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佃租
柳嫂一愣,臉上又堆起尷尬討好的笑容,“您看,能不能發發善心?我也是瞧着她實在可憐。”
高玉芝拿起水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瀰漫中她的臉似笑非笑,“我也想發善心,但這一年克了三條人命,我們家再缺人也是要不起的。”
柳嫂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撲通一聲,紅杏就地跪了下來。
一時間,幾個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紅杏毫不猶豫地對着高玉芝一下接一下地磕起頭來。
高玉芝皺起眉頭,“你這是做什麼?”
柳嫂着了急,嘴裏哎呦了一聲,慌忙過去,想要把她攙起來,“快別這樣了……就算做不成幫傭,我們還有別的法子想,快先起來吧。”
紅杏搖着頭,流着淚,眼裏滿是哀求,仍舊不停不停地磕,沒幾下子,額頭就磕破了,滲出血來。
高玉芝沒發話,那梁天傑卻忽然皺着眉擱下書站了起來,走到紅杏跟前,輕聲道:“聽我一句,你先別磕了,我來跟阿娘說說看。”
紅杏一怔,柳嫂趕緊就勢把她攙扶了起來。
她的眼淚未乾,額上還淌着血,獃獃被柳嫂攙着,有些站立不穩。
高玉芝冷笑一聲,“你說吧,我倒要聽聽,你預備怎麼說。”
天傑取出一塊方巾遞給柳嫂,看向母親的眼神微微發怯,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開口道:“阿娘,其實,這佃農制度原本就不合理……”
沒等他說完,高玉芝便氣沖沖地怒喝一聲:“敗家子!”
天傑閉了嘴,高玉芝又余怒未消地繼續斥道:“在外頭讀了幾年書,就以為自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沒有你祖上的這些田地基業,你拿什麼去讀書?”
天傑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又道:“阿娘,過幾天就是小妹妹的祭日了,您看,是不是為她積點善呢?”
此話一出,倒像戳中了高玉芝的心事,見她神色略微鬆動,柳嫂連忙趁熱打鐵,“大奶奶,您這兩年吃齋念佛,做的善事數不勝數,雲鳳小姐得菩薩庇佑,一定能夠早日投生到一個好人家。”
高玉芝不說話,眼睛又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紅杏,瞧見了她腳上那雙鞋。
那是一雙極為普通的絆帶布鞋,但是針腳細密齊整,看着格外利索。
高玉芝揚着眉問:“你自己縫的鞋子?”
紅杏一愣,還不及點頭,柳嫂忙不迭地代她回道:“回大奶奶,可不是嘛,她的手巧着呢,不僅是鞋子,她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是自己縫的。”
高玉芝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那行,你就替我做一百雙布鞋,外加一百雙鞋墊,這佃租就算了,我就當替雲鳳積福了。”
柳嫂趕緊拉着紅杏跪下,“還不快謝大奶奶。”
眼見着紅杏又要磕頭,高玉芝連忙揚手阻止,“行了,地上都要被你的血弄污了。我給你十天時間,沒要緊的事就領了針線布材回去吧。”
紅杏走之後,天傑過了好半晌,憋出一句:“阿娘,我們家又不缺鞋子,十天一百雙,您想累死她嗎?”
高玉芝瞅著兒子,不客氣地冷哼一聲,“怎麼?還憐香惜玉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一個啞子,又不是黃花閨女,命還那麼硬,生得再水靈又有什麼用?別說你有那點心思,這麼個人就是進來做個下人,我都瞧不上眼。”
天傑凝望着她磕過頭的地,沒了聲響。
小滿醒過來的時候,屋裏已經大亮。
他下了床,頭還是沉甸甸的,腳底下軟得像踩了棉花。
和王成在田裏杠上的那天,他才從地上站起來,就一頭栽倒沒了意識,然後昏昏沉沉的一躺就是兩天。
他扶着頭,慢慢走到灶間,鍋里熱着米粥,還有饅頭。
小滿喝了口粥,粥煮過了頭,一股糊味。他皺着眉,又咬了一口饅頭,大概揉面時沒有發好,硬得嗑牙。
紅杏是勤快能幹,唯獨做飯一直這樣沒有進步,不是焦了糊了,就是咸了淡了。
這糊了的粥和沒發好的饅頭突然好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使他渾渾噩噩的腦子瞬間清醒過來。
小滿擱下碗,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才到門口,差點兒和紅杏撞了滿懷。
柳嫂心有餘悸喊了一聲:“小祖宗,你慢點!可別把你嫂嫂好不容易求來的活計撞壞了。”
小滿這才看見,她們兩個人的手裏提着抱着的都是布匹、針線一類的東西。
紅杏看着小滿臉上帶笑,一放下手上的東西,就去摸他的額頭,發覺燒退了,笑得更是柔和。
小滿看了一眼那些布匹,很快又瞧見她額上的傷,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地盯着。
紅杏遮遮掩掩,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去。
柳嫂在旁唏噓道:“你這小子,可真虧有個好嫂嫂,不然你早完了,以後你可得有良心,有孝心,知道不?”
紅杏攔着也沒用,小滿還是從柳嫂口中得知了她去地主家磕頭的事。
“地是不用種了,可十天要做一百雙鞋,你嫂嫂也夠受的。”
小滿知道柳嫂說的都是實話,盯着她額頭的傷口,心裏悶悶澀澀,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然而,越不是滋味,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煩悶淤積,他耷拉下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腳蹭着地,滿不在乎道:“我又沒讓她去下跪磕頭,也沒讓她求。”
柳嫂聞言氣得發抖,一口一個“小白眼狼”,“小沒良心”地罵著,恨不得上去擰他的耳朵。
紅杏攔下柳嫂,搖了搖頭,仍是溫柔地笑。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生氣,小滿心裏更難受,一扭頭,哼了一聲,就跑進裏屋去了。
到了裏屋,他心裏更煩更悶,滿腦子都盤着她額頭上的傷口和那柔柔軟軟的笑。
積壓的情緒實在沒處發泄,只好用手一點點地摳着牆皮。
小滿負了氣地想,他沒法子不討厭她,這輩子都會討厭她。
但他最後還是磨磨蹭蹭,一點點地慢慢地又挪到了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