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南(2)

南方之南(2)

朱聿恆看着那兩塊痕迹,終於開口問:“跪在坑道中?”

“是,當時內宮監都已知薊公公進殿後便未曾出來,因此在清理瓦礫時也是多加註意,結果搜尋到了二十二具屍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內殿收拾時,才在牆角發現了這個坑洞,扒拉出了屍骨,確認薊公公當時確實是這樣的死狀。”

朱聿恆上戰場之時,見過的屍體不計其數,但看着那兩塊焦黑痕迹,也轉開了眼去,不忍多看。

畢竟,他現在,有點難以直面死亡。更不敢想像,自己將會殞身於何時何地,又會留下怎樣的,生命最後的痕迹。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問:“如此死狀,似與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場之中,煙熏火燎炙熱逼人,薊公公既已砸開地道,自然會下意識地順着它往最裏面爬,離洞口的火越遠越好。”諸葛嘉肯定道,“可為何薊公公跳入了這地龍之中,卻跪在這塊地方一動不動,以至於錯過了逃生的唯一機會,活生生被烈火燒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恆又問:“薊承明的屍骨,現在何處?”

“已被內宮監撿拾到骨灰罈子裏了。說是屍骨,其實燒得只剩了幾片渣子,再加上整個大殿的樑柱都燒朽了坍塌下來,將骨架也壓平了,太監們也只能連骨頭帶焦屑都捧進罈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屍骨,還比較完整,好分辨些。”

他們在這邊討論着,而下面膽戰心驚的卓晏,哭喪着臉蹲在地龍中,無聊地用火摺子晃來晃去照着下面。

在光線之中,有一個怪異的東西,讓卓晏下意識拿起來看了看。

是一塊掌心大的彎月型木頭,被火燒過之後已是徹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為上等,木質堅韌,兩個尖角雖然被燒得略有殘缺,但大體還殘存着原來的形狀。

“月亮?這是幹什麼用的?”卓晏捏着它端詳着,卻發現上面刻着一個極淺的痕迹。

他便將這燒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細審視着。

“那是什麼?”朱聿恆在上面注意到他的動靜,問他。

“好像是一隻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恆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塊木頭。

卓晏見他關注,忙將焦木舉高,呈到朱聿恆手中。

果然,在這塊焦黑的千年榫上,淺淺刻着一個痕迹,並不明顯,但仔細看,確實可以看得出來。

上面一個斜斜的×,下面一豎,宛然是一隻蜻蜓。

諸葛嘉在朱聿恆身後看着,出言道:“這應是一個榫卯,為連接木材之物。這種兩頭彎彎上翹者,名為千年榫,因為形如彎月,又名新月榫。這種大小的榫卯,應當是橫椽或者托樑上用的。”

朱聿恆問:“它有何獨特之處,能號稱千年?”

諸葛嘉指着上翹的兩頭,說道:“這種榫兩頭向上彎翹,一旦將榫頭拍入雙方榫槽之中,便會牢牢咬合。因為萬物都有重量,被連接的木頭亦會下墜壓住這個榫,除非千百年後朽爛了,否則被連接的木頭絕不可能鬆脫。”

朱聿恆反問:“照這麼說,在屋頂坍塌之時,除非有一種力量,能將被千年榫結合的樑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將它從千年榫的彎角中拔起?”

“是,否則這千年榫,必定會被坍塌的力量折斷。”諸葛嘉用修長的五指做了個向上抓取的動作,疑惑道,“可這個千年榫,儘管邊角稍有殘缺,但,確確實實是完整的,沒有折斷的痕迹……奇怪,這世上又有誰能有這種巨力,將奉天殿的屋頂提起掀翻,讓這千年榫完整脫出呢?”

朱聿恆沒有回答,只因在這一瞬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門口,向樑上那條白影射出一箭后,他看到,自己的髮絲與衣服,全都被一種怪異的力量輕輕扯起,向著空中漂浮。

還有,大火剛剛燃起的剎那,他在第二層殿基上回頭望去,十二根盤龍柱上烈火飛卷升騰,彷如十二條巨龍同時在噴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種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湧出地面;又似天降龍掛,倒吸地上萬物,傾下了這樣一場將三大殿毀於一旦的災禍。

風捲起灰燼在他們周身瀰漫,面前這塊燒焦的千年榫似乎還散發著那夜的灼熱氣息。

朱聿恆只覺胸口憋悶,他強抑心神,從諸葛嘉手中取過那個千年榫,一邊看着,一邊繞過了後方的斷垣,沿台階向下方走去。

卓晏趕緊從地龍里爬出來,也不管身上錦衣蒙塵,隨便拍了兩下就快步追上了他們。

諸葛嘉見朱聿恆一直看着那個千年榫沉吟不語,便又道:“微臣想,或許是外面的木頭沒有中間榫卯木質堅硬,因此被燒得朽爛了,摔下來時粉碎散落,便只剩下了中間這個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這種可能。”朱聿恆端詳着上面那個淺刻的標記,聲音略帶喑啞,“那麼,這是什麼標記,諸葛提督可知道?”

諸葛嘉面露遲疑之色,道:“這個……請殿下容微臣再調查幾日。這東西或許是……木作匠人覺得參與修建三大殿是他畢生榮耀,因此想暗地留個標記,也未可知。”

朱聿恆搖了搖頭,只沉默地將千年榫橫了過來,放在眼前看了看那個模糊刻痕。

這隻蜻蜓,與火中飛出的那一隻,是否有何關係?

“我倒認為……”朱聿恆緩緩說道,“如果是匠人有意為之,不至於刻得如此凌亂倉促。你有沒有想過,除了匠人之外,這掉在地龍中的東西,還有一個人也能接觸到?”

諸葛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殿下的意思,這是薊承明臨死前,刻下的印記?”

朱聿恆沒有回答,只將千年榫遞還給了他,說:“讓內宮監的人好好查一查,薊承明生前接觸過的,有沒有與這標記相符的。”

候在階下的小太監,趕緊舀起大銅缸中的水,讓朱聿恆洗去手上的灰燼。

諸葛嘉低下頭,目光正落在朱聿恆的那雙手上。

澄澈的水流過他的手背與十指,那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凍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瑩然生輝,不可直視。

這位殿下的手,當真舉世罕見。

諸葛嘉正在恍神間,朱聿恆已經接過巾子擦乾了手,問:“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麼其他部門的人呢?”

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謹身殿廢墟中一條傴僂的身軀,說:“那位就是王恭廠的卞存安卞公公,只是這人脾氣古怪,微臣與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聽,撒腿跑到台階邊攏手對着那邊大喊:“卞公公,皇太孫殿下駕臨!”

那條人影沒理會這邊的喊話,依舊伏在焦黑廢墟中撮土。燒黑坍塌的廢墟如阿鼻地獄,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場廢墟中如此細緻撮土,着實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兩聲,那卞存安終於聽到了,直起身看了看這邊,拱手朝着朱聿恆行了一禮,也不過來拜見,很快就物我兩忘地繼續刮焦土去了。

朱聿恆打量這個卞存安,見他四十不到年紀,穿着件顏色褪暗又沾滿灰跡的薑黃色曳撒,皮膚黧黑又灰頭土臉的,但那專心致志盯着手中活計的樣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軀頗有種倔傲的氣質。

“那便不要打擾卞公公了。”朱聿恆示意龍驤衛們整頓起身,“你們若有什麼發現,隨時知照本王。”

“是。”諸葛嘉應了,又命人奉上一個托盤,向朱聿恆稟告道,“此次我營新研發了一種小火銃,由中軍坐營武臣與拙巧閣聯手研製。這種小火銃精緻小巧,更可拆解摺疊。殿下若有興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過。”

他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恆對新奇強力的武器確有興趣,便欣然接過。

小火銃入手沉重,是精鐵所鑄,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後方是略微隆起的葯室。火銃通體鍍銀,更以錯金法在銃身上鑲嵌出龍虎紋飾,精美異常。

朱聿恆打開火門和葯室看了看,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他已經將小火銃收好了,說:“等我有空了,自行摺疊拆解試試吧。”

諸葛嘉知道這種小事斷然難不倒這位殿下,便只送上了一小袋適配這支小火銃的彈丸和火、葯。

“這般方便攜帶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製造?”

“此物機括微小,準頭難以調控,是以製造極難,目前一共只有三支面世。”諸葛嘉解釋道,“如今拙巧閣那邊的人也說難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還要再等等。”

“無妨,等你有了大量製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恆翻身上馬,走了兩步后,又回頭指了指那個千年榫,說:“諸葛提督,或許你可以查一查,這世上有沒有什麼力量,能托舉重物拔地而起,脫離這千年之榫?”

諸葛嘉面露猶疑之色,仰頭看向馬上的朱聿恆,卻見他神色慎重,絕非輕言,便恭謹垂手,應道:“是,微臣定會用心細查。”

龍驤衛隨扈,朱聿恆剛出午門,韋杭之已經在城門口等待他。

朱聿恆也不問話,與他到了戶部衙門后,便看起了緊急調來的卷宗。

本朝戶籍管理極嚴,尋常生面孔在城內出現,必然遭受多次盤查。一個膚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順天居住,一定會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來衙門報備,各街坊里長也會記錄在案,按月彙報到戶部衙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出現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會處在他的視野之中。

不到半個時辰,送來的午膳尚且溫熱,他想要尋找的人,已經出現了。

短松衚衕水井頭,六間房東起第三間,三月十八日賃於一女子。寓居女客自稱阿南,年可十八許,身長五尺二寸,膚色微黑。自言從南方而來,尋親未遇臨時落腳。孤身一人,並無親眷。日常或在街衢閑逛,偶有荒誕形態,大約南方蠻荒不識禮數,但並無逾越律法之舉。

自南方而來,名叫阿南。

短短數言的報告,寫在各坊市的例行奏報上,夾在黃冊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恆盯着這張簡簡單單的紙,看了許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而她,叫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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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表示伐開心,她應該是我史上出名字最晚的女主了……

不急不急,下一章就和男主正面交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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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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