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天馬茶房,幽美而典雅,五顏六色的柔和燈光,從嵌在牆上的浮雕花瓶里散放出來,給人一份舒適寧謐的感覺。章敬康在熱帶魚箱後面找了一個隱蔽的座位,他向女侍要了一杯熱咖啡,看看手錶,時間正好是三點。
女侍送咖啡來,順便給他幾份畫報。他向她藹然地笑笑,表示謝意,無聊地信手翻閱,忽然,有幾張彩色圖片和一篇簡短的介紹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兩頁是專門介紹北婆羅洲(馬來西亞十三個州之一的沙巴州的舊稱——編者注)風光的,而他最近正在奉命草擬一個向北婆羅洲拓展貿易的計劃。課長還曾鼓勵他說:計劃如經上級批准,課長可能被派到那邊去負責執行,他希望敬康去當他的助手。
於是,他立刻把這樁公事聯想到李幼文身上,藉此機會,結婚出國,自然而然地擺脫了秦飛的糾纏。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懇求爸爸和兄嫂幫一點忙。
越想越高興,他用很快的速度把那篇介紹文章看完,看完之後他有輕微悵惘的感覺,因為文章偏重當地風土的報道,並沒有什麼他所需要的資料。
但他這時又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把那兩頁攤開,平平地放在桌上。
就在這時,鞋聲橐橐,他一抬頭就看到李幼文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把長發鬆散開來,如雲似霧地披在肩頭肩后,別有一種天然的風韻。
“準時吧?”她輕鬆愉悅地笑着說,一掃跟他在舞廳見面時那種倉皇緊張神情。章敬康連忙點頭微笑表示承認。她風姿嫣然地坐下,拿起菜單挺認真地研究了一會兒,最後決定要杯檸檬水。
“跑急了,口很渴。”她向他解釋說,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又詫異地問,“幹嗎這樣盡望着我傻笑?”
“我覺得很快樂,”他坦白地說,“因為我彷彿已經看到從前的你,最起碼有一半像。”
“那你是要我把長發剪掉,”她伶牙俐齒地說,“梳成清湯掛麵,穿一身學生裝,就像我們第一次在這兒見面時一樣,讓你口口聲聲地叫我李小姐。”
他哈哈大笑,聲震全廳,很久以來沒有這麼痛快地笑過了,因此她也陪着他笑。
兩個人的笑聲停了,這才發現擴音器里正在播放一支GlennMiller的MoonlightSerande。多麼熟悉的一支老曲子,前後左右,還有好幾對茶客正在喁喁私語,她頑皮地向他吐吐舌頭。
他這回笑時有點感傷意味,因為他忽然想起他倆之間的快樂,老是像台風裏的大片灰雲,來得突然,剎那間便飄逝無蹤。
“幼文,”他正襟危坐,定定神,面容嚴肅地告訴她,“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秦飛。”
那片灰雲在姣好的臉上閃開陰霾。她低沉地說:“我知道。”
“他——”章敬康愣了一下,看看她的臉色然後接下去說,“他也是到舞廳里去找你的?”
李幼文的聲音表情僵硬得像是一座化石,她木然地說:“經常如此。”
“經常如此?”他大吃一驚,急急追問,“那麼,他是每天都來接你回家的啰?”
化石又有了生命,她眉毛一揚,大眼睛瞪攝住他,含慍帶惱地說:“你別給我瞎扯胡猜了!你以為我跟他同居了,是不是?”
章敬康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直率犀利,臉一紅,急搖雙手趕緊辯解說:“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幼文看他急得面紅耳赤,心裏又有點不忍,伸手指着他脫口而出地說:“Yourcheekswanted(你的面頰剛出賣了你——編者注).”
他的兩頰更紅了,淡淡地一笑,搭訕着說:“你的英文進步得很快。”
“職業要求,我不得不勤學苦練。”她故意裝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眉挑目動地說,“我們常常會有洋客人。”
章敬康很不滿意她這種態度,生氣地叫聲:“幼文!”
“別叫,別叫,”幼文向他扮個鬼臉,“人家都在看我們吶。”
他本來想說“讓他們看好了”,考慮一下又忍住。他勉強地笑笑,繼續跟她商議正經事。
“幼文,”他十分懇切地說,“你不要再開玩笑,現在讓我們面對現實——”
“面對現實?”她看他那股正經的模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你說吧,你叫我怎麼面對現實?”
他牢牢地瞪着她,特彆強調說:“脫離舞廳,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方式,這是我們早已決定的大原則。”
她頑皮地揚着臉兒問:“你想怎樣安排我的生活?”
他先不回答,把那份畫報移到她的面前。趁她凝神注視的時候,章敬康稍微誇張一點地解釋說:“最近我有一個機會,可以出國到北婆羅洲去。”
“那太好了!”她歡喜地回答,“你什麼時候走,我一定到飛機場去送行。”
“幼文——”他難過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他用深切責備的口吻說,“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偏偏要說得這麼洒脫!”
“洒脫?”她輕狂地笑了一陣,然後又戲劇化地嗲聲嗲氣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誇獎我,像我這種下流的女人,居然還能洒脫得起來?”
“幼文,請你別再這麼瘋瘋癲癲的了。”章敬康緊緊皺着眉頭說。“我剛才告訴過你,最近我很可能被派到北婆羅洲工作。我想,這也許是我們最好的一個機會,我的意思是說,”他加重語氣說,“我們一齊離開台灣。”
“到北婆羅洲去?”李幼文接下他的話,語調裏帶有幾分諷刺,“你,我,以及我那位癱瘓在床上的媽媽。我們可以什麼都不顧,一上飛機,馬上就到北婆羅洲了。”
“幼文,”他輕柔的一聲低喚,“有什麼困難,我希望你能坦白地說出來。”
“謝謝。”李幼文自嘲地笑了,俊俏的臉龐滿布着憂鬱和凄涼,她蛾眉深鎖,沉吟了半晌之後又說,“你這一番盛意,我總是十二萬分的感激,可是,你必須理智一點,認清事實,以免將來後悔莫及。我告訴你吧,”她停下來,輕輕地咬着下嘴唇,然後抬起頭來十分堅決地說:“我是一個墮落的女人,你有你光明遠大的前途,我是不值得你愛的。”
“幼文!”
“你還是叫我彩虹的好。”她凄然搖着頭,“李幼文早就死了,老實告訴你,敬康,從你認識我的那一分鐘開始,我已經不是一個好女孩。”
“不論你壞到什麼地步,”章敬康神情嚴肅得像在起誓,“我會永遠永遠地愛你,海枯石爛,永愛不渝!”
李幼文悲愴地笑着,那份笑容,比哭泣還要難看。
“不是有人說過嗎?愛情像是眼睛,”她強自鎮定裝着平靜自然地說,“那裏面決不容許飛進一粒砂子。”
“果真我們的愛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決地說,“我也會用熾熱的愛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認他的熱情是足以感動自己的。一年半的分離,她以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卻沒有。不但沒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淪、知道她仍舊受着秦飛的威脅與挾持之後,還用盡心機、不畏危難地想要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這一份愛的深摯與偉大,足以證明他所說的都是內心裏的話,因為他目前就在做事實的表現。
任性與驕狂曾經使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同時,任性與驕狂也給予她更多的教訓與體驗。最近幾年,她像被卷在一團腥風毒霧裏面,她所接觸的都是一些醜陋、黑暗、污穢、邪惡的事物。她彷彿從未吸進一口新鮮空氣,從未接觸一刻燦爛的陽光。她像一隻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骯髒的角落匿跡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東西都不屬於她,清新、純潔、自由、愛情、哈哈大笑和放聲痛哭,始終跟她有着不知多遙遠的距離,甚至在她的夢境裏都不會出現——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鑰匙打開了她密佈蛛網、塵封已久的心鎖。堅強的信心,無比的熱愛,陽光、空氣、湛藍的海水、松山機場、北婆羅洲,她對他懷有一份重見天日的感激。
但這一切都是辦不到的,因為她是一隻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屬於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慮與抉擇。他屏住呼吸地注視她臉上表情的每一個變化,心底湧起無限的希望,他認定她沒有理由拒絕他出於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議和要求。然而,一分鐘后,李幼文臉上浮漾的那一抹凄涼無奈的笑,粉碎了他剛剛編織好的美夢——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對你有多麼的感激。”她把那一抹凄涼無奈的笑在她臉上定住,措辭婉轉地說,“但——”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他痛苦萬分地大聲阻攔,粗暴的聲音里蘊藏着綿綿無盡的悲哀。他突然雙手掩面,手指神經質地在輕輕地痙攣,“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一種呢喃不清的蒼涼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拒絕了我這一片真心!”
“我沒有拒絕,我沒有拒絕!”她急急地否認,伸手緊緊握住他的雙腕。在這一剎那之間,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溫柔,“敬康,敬康,平靜一點,讓我們好好地談話,讓我們——”
她驀然地一驚,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兩手攤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濕漉漉的眼淚。
“敬康,”她的聲音也滿蘊着淚水,“怎麼?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無聲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輕呼,兩手插到他一頭亂髮里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的激動心情漸漸平復,安安靜靜地相對而坐。章敬康眼瞼紅腫,李幼文打開皮包取出小鏡,輕輕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層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着她說,“我們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談了吧。”
“不!”李幼文斬釘截鐵地否認,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說,“讓我們繼續討論下去。”
章敬康詫異地望着她。她已經激起了勇氣,只還有些捉摸不定,為了閃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視,她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了他。
趁着他在揩拭眼淚的時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說著她的心聲:“我沒有騙你,敬康,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就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說,你也知道,自從我參加了那個坑人的幫,我就開始失去了純潔和自由意志。我所受過的種種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說了,我只能這樣告訴你,我是一個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請你讓我接著說下去。”她悲苦地笑着,“我很少有機會這樣說話。”
章敬康愛憐地望着她,鼓勵地說:“幼文,你說,你說,我不再打擾你。”
“於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覺得心裏不安,因為我慚愧、惶恐,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是絕對不能結合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笑着說:“你答應過我的,你不再打擾我。”瞧見他肯定地點頭承認,她又滔滔不絕地說:“沒有一個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況我多少也還受過教育,你給我機會,我當然會憧憬掙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應該了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許許多多的顧忌。”
“什麼苦衷,什麼顧忌?”
“我已經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慘境界,我當然是什麼都不怕的,可是,你別忘了我還有一個害癱瘓症、行動不便的母親,她不但要我養活,而且還要付出大筆大筆的醫藥費!”
“這就是你所謂的苦衷了?”章敬康輕輕地一笑,“為什麼你不想想,將來,憑我們兩個人的努力會養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陰影罩在她的臉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說:“還有——秦飛他們。”
“你可以馬上脫離。”他衝動地說,“必要的時候,我們到警察局去檢舉,台灣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權的地方,這種害群之馬的太保流氓,早就該一網打盡了。”
“噓——”李幼文神情緊張地叫他別說這種話,然後,四下張望,確定沒人聽見以後,才再往下說,“這就是我必須顧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經碰到了秦飛,秦飛這個人是天生的壞蛋,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麼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提起秦飛,章敬康不僅憎恨,而且滿心輕蔑不屑,他從鼻子裏迸出一聲冷笑說:“你忘了我上次教訓他的事。”
“無論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發生衝突,”李幼文非常誠懇地說,“你是什麼人物,他是什麼東西?和他計較,你划得來嗎?何況,像他那樣的小人,陰謀詭計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勝防呀!”
章敬康正想說什麼,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說,“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裏閃着晶瑩的淚光說,“我早已完了,早已毀了,你趕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遠大的好青年,社會、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為我這麼一個不值得愛的女人冒險犯難?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當、個性相投的女孩子,你應該有一個理想美滿的家庭,過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兩串熱淚汩汩地流下來,她哽咽地說著:“敬康,至於我,無論我淪落到什麼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憐憫、同情,更不要說什麼愛不愛!”
說罷,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萬箭穿心,一時間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喉頭哽塞得默默無語,手指輕柔地撫揉她的長發。
李幼文突然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睜得很大,她已經忍淚止哭,帶着幾近瘋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齒、心情激動地說:“好了,我們的討論到此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這一顆心,我答應你,不管怎樣我這顆心隨時都在懷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體,我更是隨時都可以奉獻。可是——”她深深地嘆息:“我們永遠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無淚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開皮包,一面忙着照鏡子化妝,一面哀求着他說,“你口口聲聲地讓我們面對現實,這就是我們的現實。”
他仍然無語。
“以後不要再到舞廳來找我。”她親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囑他說,“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會寫信來約你的。”
他正要說話,忽然錯愕地看到她臉色大變。她那對秀麗的大眼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怖的事物,滿孕着驚駭欲絕的表情。她恐懼地凝視着天馬茶房的入口處。他來不及問,眨眼間,她又裝出一臉決絕的表情,抓住她面前的那隻空玻璃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拿起皮包,霍地站起,眼睛緊瞪着他大聲地說:“好了!章先生,我的話說到這裏為止,從今以後,我不要再見到你!”
章敬康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正想站起來拉住她,問她為什麼這樣大發神經,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毒蛇似的嘿嘿奸笑。他猛然抬起頭來,看見秦飛——穿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兩手插在淺灰西褲口袋裏,斜斜地停立在玻璃門旁,堆着滿臉陰險的笑。李幼文匆匆忙忙地向他走去。
熱血上涌,章敬康忽然覺得頭昏目眩,急切站起來時身體也顯得搖搖擺擺。他右手使勁地撐住桌沿,等到神志恢復,睜開眼睛,李幼文和秦飛全都不見了。
他心焦如焚,三步並做兩步跑到街上,街頭行人如梭,摩肩接踵,他踮起腳來四處探望,哪裏找得到他們的影蹤。
他頹然地一聲長嘆,沒入人潮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