯一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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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江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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