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9 章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三份舒芙蕾,”沈含笑翻看着菜單,“一份打包,謝謝,辛苦。”
她看着腕錶,秒針一步一步地掃過,漸漸地,分針指向半點。
黛黛·薩伏依很擅長遲到。
“讓你久等了。”一直到四十五的時候,阿黛才姍姍來遲,晾了她二十分鐘。
“下次希望你守時。”沈含笑用手輕輕敲着桌子,她挑了一個比較理想的座位,在這家小咖啡館的二樓,臨窗,很安靜,這家店水平不上不下的,不會有太多顧客,但又不會難吃的讓人難以下咽。
“抱歉。”阿黛今天沒有化妝,慘白着一張俏臉,唇也是白的,慘淡的臉色襯得她的眼睛宛如深綠色,更像貓了,她看起來如一張被漂白的白紙,除了那頭金紅色的長發。“睡過頭了。”
“我有話說。”沈含笑將舒芙蕾推到旁邊。“本來這些話應該上周就和你交談的。”
“是的。非常抱歉。這是我的問題。”阿黛從包里摸出來一個盒子,“我上周起不來床。”她把盒子推過去,“我也有話說。”
“這是什麼?”沈含笑拿起那個盒子,那是個白色的藥盒,上邊很滑稽的寫着健胃消食片。她打開小盒子,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
“要走,該走,快走。”阿黛壓低了聲音。“我覺得最近有些不對勁。”
“是么。”沈含笑將信將疑。
“這個東西,或許你察覺了,或許你沒察覺,我和你是相似的東西,或者說,一樣的?”阿黛慘笑道,“葯買不到了,對不對?老套的說辭,這病太罕見,公司不贏利所以不生產了,實際上是,借你們那邊的話說,瓜田李下罷了。”她坐姿很乖巧,卻沒碰那杯點心,“這是我的獎勵。”她說話時語氣里透着悲涼,“想到你有一個很在意的人,送給你,作為補償。”
“那你怎麼辦?”沈含笑相信這種東西是定製的,未必還有很多。
她希望無論是合作還是敵對關係,關係都單純些,一旦收下這個東西,一切會變得複雜。
“我無所謂。”阿黛支着頭,但這不是一個隨性的動作,更像過於虛弱以至覺得腦袋太重。“我應該為我的天真付出些代價。”她輕聲說,“她叫我來找你,叫我去做這些工作得時候,我以為我在為和平而苦心孤詣得挖空心思。”她直視過來,“但我沒意識到她想要更多的東西。所以,帶着你的心血,離開,趁今天。去新加坡,去曼谷,隨便你去哪裏。”
“離開嗎?”沈含笑心緒極為混亂。
她也不知道阿黛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在整個事件中,阿黛究竟是無辜的,還是更為狡詐的。臉色、虛弱和藥劑是真實存在的,可這些表象下真實的是什麼她無法斷言。
她不認為阿黛徹底的無辜,但阿黛的前半生和她一樣,也在唱歌跳舞中渡過,極有可能,阿黛的一些學科上的常識涉獵不深——她應該知道上邊的打算,考慮到這裏是她的家,對於阿黛而言,讓這邊佔上風是合乎邏輯的,但可能她沒想到是什麼程度的打算。
顯然阿黛現在的不開心是真的。
於沈含笑而言,離開顯然不是上上之選,因為她對另一方沒有談判價值,一旦離開這裏,她們將下場慘淡。接受這件禮物獲利更多,但價格是她無法對阿黛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再興質問。
“我又是危險的。”她權衡再三,“我是否可以假設,你已經知道了現在在發生什麼。”
“我看不到和平解決的跡象。”阿德萊德如實回答了這一點。
沈收下小藥盒的舉動讓她鬆了口氣。
每個人都多少有着人類的本質的劣根性,比如以己度人。
沈毫無一些社會類學科的素養和常識,便也會這般揣度她,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承認,世上就是有人比她更聰惠。
但輝夜姬確實是一項很可怕的技術。
沈不僅聰明,還心細如髮,追問了一句,“我以為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從不敢有那種奢望。”她想起伊蓮恩,不禁嘆息道,“終究,在她看來,我是異類。”
真實荒誕的是,這句話讓沈買了賬,看着她的視線褪去了很重的打量和糾結。
這令她自嘲的笑起來。
現在有一點很糟,她無從確定沈的下一步打算。
這令她非常揪心。
沈沒有憤怒,沒有暴跳如雷,相反,她很沉着。
一個憤怒的人總歸會低估代價而失去理智,阿德萊德相信這樣的人不會是伊蓮恩的對手。
可這時她反倒不敢肯定了——她無法確定沈下一步準備做什麼。
唯一一個好消息大概是沈對那邊沒有太多感情,考慮到過往,這倒不錯。
這次糟糕對談讓她回家路上垂頭喪氣的,收拾行李時都有濃重的帶上包裹滾蛋的炒魷魚既視感。
很快她不再沮喪於炒魷魚的微妙觀感,她整個人都炸毛了。
弗萊婭把她先帶去了克利夫蘭醫院,押她去做化驗,彷彿不相信她的話,一定要檢驗科檢驗才行。之後在這次短暫停留時,帶她去了家牛排館,完全罔顧她說自己連吐司片都咬不動,給她點了一塊巨大的戰斧牛排。
雖然平時阿德萊德很喜歡半生不熟的小牛排,和伊蓮恩鍾愛的全熟不同,她專吃五分熟,可只有弗萊婭請她出來吃飯時她才能吃到這種口感的肉——伊蓮恩只會說,生肉有寄生蟲,不幹凈。
但她的牙和肌肉也是真實的罷工。
“我咬不動。”她只能眼巴巴的盯着牛排。
這牛排煎的可真好,外邊散發著肉質獨有的焦香,裏面半生的肉充滿了汁水,看起來又軟又嫩。
“真的咬不動。”她可憐的看着弗萊婭。
弗萊婭只是把那一整盤推到她面前,額外的動作是幫她把牛排切成小塊,“牛肉是補血的,快吃吧。”
“都跟你說沒力氣了。”假如阿德萊德還有吵架的精力,她絕對會暴跳如雷,從帶她去醫院那刻起,她就要鬧上一出。現如今,她只是靠在椅子裏,乖乖的把手搭在膝上,這樣最省力。“真的沒力氣咬,也沒力氣嚼。”
她們沉默的僵持片刻,弗萊婭跟她說,“我出去一下,打個電話。”
“拜拜。”她用勺子吃了點酸奶油和蘑菇濃湯,難得出來一次,什麼都不吃可太對不住她的胃了。
過了會兒弗萊婭打完電話回來,叫侍者打包,“回去我處理一下你就能吃了。”
“不要全熟的。”阿德萊德很懷疑弗萊婭準備把這玩意徹底搞搞熟,再打成糊。
“我知道。”弗萊婭別開了臉,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
所以回到酒店后她打趣弗萊婭,“提問,冷漠的成年人會關心自己的幼崽嗎?”
“你把我的計劃打亂了。”弗萊婭回來的時候路過商店買了一大堆東西,她把萬惡、該死的意麵丟進鍋里煮,害的阿德萊德趕緊去紙袋裏翻找,沒收所有的西紅柿,“這是不該發生的節外生枝。”弗萊婭那個可惡的女人趁她失去還手能力的虛弱時刻抓着她的肩搖晃,竟然說,“你憑什麼生病?你不可以生病!你就應該活蹦亂跳的氣人。該死該死該死。”
“我想吐。”阿德萊德被晃的頭暈。
“對不起。”弗萊婭放開她,把奶油倒進鍋里,“是不是餓了,給你煮點吃的。”
“西紅柿在我手裏。”阿德萊德宣佈。
“不做肉醬面。”弗萊婭輕聲說,“你說你討厭吃番茄肉醬。”
“我不討厭吃,我是吃膩了。”阿德萊德跟過去監督,“誰扛得住一周吃二十五次番茄肉醬意麵啊,我又不是意大利女孩,是番茄做的。”
弗萊婭忽然抱住她,腦袋靠在她的腦袋上,“媽媽是老太太了,最多再活二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你到我家的時候,我年紀已經很大了,你怎麼也應該,比我更健康,活得更久才對。爭點氣。”忽然間她哽咽道,“最後弄成這個樣子……”
“說一句瑪戈會打爆我腦袋的話。”阿德萊德仰起臉,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評述這造化弄人的一切,在雙親看來,原計劃是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保住兩個孩子,弄到最後不僅傷害了瑪戈,也沒能挽救帶她來世間所用那項技術的致命缺陷,堪稱對她們算計來算計去的一生最大的嘲弄,但弗萊婭一哽咽,她就心軟了——至今她的心腸都沒那麼硬,安慰道,“前二十幾年我很開心的,活蹦亂跳的,沒當藥罐子,人世間美妙的東西我還是都享受到了的。”
這時她有點買賬弗萊婭掛在嘴邊的對二人一視同仁,對瑪戈的額外偏愛是補償。
因為弗萊婭沒有因這句話而暴跳如雷,只是說,“那就好。”
“以後不叫你媽媽的女朋友了。”阿德萊德低聲道。“我其實知道你很喜歡我,我只是討厭你管我,總問我這科考了幾分,那科又考了多少。”
她對弗萊婭的額外好感很快結束了。
弗萊婭煮了一鍋難吃的奶白糊糊給她吃,還叫她多吃點。
“不要,不好吃。”她吃了小半碗就扛不住了。
“可明天還要坐很長時間的飛機。”弗萊婭盯着她吃飯,自己卻能以沒胃口為由一整天只喝了點咖啡。
“你也要多吃點。”阿德萊德把這鍋難吃糊糊慷慨的分享給了媽媽。
“我沒有胃口。”弗萊婭把那碗意麵還給阿黛。
她心裏其實很自責。
從現在回憶以前,阿黛的身體是一點點的變差的,先是早上起不來,後來是總覺得心悸,但她只把阿黛的話語當成了小女孩的矯情與犯懶。
她應該早點發現的。
這不算不治之症,也不算解決不了的問題,但她很煩躁,收拾餐具的時候不小心摔了兩個碗,坐下來躲在黑暗裏點了根雪茄,抽了半口又趕緊把煙霧吐掉,按滅那根煙。
她把睡了的阿黛叫起來,“我記得是有葯的,回去后我們先輸血。”她說,“然後我去打針,做移植。”
“我還沒到醫院給輸血的那種狀況。”阿黛把被子往上一拉,蒙住腦袋,“我要睡覺,到那時候再說。”
“回去的時候我們去一趟巴爾的摩。”弗萊婭的聲音穿透了被子,“不離不棄”的煩人,“去霍普金斯再看一下,這是二三十年後了,科技是在發展的,肯定有辦法。”
“別了吧。”阿德萊德把被子拉下來,“那樣的話,大家會發現我是什麼東西,你和艾拉怎麼辦?你的夙願就這樣前功盡棄?”
“我管他們!”弗萊婭倏然歇斯底里地大吼。
“你謀劃了這麼久。”阿德萊德坐起來,“就這麼放棄嗎?他們無法接受的,就像我在外邊也會說,我喜歡小男孩——即便用嫌棄的口吻,我也得喜歡男人。要讓別人不費吹灰之力大獲全勝嗎?”
“我連自己孩子都保全不了!”弗萊婭喊道,下一秒意識到不該跟阿黛發脾氣。
阿黛又沒什麼錯。
她扔了雪茄,卻倒了杯酒,起初,告訴自己要剋制,只可以喝一個杯子底,最後喝了一整杯,第二天早上起來有些頭重腳輕的。
有時她是割裂的。一方面她拒絕承認所有人對她的指責攻擊,另一方面她又知道自己確實就是一個冷漠、抽離乃至精於算計的老年人,或許年少時還有着情感,如今她的腦袋裏充滿的只是得失。
阿黛稱呼她為母親的女朋友確實不假,她確實對阿黛不夠好。
她理應因為阿黛的事方寸大亂,改變行程,帶阿黛去看病,最少,托托關係,先給阿黛輸點血,讓阿黛看起來不這麼虛弱,這是作為母親最起碼該做的。
但她如她責罵伊蓮恩的那般無動於衷——她帶阿黛打了個光子嫩膚,給阿黛化了個妝,就這麼領着阿黛去單刀赴會。
伊麗莎白·里斯本的沉寂並非認輸,伊蒂絲·薩特的甘居次席絕非放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算盤,甚至,武職人員的默契,讓她們靠攏。
“這是一場小小的演習。”里斯本的親信如是說,發出邀請,請她觀閱,地點在密西西比河,主持人正是伊蒂絲。
凡事交由公司的下場就是,伊蒂絲展示了一艘不曾登記在冊的航母,以示南方的不可小覷,“稍微改良了些技術。性能有大幅度提升,”伊蒂絲·薩特說,“是堪薩斯公司承建的,如果它要加入服役,我建議叫向日葵號。”
“我也提議做些錦上添花的東西。”弗萊婭輕輕把阿黛往前推了推。
“可以加一些紅外線制導的東西。”阿黛和她對過雙簧戲的台詞,“提高機械化。”
“我會跟工程師提一下。”伊蒂絲溫柔地說道,她沒帶眼鏡,什麼都看不清,只能模糊的憑藉色塊區別誰是誰——阿黛比較好認,金紅色的。
“很方便的,正好我都來這裏了。”阿黛是個時靈時不靈的電容,有時辦事精彩的讓她想叫好,有時又是個幼稚小孩,但壓她半頭確實是憑實力服眾——憑瑪德琳服眾。
她只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交代給瑪德琳她想要的效果,紅外線引導飛機自動起飛。
而瑪德琳越過了所有的授權,獲得了這艘船及船上所攜帶飛機的控制權——因為使用了衛星網絡導航,憑藉這一個漏洞,這艘船現在是阿黛和檸檬蛋糕的了。
伊蒂絲又把眼鏡戴回去了,這時候她不好當睜眼瞎。
一束導光,甚至不需要人員,沒有飛行員待命,飛機可以完成起飛、翻轉、滑行、降落——包括武器的使用。
現在她清楚弗萊婭的來者不善了。
雖說富貴險中求,但如已預知下場,那送死是沒必要的。
“怎麼說呢。”阿德萊德看着伊蒂絲,“人類成也計算機,敗也計算機。科技,是把雙刃劍,至一定時刻,可等價於權力,而非叨陪末座。”
“技術的發展是縱權的結果。”忽然間黛菲娜接話道,“由雅典式的遊戲規則導致的。”
她穿着寶藍色綢緞襯衫,配了白色的西服,這讓她在人群里很顯眼,高跟鞋讓她個子高挑,很難講她和弗萊婭誰更美麗,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年輕,同時,也來者不善。
“雅典的眾議制改變了遊戲規則,化一元為多元。”黛菲娜走到弗萊婭面前,“為什麼一個人肯耗費心思深入探究一項原則或一項機制,因為這能得到話語權,話語權是超越所有金錢回報的事務,拜多元制所賜,是權力的褒獎,讓我們煥發生機。”
她凝眸看着那個黑髮女人,或許這個行為會被判為挑釁,但也是個機會,她敏銳的察覺到了,輝格是鬆散的,可鬆散的一致性代表着對某一種價值觀之認可。雅典,永遠是喧鬧的,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並非一個肅穆凝重的朝堂,而現在,弗萊婭想要嚴肅與莊重。
精彩表演后的沉默證明了這一點。
“除非你選擇固步自封。”她仰起年輕的面孔,海風自鬢邊吹拂,“棄權,出局,自娛自樂,否則,你要給與更多的東西,來統御精英,這裏非你一人獨有,表演,很精彩,可是,人類,和機器一樣,都是可怕的力量。所以這是沒必要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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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蓮恩喜歡獨處的時光,關好門,窗帘垂下,沒有風聲也沒有傍晚斜陽,只需要這兩個簡單的舉動,這件卧房完全屬於她。
她躺下來,拿起手機,做了件討人嫌的事情。
她知道李半月的狀況多半不太好,但她又不知道該打給誰。
因此,她還是撥出了叨擾致電。
逼一個半死不活的傢伙接電話是需要一些鍥而不捨,比如多打上幾遍,還是能等來一個語氣茫然地:“喂?”
“你還活着。”她點評道,“這很好。”
“我死的話,你會第一個知道的。”李半月說話聲音很輕。
“這點,倒是很好。”她無比諷刺地說。
隨即而來,她陷入沉默。
對面也沒再說話,兩人只是沉默着。
“瑪戈?或者……阿獃?”最後李半月打破沉寂。
“阿獃。”
“韓女士真是一妙女子。”李半月未免有些幸災樂禍。
“真不好意思,叫你看笑話了。”伊蓮恩把被子攤開,她望着燈火,“似乎和你一樣無能。”
她對自己可從不吝嗇挖苦之言辭。
吵過一架后她心情好了很多,又有力氣起來煮個晚飯了——只是現在這種發泄式罵架會有代價,李雲斑約她見面,地點蘇州。
拉開冰箱門的時候瑪戈回來了,她拉開椅子坐下,“驚喜嗎?是不是從未料想到?”她托腮看過來,“但你不可以責備我,因為這不是我魔力的問題,是你的因果,二十七歲始,二十七歲止,甚至不是二十七年。”
“吃不吃蛋糕?”伊蓮恩很突兀地問。
瑪戈遲疑片刻,她搖搖頭,“不吃。”又追問,“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十分清楚我每個行為所可能的後果與代價。”伊蓮恩拿了一盒燕麥奶,她大半夜的調配了杯拿鐵,“我當時就知道可能傷害你卻一無所獲。只不過,我會賭一賭,勝負無妨。暫時還在我可以控制的範疇之內。”
“你很像天使。”瑪戈誇讚道,“有些像我的同類。”
“再給我一次選擇我也會這麼做。”伊蓮恩在她對面坐下,“這是我所能打的最好的牌。因為我無法接受一個無比虛弱、必須依靠藥物賴以為生的孩子,這會讓我回想起苟延殘喘的過往自己。我來到這裏,是想要一個新的生活,新的世界,不必有那麼多的熟悉。”
“你以為你會到一個怎樣的世界?”瑪戈好奇地問,“霍比特人?冰與火之歌?你以為你要去什麼神奇的奇幻世界探險了嗎?成為御龍者,娶兩個妻子,分別叫蕾妮絲和坦桑尼亞?”
伊蓮恩未置任何評述,只是微微蹙着眉,良久,回答道,“總之不該是這裏,一個都不差的所謂神奇新世界。”
“你居然會相信女巫。”瑪戈搖着頭,“女巫,就是女巫,和天使,就是天使,一樣的。女巫的東西,從未標價,卻總是價格昂貴,難以支付。”
“我現在知道了。”伊蓮恩給自己倒了杯釀好的白葡萄酒,沒加糖,瑪戈懷疑有點澀,因為這個人類沒倒第二杯。
“看起來你對此接受良好。”瑪戈頷首。
“事已至此。”伊蓮恩沖瑪戈笑了笑。
可瑪戈並沒打算放過她。
緊接着,瑪戈說,“你或許想知道密西西比河上在發生什麼。”
“征服者伊耿未能得償所願?”伊蓮恩柔聲說。
“會有人告訴你的。”瑪戈故作高深莫測,她神秘的笑起來,“假如你不是太剛愎自用,應該會有人跟你說。”
憑藉這三句話,她就直接打給弗萊婭,質問道,“為什麼?”
她甚至不需要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
而弗萊婭對一切供認不諱,“她不配。”停頓片刻后,又說,“不配在大放厥詞后,又對我示愛,她該被千刀萬剮。”
“所以這就是你的答覆?”艾拉責問道。
“對。”弗萊婭沉默須臾,爽快地回答,“我告訴她,如果我喜歡女人的話,我的孩子已經和阿黛一樣大了。”
不過她隱藏了一句細節——她是摟着阿黛說的這句話。
即便她使用了虛擬語氣。
“我同意並授權你這麼說了嗎?”伊蓮恩果然生氣了。
“我現在在外邊。”弗萊婭選擇落荒而逃,匆匆掛掉電話,她甚至有些理虧。
但回家后阿黛蔫蔫的往沙發上一倒,她的所有理虧終於找到了一個責備的出口。
她和伊蓮恩發生爭吵,並屢次指責伊蓮恩冷漠,歸根結底,她在迴避她自己的冷漠。
但阿黛的母親不止她一人,冷漠的,也不是她一個。
她很清楚,她責罵的是自己,是一種指桑罵槐,只是時機不太對。
三言兩語間,所有積攢的矛盾引燃了。
“說不准你會覺得對待李雲斑的表象溫柔,不像我這麼冷漠。”伊蓮恩徑直這樣跟她說,“可你就是很倒霉,表象和你不死不休。”她聲音柔情似水,話語冰冷如鐵,“你的愛恨執着源於你的失意。真諷刺,如今你認為你們才堪配。”
突然間弗萊婭說,“我想殺了她。”這句話說完她自己也嚇了自己一跳,但她沒有改口,“我沒有任何的執着與失意,我想她死。我的愛恨執着和她沒有絲毫關係,是我在和一個死人談情說愛。你有着美麗的皮囊,再美麗又如何,我想要卻得不到,一日日,一夜夜的和你這般糾纏,我得到了什麼?我付出了無數的情感與支持,和你圖謀應該或不應該的事情,甚至,我們有兩個孩子,不該有的東西全有了,但我得到了什麼,你說。你告訴我。”她聲調一下子提了起來,不復低語和沉穩,“你那該死的假妹妹都是生前死後唯一所封的!”
“你能區分我和她嗎?”伊蓮恩只是交疊着手,坐在枱燈所照不到的梳妝枱前。
“那你說我是怎麼發現你那不該有的過往。”她尖銳地反問。“我親愛的艾拉。”
“這些都不重要。”伊蓮恩站起來,“你不該不經我許可,宣而告之。”
“你又憑什麼不經我的許可,單方面決定隱而匿之?”弗萊婭直接以問答問。
“不憑什麼,這種事是單方面可以決斷的。”伊蓮恩瞥了她一眼,打開衣櫃開始往外拽衣服,“你不夠尊重我的意願,這就是事件的本質。”
“你尊重我的意願嗎?”弗萊婭扭過頭來,她盯着伊蓮恩。
“這是相互的。”伊蓮恩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你要去哪裏?”她問。
“蘇州,我要見一下李雲斑。”伊蓮恩倒真的毫不避諱。
“不許去。”她低聲說。“除非我和你一起去,否則你不可以單獨見她,這是最起碼的禮貌,和對我存在的尊重。”
伊蓮恩只是質問,“你尊重我嗎?”
這句話讓弗萊婭霍然站起,她走過去,站在伊蓮恩面前,挨得極近,“你尊重我嗎?我覺得我真的夠尊重你的所有意願了,這麼多年是我在委曲求全,最後你說我不尊重你,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也不必擔此虛名。”她直視着那雙藍眼睛,“去洗澡,然後給我滾床上去。”
“虛名又如何?”伊蓮恩忽然覺得很累,她覺得這種爭吵沒有意思,“實質又如何?我怎麼想那在我看來事情就是怎麼樣的。”
她很久之前就已經喪失了哭泣的本能。
可惜弗萊婭還有,只要談不攏就會哭。
這讓她覺得很可笑,“你單方面打破我們對外說辭的約定,不經我許可,沒有任何預先告知,你覺得我還要選擇繼續嗎?我也沒有斯德哥爾摩,可以允許別人這般對待我。”
“你對我有任何預先告知和坦誠嗎?”弗萊婭很擅長說哭就哭,說收就收,“如果瑪戈長得不像你,你會承認你的來歷嗎?你會說你的過往嗎?最簡單的,你在斯坦福讀書時的開銷,購置的房屋,那些錢是哪裏來的?路易斯安那的農場那般富有嗎?你母親,什麼來歷?你隱藏的事,夠多了,我這,只是一句話,區區一句話。就算有過錯,也相抵了,你還欠我良多。”
她盯着伊蓮恩,視線如鷹一般,談判道,“你可以冷靜一下,我也該冷靜一下,現在我們都不理智。”她踩上高跟鞋,褪下西服外衣和筆挺又刻板的襯衫,“你想和過去的糾葛敘舊,也可以,交易是你明天走,今晚留下來。”她坦然說道,“我提出了要求,你本應承擔有義務,否則,我們並非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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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和最先接觸的雙親會擁有奇怪的聯繫與關係。
“斑斑呢?”貓貓趴在床上弄電腦,不知道在看什麼,看界面不像是在辦公,是坦蕩的玩耍。
這是貓貓下班回來后第十二次發問。
“衛生間?”李半月意識也有些迷糊,她覺得今天稍微好一些,有點力氣,撐着爬起來去洗了個澡,回來又困得不行,躺下就想睡覺,只是每次快睡着時貓貓都會問她要斑斑。
“哦。”貓貓又把腦袋扭回去,她把自己的長發胡亂盤了盤,亂蓬蓬的一大堆。
“或者去上班了。”李半月側過頭,在枕頭和床榻間找到一個還算舒服的姿勢。
似睡非睡時她意識是很混亂的,說完這句話才想起來已經是晚上了。
“要不要吃點東西?”貓貓盛了碗估計自我感覺煮的很不錯的糖水端過來,不僅嘗不出任何成分,而且甜的很要命,是齲齒的味道。
很虛弱的時候她會好說話些,主要是沒力氣爭吵,只想儘快把想一出是一出的冷冷打發走,所以很配合的喝了幾口,搖搖頭,讓貓貓走開。
可小孩看起來比較喜歡這種狀態下的她,一定要膩在身邊,把碗放下,又躺回來,邊玩邊聽歌,耳機漏音,聽的是什麼陳詞濫調她都一首不落。
“小孩子應該多出去玩玩。”她下逐客令,“不要總悶在家裏。”
“嗯。”貓貓直接抱着電腦躺下了。
“唉。”她放棄和貓貓爭吵,迷迷糊糊的睡去,又在入睡沒多久被電話驚醒。
驚醒的時候她心悸胸悶了好就,咳了很久才緩過氣,掙扎着拿起手機,可剛接通,混賬伊蓮恩掛了電話。
“煩人。”她把手機丟開,下一秒又撿回來。
這通電話讓她徹底清醒了,很想對着手機大罵伊蓮恩一頓。
她吵架失利的原因不是她不善言辭和攻擊,是她喘不上氣加上沒力氣說太多的話,一旦進入上氣不接下氣的狀態,就變成伊蓮恩連續不斷的單向責罵。
“你幹嘛去?”陳冷翡倒水回來,看李半月又掙紮起來,對着鏡子開始拾掇自己。
“出去找斑斑。”李半月嘆氣,也不知道在罵誰,看起來不像是說斑斑,“垃圾。”
“我也要去。”她把水遞過去。
“最好別去。”李半月看看她,但沒多久又改變了主意,“不,你來開車吧。”
隨後,告訴了她一個在蘇州的坐標點,讓她導航。
那是一片墓地,原來是個公園,後來為李半月私人所用,埋葬着她喜歡或討厭的家人和親戚。
到附近后李半月叫她靠邊停下,不要下來。
陳冷翡知道這算一種欲擒故縱,但還是糟糕的上當了,李半月剛關上車門,她就下了車。
“好奇心會害死貓。”李半月沒有反對,只是輕飄飄的看了她一眼。
“我是人,不是貓。”她回答道。
很快她知道為什麼李半月會這麼說,甚至,她知道伊蓮恩打電話驚擾旁人的目的是什麼了。
人在吵架的時候怒火會沖昏神智,會說很多該說不該說的氣話。
她們到的時候伊蓮恩甚至逼斑斑說了這樣的話,“你知道為什麼我從不勸阻她的種種行徑嗎?因為她該死的只有奄奄一息之時,才屬於我。我才能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真實所有感。”
“你王八蛋。”斑斑尖聲說,是這句罵人的話證明她混亂的狀態。
“斑斑,站起來,地上涼。”李半月走過去,她看向伊蓮恩,“別來無恙。”
“瞧,她就是這樣的。”伊蓮恩有些悲憫地垂視着斑斑的錯愕,又抬眼。“沒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