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嫁
紅杏絞着手,垂着頭坐在簡陋的床上,烏黑油亮的一條大辮子垂在胸前,燭光映着她桃花般嬌艷的臉。
於大春半張着嘴,痴痴看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好的運氣,能夠娶得這樣貌美的新娘。
門忽然被重重推了一下,門外傳來一聲稚氣的罵聲:“不要臉!你們還我姐姐!還我姐姐!”
那是於大春的弟弟,八歲的於小滿。
隨後他便被一隻粗黑皮皺的手用力拉住,老於怒罵:“小兔崽子,今天你給我搗什麼亂,敢耽誤你哥哥傳宗接代,看我抽不死你。”
話音剛落,啪的一下抽在男孩腦門上的脆響。
小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又被聞訊趕來的劉桂香掩住了嘴,兩夫妻合了力將他架走了。
過了一會兒,老於輕輕叩了叩門,隔着門說道:“大春,你就放心辦事吧,怎麼辦事,你爹我都教過你了。你弟弟我們看着呢,不會再來搗亂了。”
於大春傻乎乎地笑,搔着頭大聲對着門回了聲:“嘿嘿嘿,我知道啦,爹。”
腳步聲漸行漸遠,老於走了。
紅杏把頭埋得更低,咬着嘴唇,手抓着身底下的新棉被,似乎想要向後退,卻又無路可退。
她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命,既然是命,那就是沒法抗爭。
紅杏嫁到於家,說得好聽點是嫁,其實不過是一場交易。
紅杏的哥哥蘇喜柱是個瘸子,家裏又窮,到了三十歲的年紀還討不到老婆,爹媽急壞了。
好在蘇家有個剛剛長成的紅杏,楚楚動人亭亭玉立,剛巧又打聽到鄰村的於家大兒子腦子不靈光,討不到老婆,他家裏正好也有一個姑娘。
在這一帶,換親的事情素來平常,經過媒婆搭線,兩家人一見面,就把親事給定了下來。
於是在這個黃道吉日裏,十七歲的於冬梅嫁給了蘇家的老瘸子蘇喜柱,而於家則迎來了蘇家剛滿十六歲的小女兒紅杏。
紅杏不怨爹娘,爹娘把她生下來,撫養成人不易,哥哥素來又對自己不錯,所以,能夠為家裏做些事情,即使犧牲這一輩子,也沒有什麼可惜的。
新婚第二天清晨,紅杏拖着隱隱作痛的身子起來在灶前燒火。
伺候完一家人的早飯,婆婆劉桂香又毫不客氣地把一大堆臟衣服丟給她,“都洗乾淨了,擰乾晾好,然後我再教你怎麼做午飯。”
紅杏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大盆臟衣服,小小的手伸進冰冷刺骨的水裏,慢慢搓洗。
正是臘月的天,太陽還沒有升起,天空一片鉛灰色,樹梢屋檐上都結着冰凌。
紅杏身上那件薄薄的棉襖根本不夠禦寒,冷風夾雜着雪粒從衣領口倒灌進去,把身體的最後一點熱度剝奪。
那張俏麗的臉也凍成了青色,眼睛睜不開似的,長長的眼睫毛微微顫抖。
她冷得不行,卻仍是一聲不響地洗着衣服,一件又一件,好像永遠也洗不完。
突然,一小塊硬土砸在她的頭髮上,碎了開來,乾燥的土散了她一頭。
紅杏抬眸,看到是小滿,就彎起月牙般的眼睛笑了笑,把濕淋淋的手從盆子裏伸出來,對着他咿咿呀呀比劃着些什麼。
紅杏是個啞巴,小時候發燒沒有錢治燒壞了。
本來她的模樣生得要比於家姑娘冬梅更水靈,瓜子臉,大眼睛,怎麼看怎麼惹人憐愛,可惜就是說不出話來。
所以有人說,這門換親,看上去是瘸子傻子都不吃虧,其實還是蘇家更佔便宜。
因為這些風言風語,於家兩口子對新媳婦不客氣,總是帶着股怨氣,使喚起她來也不心疼。
小滿手叉着腰,怒氣沖沖地瞪着她,彎腰又拾起了一小塊土,惡狠狠地朝着她的臉砸過去。
紅杏沒有躲開,有些發懵地愣着,於是被砸了一臉,土粒順着她的面容撲簌簌掉落下來。
這小祖宗還不滿足,又跑上來,扯着她的辮子,在她耳邊大聲嚷嚷:“死啞巴,你給我滾回去,把我的姐姐還回來!”
紅杏回不出話,辮子被揪得生疼,受過的委屈一齊都涌了上來,眼淚在眶里打了個轉兒,卻到底不敢落下來。
哪有在夫家第一天就掉眼淚的,若是被公婆瞧見了,日子少不得更難過。
小滿扯了半天不見她動彈,自己也覺得沒意思,百無聊賴撒了手,睨了一眼,發現她正含着淚慢慢收拾被自己扯松的辮子。
紅杏把辮子重新結好,拂了拂臉上的土,眼裏的淚差不多也都忍了回去,手又伸進冰涼的水裏,接着洗起衣服來。
小滿仍是站着,眉頭緊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紅杏抬頭,仍和先前一樣,朝他柔柔一笑,好像從來未曾受過他的欺辱。
小滿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紅杏望着男孩兒遠去的身影,好一會兒才垂下頭,繼續做活。
對小滿,她總討厭不起來,即使這小男孩兒從不給她好臉色看,可還是討厭不起。
或許是年紀還小,小滿生得和這一家子都不大一樣,於家幾口人都有一張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黑黃臉龐,五官粗糲,帶着一股常年莊稼地里煙熏火燎的蠻氣。
小滿倒是白凈俊秀,眼睛黑亮有神,小嘴紅艷艷的,嘴角總是不樂意地向上微微撇着,不像農家的孩子,倒像地主家嬌慣的小少爺。
紅杏從前也有個弟弟,生得不如小滿好看,但也有一雙黑亮靈動的眼睛。
她的小弟桃生,只在世上活了八個年頭,就是小滿如今的年歲。
桃生在時乖得很,總是奶聲奶氣叫着阿姐,扯着她的衣襟,蹦蹦跳跳跟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