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壑歸墟(2)

萬壑歸墟(2)

但,無論多麼巨大的迷惘絕望,都只讓朱聿恆沉浸了片刻。他很快抬起了頭,再度投入戒備狀態。

阿南只感覺他在自己發間輕輕一觸,尚未來得及察覺那是什麼,第一條鯊魚已經撲到。

她立即揮揚手中流光,直射向撲來的鯊魚。

攜帶着輕微的氣泡,流光疾射向那一張一合的魚鰓,直刺內臟。

原本前游的鯊魚,整條軀體一弓,上彈了足足半丈有餘。深海之中耳朵受到重壓,耳邊只有低沉嗡鳴,但鯊魚那劇烈掙扎的姿勢,讓他們彷彿聽見嘶聲哀嚎。

不等他們將目光從那條鯊魚身上收回,第二條鯊魚已向他們撲來。

朱聿恆手中日月乍然初綻,即將籠罩鯊魚之時,阿南卻將他的手按住了。

第一條受傷的鯊魚在水中失控,橫衝亂撞向他們前面那條。兩條鯊魚一起重重撞在他們身旁的高台之上。

與此同時,高大的台闕劇烈震動,讓抵在牆上的阿南與朱聿恆維持不住平衡,差點隨着水波往前衝去。

他們貼緊高台,抬頭向上看去,只見上方青鸞再度噴出巨大的水波,將高台震得隱隱晃動。鯊魚們被鋒利的水波絞出好幾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高台之上一時血腥瀰漫,鯊魚受傷后狂性大作,向著他們一擁而上,而這巨大的水流又引得青鸞發動,震聲不斷,無數散亂的青鸞波紋不斷向著四方飛舞,場面一時可怖至極。

阿南與朱聿恆在鯊魚的追擊下,又要閃避青鸞水波,一時左支右絀,顧應不暇。

胸口氣血翻湧,他們閃避的動作已開始阻滯,卻沒辦法騰出手來解下氣囊緩一口氣。

正在此時,眼前一道身影忽然從血霧中閃過,引動青鸞立即旋轉,也讓鯊魚的注意力迅速轉移。

那人的水性極為驚人,身形在鯊魚和青鸞的亂流之中穿插,將所有對準他們的攻擊全部引走——正是江白漣。

他在下方看到阿南與朱聿恆處於絕境,心下焦急,卻又不敢放開綺霞。但綺霞卻將氣囊按在他的口鼻上,讓他多吸兩口,然後她將自己縮進台階凹處,朝他用力點頭,示意他放心去救人。

江白漣急速衝出,游上高台擋在了他們面前,引開了鯊魚的注意。

他常年在水中,又是疍民,對付鯊魚自有獨到手段。雙臂一展,自高台側一滑而過之際,他抬手便抓住了一隻站立在台角的珊瑚鳳凰,雙腳蹬在一條衝過來啃噬他的鯊魚身上借力,迅疾轉身。

鳳凰的尾羽被一把掰斷,他持着尖利的珊瑚枝,對準了上頭的鯊魚,轉瞬之際已經戳進了它的眼睛。

眼見一錯眼之際,江白漣已經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並幹掉了一條鯊魚,阿南和朱聿恆這邊壓力陡減。

她朝朱聿恆一揮手,兩人立即向著上方游去。

瀰漫的血液遮掩住了他們的身影,趁着鯊魚們瘋狂撲襲江白漣、青鸞的力量又被鯊魚們所牽制的空檔,阿南與朱聿恆貼着檯面補了兩口氣。

氣囊內的氣體鼓入不夠,又是兩人一起使用,如今已顯渾濁,即使吸了好幾口,也只稍緩解胸口割裂般的窒息感,不足以讓他們長久維持下去了。

高台外的鯊魚還在瘋狂撕咬,青鸞振動的聲波讓它們陷入瘋狂,只顧凶性大發。

江白漣在鯊群中險險穿插,每每在最危險的時刻與利齒擦身而過,顯然就算他水性無雙,也沒法在這麼多的鯊魚中堅持太久。

事不宜遲,阿南向朱聿恆一點頭,一個縱身上高台,滾到了四面佛的腳下。

憋着最後一口氣,阿南小心翼翼直起身子,檢查四面佛的機關。

被鯊魚引走的青鸞,被她接近的水流所牽動,只聽到輕微的擦一聲,自佛身上旋轉過來,向著她射出尖利嘯叫。

阿南卻毫不遲疑,翻身藉著水的浮力向上躍起,踩在了青鸞的冠羽上。

那青鸞雖然在四面佛的周身圓轉如意,但畢竟是青銅所制的死物,脖頸挪移的範圍並不大,被阿南踩住頭部正上方之後,只向著四周亂轉,並朝前方瘋狂亂噴氣旋。

眼看阿南就要被甩出去之際,眼前光華閃現,是朱聿恆的日月盛開在了台側。

水城在海面之下十來丈,日光透過海水照下來,已大為減弱。但日月引動波光,依舊絢爛無匹。

萬千水流波動,青鸞立即被引走注意力,向著光芒閃耀處發動攻擊。

見亂轉的青鸞陡然一停,阿南立即從青鸞頭頂躍起,不顧下方紊亂的氣流,踩着佛像飄飛的衣袖,竭力爬上佛頭。

她知道大佛的身軀內,必定隱藏着驅動青鸞的機括,可這大佛做得光滑無痕,她倉促間搜尋一遍,竟找不到任何機關痕迹。

胸口越發窒息,她正在心急如焚之際,忽覺身邊水流異動,抬頭一看,她站在佛頭最高處,又無遮無攔,原本糾結亂斗於江白漣身邊的鯊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盯上了她,有幾條已經拋下了江白漣,向著她游曳而來。

阿南頭皮發麻,全身所有神經都繃緊了,腦中飛快考慮自己該往何處躲避。

朱聿恆也看到了她的危境,但他手中的日月正牽引青鸞利波,根本無法再回手護住她。

幸好水波影動,江白漣拋下了自己面前的鯊魚,向著她這邊游來。他身後追着數條鯊魚,卻毫無懼色地直衝向更多鯊魚的聚集地,又挑釁地在鯊魚面前劃出重重波浪,引得它們拋下了阿南,轉而追逐向了更惹眼的目標,

阿南來不及慶幸,胸口窒息憋悶,已經再無時間。

她趴在佛頭緊急查看,可鎏金銅鑄的佛頭上毫無縫隙。鑄造的肉髻整整齊齊,四個頭顱做出喜怒哀樂四個表情,每個佛像額頭,都嵌着一顆鴿血寶石,與鎏金佛身交相輝映。

四面佛,他面向水城四方,似在永久地守護凝望這座城池。

阿南略一思忖,伸手在佛頭上敲擊。胸口窒息感越來越強,她已快要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不得不按住口鼻,才能專註俯身傾聽敲擊聲。

終於,她聽到空洞的迴音,在水下顯得迥異。阿南立即彈出臂環上的小刀,一把挑開那座佛像的額頭寶石,果然看見了後面顯露出來的小洞。

她立即向朱聿恆和江白漣打手勢,讓他們注意變動。

江白漣正在鯊魚群中左衝右突,看到她的手勢,在躲避鯊魚攻擊的同時,更努力將它們引往後方,以便自己能趁空檔去保護綺霞,頓時左支右絀。

而朱聿恆一邊放出日月吸引青鸞的攻擊,一邊以盡量輕的動作翻上高台,向阿南靠攏。

阿南也顧不上他們了,臂環小刀探入佛像額頭,試探裏面的機關,以刀尖輕微的停頓與滑動為憑,她的腦中迅速畫出隱藏在佛身體內的機關,並準確尋找到薄弱處,往勾連處一挖一撬。

水泡湧出,機括啟動的軋軋聲在水下顯得格外沉悶。

眼前螺髻旋轉,大佛那原本緊緊靠在一起的四個頭向四面八方分離倒下,捲起巨大的水波。

只聽得呼嘯聲尖利,許是受到佛身震動,青鸞的聲勢更為巨大,水波陡然劇變,朱聿恆手中的日月再也無法牽引它泛起的利波,那聚散的花朵被擊得零落不堪,精鋼絲也差點被截斷。

朱聿恆當機立斷,將日月陡然收回,整個人向著佛身撲去,要與阿南會合。

可惜他的水性不如阿南,身上又帶着傷,終究未能趕在青鸞攻擊之前及時躍上佛身避開攻擊。

眼看青鸞的水波削向他的雙膝,他的身體在水中失去平衡,整個人即將被拖入水刃中時,腰上忽然一股力量傳來,將他整個人斜提向上,堪堪避過那幾道縱橫的水刃。

正是阿南,她在千鈞一髮之際發射流光勾住他的腰,讓他偏離了攻擊範圍。藉著她的力量,他立即上撲至佛身,然後縱身而上,抓住她伸來的手,站在了佛肩之上。

隨即,他解下氣囊遞到阿南手中,讓她趕緊緩幾口氣。

阿南確實憋急了,也不管裏面的空氣如何,深吸好幾口后,才俯身扎到佛身中,查看裏面的情形。

佛身約有三尺粗細,下方大約一丈處,便是大佛的肚腹。那裏有機械輪桿在牽引制動,指揮着青鸞左旋右轉,進行攻擊。

杠杠頓挫,棘輪運轉,機括旋轉。許是怕在水下生鏽,而金銀的硬度又不夠,因此關鍵節點呈象牙色又彈性十足,顯然是鯨鬚,連接的部件則由水晶製成,光滑且極其耐磨,運行起來異常順滑,難怪青鸞的攻擊能圓轉如意。

但,下方結構複雜,倉促之間,她根本沒有辦法判斷各自的關聯,也找不出究竟哪一點是控制青鸞攻擊的,那些是控制下方水城的。

抬頭看向高台外,江白漣已將鯊魚引到外面,正趁空隙拉着綺霞遊了上來,靠近高台。

她知道必須要儘快將青鸞停下,以免綺霞和江白漣受損,便一把抓過朱聿恆的手,指指下方的機括,在他手心寫了“同時”兩個字。

朱聿恆點頭,又看向下方的機括點,中心最耀眼的一處,他指給阿南,其餘的則舉起自己手中的日月示意。

阿南頷首,低頭看見朱聿恆手指上被日月的精鋼絲割出的細小傷痕,這雙舉世無雙、讓她一見傾心的手,如今上面佈滿了細小傷痕,又在海水中凌亂翻白,令她神情微黯。

朱聿恆卻並不在意,只握了握她的手,兩人收斂心神,阿南舉起臂環,朱聿恆則操控日月,兩個人一起對準了下方的機括。

隨着阿南一揮手,無數光點頓時向著下方射去。

叢叢簇簇的水晶與石頭中,所有正在運轉的鯨鬚在瞬間被直擊而中,崩裂阻滯。

但,機括固然硬生生停住,可日月的青蚨玉薄脆,擊打下去只見玉屑紛飛。

朱聿恆頓時錯愕,氣息一滯,差點嗆到了水。他趕緊將日月收回,握在掌中一看,幸好鯨鬚柔韌,水晶脆硬,青蚨玉只崩裂了兩三片。

但這阿南替他做的武器,畢竟有了殘損。

還未等阿南查看狀況,佛身已劇烈震蕩,青鸞發出最後的波動,大股的水伴隨凄厲的嘯聲瘋狂湧出,向著四面八方無差別橫斬攻擊。

正越過高台的江白漣與綺霞,眼看即將觸到佛身之時,卻在瞬間被狂暴的氣旋與水流籠罩,眼看要被捲走。

阿南心下大驚,立即以流光勾住佛身,雙腳一點腰身一折,在水中飛速前沖,一把抓住綺霞的手臂,將渦流中的她硬生生拉住。

尚未等她迴轉,只聽得耳畔轟隆聲作響,被流光拉住的佛身忽然劇烈震動。渦流飛旋,支點震蕩,她差點控制不住,要與綺霞和江白漣一起墜落於高台。

低頭一看,她才驚覺,那正在劇烈震動的,並不是佛身,而是高台。

被他們摧毀的機括與下方高台緊密聯繫,此時高台內機括破碎,下方裝置立即啟動,整座漢白玉砌成的石台緩緩向下沉去。

巨大的浪潮與氣泡自地下狂涌而出,在轟然席捲的水波中,他們本就窒息的胸口在巨震之中氣血翻湧。

綺霞頓時被嗆到,整個人佝僂蜷縮,痛苦不已。

周圍震蕩厲害,眾人都控制不住身體,江白漣竭力將綺霞護在懷中,艱難地將氣囊扯開,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未等綺霞緩過一口氣,夾雜着地下湧出的塵沙和氣泡的濁流之中,忽然有灰白的影子閃過。

阿南一眼看見,頓時心下一涼——這些本應被江白漣引走的鯊魚,不知何時又靠近了,還被激流卷過來,如今他們全都失控,眼看要在水中相撞。

這些鯊魚皮糙肉厚,每條怕不都有數百上千斤,若在這激流中與它們相撞,定是生機渺茫。

如今最大的生存機會,可能就是躲進大佛的空身躲避。按照下方湧出的氣旋來看,下沉的地方定然連接着巨大的水下洞窟,可以讓他們暫避危機,找到機會從這座坍塌的水城中逃脫。

阿南當機立斷,抬頭看向朱聿恆,打了個手勢。

他與她心意相通,在濁流之中不必看她的面容表情,只需她一個回頭的動作,他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日月疾射,於水流之中緊緊纏縛住了她的腰身,要借精鋼絲將她拉回來。

阿南抓緊綺霞的手臂,可水流太過湍急,他們三人卷在激流之中,朱聿恆一個人根本無法對抗。他竭力扯住日月上的精鋼絲,指尖因太過用力而被割出凌亂傷口,但最可怖的還是胸口的悶痛,長久未曾呼吸,又被急湍的水流衝擊,窒息感似乎要撕裂了他的神經。

一手抓緊大佛的入口,一手緊握日月,他眼前湧上茫茫黑暗,知道自己定是支撐不住了。

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不願放開被日月牽住的阿南,不願一個人進入這正在隨着高台緩緩下沉的大佛體內,躲避這如利刃般來襲的死亡。

畢竟,一生中總有些抉擇,讓他不甘認命,世上也總有些人,他無法放手。

即使所有人都對他寄予厚望,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他將來能掌控天下、被億萬百姓所擁戴,可此時此刻,唯一能被他緊握在手中的,與他生死同命的,只有阿南一人。

若沒有了她,蒼茫天地間,再沒有任何人。

阿南艱難地轉頭看他,激流將他的身影化成了模糊的影跡,可她卻依舊可以看到他堅定執拗的姿勢。

心口驟然一慟,她知道他無論如何也絕不會放開她。可當下這情形,他還要抓住她便是死路一條,結局只能是與她一起赴死。

在這冰冷的海水之中,阿南的胸中卻湧起巨大的灼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她這十幾年活得比大多數人都開心,又是死在自己一生浸淫的機關陣法之中,技不如人,就算死也能走得無怨無悔。

可她的手上,還牽着綺霞。

她若放手,綺霞與江白漣便絕無生路,可她若不放手,又必定會將阿言也拖入絕路。

剎那之間,在瘋狂亂卷的水渦之中,她心中的念頭急轉,拚命要找到一條生路,讓自己所重視的人,都能在這生死關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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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章提前趕出來了,因為下午要帶爸爸媽媽去看菊花展啦~

祝大家周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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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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