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三疊(3)

陽關三疊(3)

阿南此言既出,頓時一屋俱寂。

方碧眠神色驚惶不定,綺霞則又害怕又好奇,捂着胸口緊盯着阿南,生怕自己聽錯了一個字,以後再也沒辦法解開縈繞心頭已久的疑惑。

朱聿恆與阿南一路走來,攜手查案,對於方碧眠的手段也有了解,但他畢竟對於江湖中這些手段涉獵尚少,哪有阿南這麼了如指掌,因此格外專註地望着她。

“一開始我曾以為,瀑布的兩次暴漲是刺客的作亂手段之一,目的是為了刺殺太子。而我們也在現場發現了屬於青蓮宗的標記——眉黛所繪的三瓣青蓮,便一直朝着這個方向追查了下去。直到我聽到太子妃當日所見的情形,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所尋找的方向都出錯了。”阿南雖然在說自己的錯誤,但神情卻十分輕快,那是一種繞過彎路后豁然開朗的暢快,“太子妃說,她看見刺客蹲伏在地上,而且許久未曾直起身子。我當時便在想,若是一個人潛進行宮中,定然會趁着瀑布造成大亂之時,趁機行刺,又怎會在高台上一直逗留,不做行動呢?”

看着阿南那胸有成竹的模樣,方碧眠委頓於地,明白自己所有的手段怕是都已泄露。心口湧上的絕望讓她不敢再狡辯,只緊緊閉上了眼睛。

“後來我們查證到,你當時在做的,果然是另一件事情。你並不是來行刺的,而是要暗地替拙巧閣查找一樁極機密的事情,所以拙巧閣才會將瀑布管筒的路徑分佈及轉動方法告訴你,讓你順利造成了瀑布暴漲的現象——可其實,那不是暴漲,實則是斷流!”

這下,就連一直都肅穆靜立的韋杭之,眉毛都跳動了一下。

綺霞更是連嗆吐都忘記了,緊盯着阿南,雙手攥得緊緊的,對於即將揭曉的謎底又緊張又期待。

朱聿恆思忖着,問:“你確定是斷流?畢竟我們當時看到的,是瀑布水流忽然暴漲衝進殿內,而我當時正在殿外,看到瀑布一直都在向下流淌,並未斷過。”

阿南揚眉道:“藏起一片樹葉最好的方法,是丟進樹林中,同樣的,掩蓋水流最好的方法,也是用更大的水流。我們在山頂蓄水的池子中看到了管筒被挪移后留下的弧形痕迹、以及管筒被人調轉方向而引發的灌木摧折。這證明,那些將池水源源不斷運送往山頂的水管,曾在瞬間被忽然倒轉逆流。管道加上蓄水池中的水流,瀑布水驟然增加一倍,導致兩閣之間的水池容納不下暴漲水量,全部沖向了地勢較低又深窄的左殿,引發了那場混亂的發生!”

綺霞迷惘道:“那,她讓瀑布斷流又是為什麼呢?”

“水車呀。”阿南看着面如死灰的方碧眠,笑道,“原本從下方吸水形成瀑布的水管,在水中旋轉后,由於原先涌流的勢頭未變,便會如‘渴烏’或‘過水龍’般,倒吸池中之水,將其源源不斷傾瀉下來,讓我們誤以為瀑布照舊、水車依舊還在運行。可事實上,這個時候的水車早已停止輸送水流上山了,方碧眠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藉助停頓的水車到達對面,實施自己的計劃。”

朱聿恆瞥了方碧眠一眼,問:“所以,山頂蓄水池的魚全部消失,便是因為被那些巨大的管道吸走了?”

“對,為了保持瀑布潔凈,水池出口設了三層柵欄防止雜物,按照那柵欄的密度,池中魚絕不可能鑽得出去,可我下水時發現,這麼多魚在一夜之間幾乎全部失蹤了。不是被當時那巨大的水流吸走的,難道還是插翅膀飛了么?”

她的話斬釘截鐵的話,燈光下的面容自信而燦爛,與那日下水的狼狽判若兩人。

可朱聿恆望着她,眼前卻忽然湧現出山頂水池邊,她在日光中呈現的曼妙身軀。

那時在她身上隱約動蕩的波光,還於無數個暗夜波動在他的眼前,讓他輾轉難眠。

早已在他心中反覆推論了千萬遍的那些案情,已不再能吸引他全部身心。他長久地凝望着阿南輕快的笑容,在這麼重要的時刻,她依然是不太正經的模樣——

可,當初曾嫌棄過她凡事憊懶漫不經心的他,如今卻覺得這是她最可愛的模樣,目光彷彿被她吸引,無法從她的身上轉移一分一毫。

“殿下!”方碧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哀婉而凄弱,打斷他的神思。

他垂眼看去,是方碧眠膝行至自己面前,眼中含淚,顫聲哀求道:“南姑娘求殿下明鑒,奴婢自小在教坊長大,體格柔弱,當時又受了傷,哪來這力大無窮的本事,調動那麼大的水管,造成聲勢浩大的禍害?”

朱聿恆一看便知,她是見阿南心硬如鐵,絕不可能被打動,因此想從他這邊下手了。

他神情淡淡地,目光從方碧眠那楚楚可憐的淚眼上移開,說道:“阿南,你的猜測大體正確,但在一二細節上,我有疑議。”

阿南挑挑眉,瞥了方碧眠一眼,又看着他,眼中滿是“不會吧,這女人一求你,你就要打我臉”的鬱悶感。

“你說她潛入行宮只為了幫拙巧閣尋找秘密,我並不贊成。否則,她怎會隨身攜帶利刃?若她只是隨身攜帶眉黛在地磚上勾畫,就算被人發覺,也大可說自己是誤入,頂多不過是被懲戒而已,可攜帶兇器卻絕對是死路一條了。”朱聿恆緩緩吹了吹手中茶杯的浮沫,盯着方碧眠的目光越顯凜冽,“由此,再聯想到她為了潛入右閣,寧願付出重傷的代價,再加上標記在柱子上的青蓮痕迹,本王是否可以猜測,她必定是奉青蓮宗之命,潛入行宮,意圖謀害太子殿下?”

此言既出,方碧眠斷無生路,她不料朱聿恆竟比阿南更為狠辣無情,頓時如受重擊,不敢置信地傴僂着脊背癱了下去。

“說得對,看來還是我思慮不周了。”阿南滿意地朝朱聿恆一笑,心下暢快,而朱聿恆則朝她一抬手,示意繼續說下去。

“這位柔弱的方姑娘,你能給行宮的管筒做手腳,當然是因為和拙巧閣做了交易啊。拙巧閣給你‘希聲’,你肯定要幫他們做事,我猜,交換條件應該是要求你去行宮高台之上,按照地磚格子排列,畫一張地圖吧?行宮是傅靈焰所設計,與拙巧閣構造相同,她做事極為精密,考慮到水管在年深日久使用後會積聚污垢,甚至發生堵塞,因此這管道兩頭有一種防堵機制,只要在下方將大量枝葉塞進水管,水車將其送上盡頭后,最上一節的管道便會自然啟動關竅顛倒,借用猛烈的衝力將裏面東西沖走。拙巧閣既然要用你,自然會教你利用這個特性,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在進殿之前找機會往水車上扔幾扎枯枝敗葉,水車運行之時,自然會將它們混着水一起送往最高處。接下來你便只需等待,等到水勢衝擊殿內造成混亂,即可找到機會受傷滯留宮中,藉助卡頓停止的水車,爬到對面實施計劃。”

而在拙巧閣,阿南也正是利用這樣的手法,將閣中的醴泉倒置,衝垮了傅準的天平陣。

綺霞緊盯着方碧眠,見她面如死灰,已無從抵賴,不由又傷心又震驚:“為什麼呢?袁才人與我們這些教坊女子無怨無仇,你為何要處心積慮潛入行宮刺殺她?”

“這事其實有點冤枉,方碧眠潛入后被袁才人不巧撞見,於是才慘遭毒手。”

其實袁才人原本與此案無任何關係,可因為太子妃尋找了她當太子的替死鬼,所以才不幸殞命。

綺霞又遲疑道:“可……當時我們教坊中人穿的都是淺藍衣服,但你說兇手是穿着綠衣的,而且還是用的右手殺人……但方碧眠當時右手確確實實傷得很重,不太可能利落殺人啊!”

“對,這兩點,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在案發後,我曾多次在行宮高台調查,卻都沒有得到線索,直到——我看到行宮工圖,想起了案發之時,高台上還有兩個巨大的水晶缸。而我們所目睹的,全都是發生在水晶缸之後的事情。”阿南在屋內看了看,見旁邊正好有一個水晶花瓶,便將裏面的花枝拿掉,放在桌上,說道,“那對水晶缸,已經在瀑布暴漲之時被衝下了水池,砸得粉碎,所以我一直未曾將其與案情聯繫起來,錯漏了事發之時兩個重要的條件。”

說著,阿南舉起一根手指:“第一,我們看到的殺人現場,是在瀑布第一次暴漲之後。原本應該空着的水晶缸內,當時因為瀑布衝擊,裏面已經盛滿了水。這些陡然衝下來的水,裏面帶着泥漿,微帶黃濁,使得我們看見的缸后情形變得更為朦朧,同時,還改變了我們眼中的顏色。”

阿南轉而看向方碧眠,笑問:“方姑娘,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所以向你請教下,畫畫時藍色加上淺黃色,會變成什麼顏色呢?”

方碧眠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藍色加黃色當然是綠色啊!”綺霞恍然大悟,“所以,當時我們透過水缸看到的,是穿着灰綠衣服的兇手!”

“對,然後還有誤導我們的第二點……我們這位兇手方姑娘,為什麼殺人時受過傷右手能這麼利落?”阿南說著,朝方碧眠笑了笑,並不再說下去,而是拿起一朵花扯掉了左半邊花瓣,然後將它放在了盛滿水的花瓶後方。

這下,就連一直板著臉專心傾聽的韋杭之,也不由得“咦”了一聲。

被扯掉了左半邊花瓣的花朵,呈現在水晶瓶后時,竟然是右半邊缺失而左半邊完好的模樣,與真實的截然相反。

“因為圓形會讓光線扭曲,所以在盛滿水的透明圓形物品之後,所有的東西都會變成左右相反的情況。而這也剛好證明了,我們當時看到的那個兇手其實用的是左手殺人!”

此言既出,綺霞捂住了嘴巴,震驚地許久無法呼吸。

就連朱聿恆,手中端着韋杭之遞給他的茶,也忘了啜飲。

“可惜她沒料到的是,幾乎所有人都在殿內忙亂之時,我們卻正好在對面發現了她的行跡,自此,她已不可能再執行殺人的計劃,只能選擇遁逃!”

綺霞“啊”了一聲,急道:“對啊,那時行宮中那麼多人在對面盯着,而後方就是順着橋過來捉拿兇手的侍衛們,眾目睽睽之下,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其實很簡單,你記不記得,我們在池邊的混亂結束后,趕緊去殿後找方碧眠,發現她一身是水,渾身濕透地躺在殿後?從鎖定她是兇手后,我便考慮她是借用水遁而從眾人面前消失的。然後我便想到,當時我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袁才人身上,以為刺客是將她推下了水池后才消失不見的,可其實,刺客是抱住了她,用她身上那件寬大華服遮掩住了對面的視線,與她一起墜入了水中!”

阿南說到這裏,轉頭朝着方碧眠微微一笑:“想不到吧,一直假裝自己不會水、甚至還跳河自盡脫離教坊的方姑娘,其實是個潛泳高手。她在水下放開袁才人,趁着大家都在關註上浮的袁才人之際,游到遮掩水車的花木叢中,利用靜止的水車迅速回到了東閣,並且將那些管筒的巨大機關復原。水車加上管筒的再一次倒轉,造成了瀑布的第二次暴漲,將她所有作案痕迹包括繪在高台上的眉黛消除得一乾二淨,甚至還衝走了高台上水晶缸、水池中袁才人的屍身,而渾身濕透的她躺在殿後,說自己被暴漲的瀑布水濺濕了,身上殘留的血跡也被我們認為來自她自己的傷處,害得你還難過大哭。”

阿南說著,倚在綺霞的椅背上,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豈不知人家剛剛乾了一場大事回來,說不定已經在策劃下一步如何殺掉你呢!”

綺霞瞪大眼看着方碧眠,見她所有手段被戳穿后,自知已無可抵賴,那嬌美的面容上儘是鐵青冰冷。

她打了個冷戰,顫聲問:“碧眠,難道說……前幾日在碼頭草叢要殺我的人,也……也是……”

“別問了,就是她。”阿南毫不留情道,“她——或者說背後的青蓮宗,似乎很介意苗永望掌握的一些事情,不然,我們怎麼可能利用你佈局,今晚演出這一場引蛇出洞的好戲,讓她為了殺你而自投羅網呢?”

綺霞氣得從椅上跳起來,指着方碧眠大罵:“方碧眠,這是真的嗎?我……我當初給你流的眼淚,還不如流給一隻狗!”

方碧眠卻一言不發,用眼角的餘光關注着門窗,似乎還期待着有人能破窗而入,奇迹般將她救走。

阿南冷笑一聲,走到她的身旁蹲下,貼在她耳邊低低道:“怎麼,還期待着公子來救你呢?可惜啊,今晚這一切全都已落在公子眼中,他怎麼可能還會與你這種蛇蠍心腸的人為伍?”

方碧眠呼吸急促,目光死死盯着她,放出困獸凶光。

阿南並不在乎方碧眠在打什麼鬼主意,拋下她利落起身,對朱聿恆笑道:“好啦,彎彎繞繞這麼多天,我終於洗清自己和綺霞的冤屈了,如今真兇落網,謎底揭曉,這個罪犯就隨你處置了。至於她和青蓮宗還有拙巧閣的關係,我就不摻和了,那是你們朝廷的事兒。”

看阿南輕鬆愉快的模樣,朱聿恆又瞥了橫樑一眼,不動聲色道:“這樁迷案能得破解,你功不可沒。我會如實稟報朝廷,秉公處理兇犯,同時也會依律評判你的功過,看是否能相抵吧。”

阿南笑道:“哎呀,這倒無所謂,反正……”

她揚揚眉,把後面的話咽回了肚中,道:“算了,你看着辦就可以,反正這事告一段落,我也沒有牽挂了。啊……折騰這麼久,都已大半夜了,我也累死了。”

這一晚折騰至此,大家都已有點倦意。韋杭之押起方碧眠出門,阿南也扶起綺霞,說:“走吧,你今晚嚇壞了,趕緊歇息吧。”

綺霞點點頭,拉着她的胳膊起身之際,忽然一個偏頭,按着胸口又乾嘔了出來。

“水還沒嗆完嗎?”阿南忙幫她撫着後背。

綺霞一邊拉她出門,一邊勉強抑制自己噁心嘔吐的衝動,說:“這倒不是,是我最近不知吃壞了什麼,一直有點噁心,每天都想吐……嘔……”

阿南腳步頓住,用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她,問:“給你搞幾個林檎吃吃怎麼樣?就上次那種酸不拉幾的。”

“這麼晚了哪還有賣?明天我去多買點,那個真的好吃。”

說到這裏,兩人站在廊下,一起沉默了。

“不……不能吧?”綺霞終於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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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寫這麼長的台詞了,阿南辛苦了,上一個這麼被我蹂躪的梓瑕和你握握手~

公子:所以我的戲份呢?

側側:再說吧,這章連朱朱的戲份都顧不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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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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