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2)

越陌度阡(2)

“呼”的一聲,睡夢正酣的司霖被窩被人掀開,然後有人扼住他的脖子,將只穿着貼身衣物的他拖了出來。

看着阿南居然大半夜去被窩裏拖男人,韋杭之的嘴角不覺跳了跳,無語看向朱聿恆。

朱聿恆卻視若無睹,逕自站在洞開的門外,習以為常地看阿南制住司霖,將他摜到了地上。

“司南,你瘋了!”疼痛驅散了困意,司霖一把捂住自己肩頭,怒道。

阿南冷哼一聲,俯身盯着他問:“今天你隨公子去見青蓮宗,是不是時刻都在他身邊?”

“我誓死追隨公子,當然不會離他寸步!”司霖悻悻說著,看向門外的朱聿恆等人,可此時夜色之中,他一時沒認出來,只辨認出他們不是熟悉的輪廓,又驚又怒問,“你怎麼帶外人進島?”

阿南並未管他,只顧自逼問:“少廢話,公子是怎麼跟青蓮宗的人商議的?他們準備如何劫獄,如何救方碧眠?”

“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會去救方姑娘!”

“你們是不是準備去救方姑娘的時候,順便去殺一個人?”

司霖頓了頓,反問:“誰?”

阿南揪着他的領口,一字一頓道:“教坊的一個姑娘。”

“好像是有提這麼一嘴。”司霖悻悻地去掰她的手,隨口道,“叫綺霞對吧?青蓮宗說,她似乎掌握了苗永望的機密,為免麻煩,一起宰了吧。”

阿南死死盯着他,又問:“公子怎麼說?”

“關公子什麼事啊?青蓮宗要殺就殺了唄。”

“公子真的,什麼都沒說?”阿南將他衣服揪得更緊,一字一頓問,“他沒阻止?”

“你神經病啊,你想知道這些不會去找公子嗎?平常不是沒事都要湊過去找公子的嗎?大半夜的來吵我幹什麼?”

阿南丟開他的衣襟,想到自己早已給了綺霞“希聲”,稍覺安心,相信綺霞在陷入困境的時至少能有逃跑機會,再說她身旁有江白漣在,總有緩一口氣的機會。

她長長深吸了一口氣,又問:“後來呢?他們準備怎麼救方碧眠?劫獄之後路線又如何?”

“怎麼,你這是在審問我?”司霖不忿她的口氣,爬起來抓過床頭衣服,一邊穿一邊斜睨着外面的人,“你要去阻攔青蓮宗救方姑娘?別做夢了,公子不會允許的。”

阿南抱臂冷笑看着他:“不允許又怎麼樣?公子身邊,有方碧眠就沒有我,有我就沒她!”

“那不就得了,沒你的事了。”司霖嘲諷道,“方姑娘在青蓮宗舉足輕重,要不是她從中周旋,雙方怎能達成合作?如今你站的地方就是她替公子謀劃下來的,你算什麼?你能給公子什麼?”

阿南一揚下巴,道:“縱然如此,公子還是特地接我回來了,而不是方碧眠。”

司霖冷笑,繫着腰帶,一言不發。

那顯而易見嗤之以鼻的模樣,讓阿南心口那充盈的驕傲,忽然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徹底明白了過來。

並不是。

他並不是特地來接她回去的。

他是護送方碧眠去殺綺霞的。

所以,即使她授意公子在樑上聽她將方碧眠的罪行一一揭穿、即使明知她與方碧眠勢不兩立、即使明知綺霞與她是過命的交情,他也依舊選擇與青蓮宗合作,去救回方碧眠。

對公子來說,她其實,已經是個阻礙了,是他與青蓮宗合作的絆腳石。

還願意溫柔地哄着她,帶她回來,算是公子對她最後的仁慈了吧。

似有冰冷的海水灌入她的額頭,她渾身冰涼,從頭至腳,令周身所有的血似乎都停止了行走。

面前的司霖橫了她一眼,道:“既然回來了,你就好好考慮你該如何自處吧,以後可不是你呼風喚雨為所欲為的時候了。”

阿南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肯定很難看,但管它呢,反正黑暗遮掩住了她的面容,所以她只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竭力不讓自己吼出來:“何須呼風喚雨?至少有我在,你們殺不了綺霞。”

她這確切的語氣,卻換來司霖冷笑一聲,做了個手按耳孔與聽會穴的動作:“你是指,這樣嗎?”

阿南沒料到他居然會知曉這破解“希聲”的方法,那壓沉的聲音終於微顫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司霖嗤笑着,慢條斯理道:“你有什麼手法,是公子不知道的?”

心口如被撕裂,阿南不由自主脫口而出:“難道說,公子不僅默許青蓮宗去殺綺霞,還將我的法子,教給了他們?”

“這不廢話么?”事已至此,司霖也不再遮掩,冷冷道,“那個綺霞不但知曉苗永望的秘密,聽說還掌握了幫助朝廷解開水下城池的方法。這樣的人,青蓮宗不會允許她活下來,公子也不能。”

地下水城……阿南恍惚想起,綺霞知曉古法陽關三疊,是他們進入那個水洞的鑰匙。

所以,公子不允許她打開水城,讓他們進入其中。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肯制止即將到來的災禍,反而要將阻止災禍的人給清除掉?

一瞬間,阿南腦中閃過無數念頭,那些以往經歷過的、卻未曾想明白的事情,全都涌到了她的眼前,似在猛然炸開。

老主人去世時,在懸崖上痛哭失聲發誓復仇的公子。

薊承明焚燒順天、要以百萬民眾為殉時,潛入宮中冷眼觀察動靜的公子。

黃河決堤沖潰萬里時,只命她一個人去觀察地勢的公子。

錢塘暴風雨中,眼看着災禍發動摧垮城牆、阿言又必死無疑之時,才帶着她離開的公子。

拉住年幼時的她,將她帶上船的公子。

在她斬殺了敵首之後,微笑抬手輕撫她髮絲的公子。

並肩看着海浪時,說要好好感謝綺霞如此待她的公子……

毫不留情授意斬殺綺霞的公子……

所有一切如疾風驟雨,在她面前傾瀉而下,整個天空的星辰都在劇烈動蕩,撲頭蓋臉向她墜落,令她無法喘息。

她一言不發,轉身向著屋外走去。

司霖抬手攔她,口中說著:“給我站住,你大半夜的擾人好夢……”

話音未落,只聽得“呼”的一聲,阿南扯過他的身子,手腕一轉一扭,已將他再度狠狠摜在地上。

在司霖的慘呼聲中,阿南頭也不回出了房門,大步向外走去。

天色已近破曉,海天相接處一抹灰白橫亘,雲朵簇擁於旭日將升之處,等待着捧出世間最亮的光芒。

阿南抬頭看見熹微晨光中,朱聿恆專註凝視她的面容,目光熠熠如星。

因為他的神情太過關切,她忽然覺得所有委屈與痛苦都湧上了心口,眼圈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她錯了,她不該不信阿言,不肯相信他對她所說的一切,以至於現在探查到了更加令她絕望的真相。

“阿言……我們走,去救綺霞!”她聲音顫抖,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

韋杭之立即示意後方礁石中的船隻駛出,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離開這座海島。

然而,就在幾人剛剛上船之際,忽聽得一聲震天動地的聲響。

海上有轟然亮光燃起,隨即火光衝天,停靠在碼頭的船幾乎同時燃起熊熊火焰。

敵襲!

阿南猛然轉頭,向後看去。

黑暗的島上已響起尖銳哨聲,發出警報。

眾人在海上之時早已習慣,因此並未亮燈,而黑暗中早已有守備哨兵衝出,向著碼頭而去。

只聽得轟隆聲響不絕,無數火炮向著島上猛擊,這一次的目標,是島上剛剛修整好的屋舍。

地面震動,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浪,重重擊打在他們這艘小舟之上。

阿南回頭看向朱聿恆,問:“這麼猛烈的火力,是朝廷?”

“不,是邯王。”朱聿恆利落道,“我在此處,朝廷水軍豈敢動手?”

“這麼說,他們昨晚是故意網開一面,要等我們所有人聚在島上之時,將我們一網打盡?”阿南自然知曉邯王與東宮的恩怨,見對方下手如此準確,先燒船隻再夷居所,顯然是要讓全島雞犬不留。

她雖急着去救綺霞,可一起縱橫多年的同夥此時身陷危機,不由霍然起身。

只見昏暗天色中白衣風動,公子已經帶着一眾下屬沖至碼頭。

半夜從海上折返,如今他們一幫人都剛進入酣睡不久。但習慣了枕戈而眠,眾人反應迅速,片刻間便驚醒趕到了。

公子的目光從燃燒的船上掃過,在與朱聿恆同船的阿南身上略停了一停,便立即吩咐滅火救船,上船填炮反擊。

眾人迅速聽命投入戰鬥,唯有司鷲在碼頭看着阿南,頓足大吼:“阿南,你還不趕緊回來?你要去哪裏?”

阿南與司鷲感情最好,心口一慟,還未來得及回答,一發炮彈落在她面前的水中,激起高高波浪,她所站的小船頓時晃蕩不已。

阿南立即矮身伏下,抬頭一看碼頭已被火光吞噬,司鷲被水浪震倒,已經撲在了火中。

阿南大急,立即起身跳下船。手腕一緊,她回頭看去,朱聿恆在搖晃的船上緊拉住她,道:“阿南,邯王此次有備而來,炮火猛烈,你……”

阿南抿了抿唇,終於還是甩脫了他的手:“你先走,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兄弟們身陷險境!”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躍入海中,撲向火海,拖出半身是火的司鷲,架着他跋涉上岸。

竺星河早已領人在岸邊等候,將昏迷的司鷲拖了上岸。

司霖站在竺星河身後,看着渾身濕透的阿南,捂着自己的肩膀欲言又止。

“敵方勢大,這島地勢平坦難守,縱然抗擊慘勝,亦無甚意義,大伙兒不如撤了吧。”魏樂安急道。

竺星河點了一下頭,道:“分散行動,以免傷亡。”

刀光急斬,倒扣在焚燒大船身上的小船一一落水。海客們遵照指揮,在晦暗的夜中向四方散去。

海上炮火雖猛,但小舟匯入黑暗,便絕難擊中。

“阿南,上來。”竺星河躍上自己的小舟,抬手示意淺水中的阿南。

在過往的所有危機之中,他們始終在同一條船上,並肩抗敵——

習慣性地,他認為這次也是這樣。

但阿南卻只靜靜地看着他,然後抬手在他的船尾上狠狠一推,將他的船往前送了兩丈。

火炮聲響不斷,竺星河在風浪中回頭看她,浪濤顛簸,他佇立在船頭的身形卻紋絲未動。

這是她心中堅若巨船的公子,她也以為自己是那永遠牽繫着船頭的纜繩,卻未曾想過,她也有鬆開他,沉入大海的一日。

“你帶大伙兒走吧,我……護送你們走。”

像以往無數次一般,阿南隔着兩三丈的海水與瀰漫的硝煙,對着他大聲道。

竺星河略略一頓,緊盯着火光之前她明滅的面容。

船已經被水送遠,可他伸過來要拉她上船的手依舊未收回。

後方響起不絕於耳的可怕喀嚓聲,阿南身後那座木頭搭建的碼頭終於被燒朽,一邊焚燒着一邊坍塌入海,激起巨大的水浪。

她站在沒膝的激蕩海水中,在水火相交之中,最後看了竺星河遠去的身影一眼。

她五歲時遇見的公子,如同奇迹般出現在孤苦無依的她身邊的公子,她曾經想要畢生追隨的公子……

南方之南,她心中永恆的星辰墜落了。

那些灼熱的迷戀與冰涼的絕望,那些陳舊的溫暖與褪色的希冀,彷彿全都埋葬在了這火光與波光之中。

她抬起手,狠狠擦掉自己臉上的水珠,它們那麼咸澀,根本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淚水。

翻上旁邊的小船,抓起船篙在水面一點,她藉著水勢往前疾沖,箭一般刺入了黑暗的海面,向著邯王的旗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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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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