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玄靈焰(3)

九玄靈焰(3)

“而按照時間來推斷的話,這個孩子,定然就是六十年前身中山河社稷圖、被傅靈焰帶着輾轉尋醫的那一個。”

這個結論,讓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傅靈焰的孩子身懷山河社稷圖,她苦苦追尋最終帶着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後,同樣身中怪病的朱聿恆,身上血脈崩潰的時間,卻與她在各地設下的機關陣法嚴絲合縫。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設下這些陣法,是為了對抗入侵的外族,收復中華。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後,她便關閉了這些殺陣,此後她攜子遠遁海外,應該是沒有回來過……”阿南思忖着,聲音低啞,“那麼,是誰利用這一甲子循環之期興風作浪,又是誰、以何種手法,將你的性命牽繫在她留下的陣法之中呢?”

拙巧閣。他們心中不約而同浮起這三個字。

畢竟,拙巧閣是傅靈焰一手創建,傅准又是傅靈焰的子孫。

阿南若有所思:“如此說來,傅準是傅靈焰的孫子,所以……也就是龍鳳皇帝的後裔?”

“對。”朱聿恆的神情微冷,聲音也沉了下去,“雖然傅靈焰和關先生就此再也未曾出現過,但龍鳳皇帝去世之後,曾傳來他的姬貴妃替他誕下遺腹子的消息——而很湊巧的是,姬貴妃是在關先生去世六個月後,在宮中忽然出現的,她替龍鳳帝誕下了第一個皇子。”

“姬貴妃、關先生……”阿南默念着這兩個姓,若有所思道,“姬、關……很適合傅靈焰的兩個姓。”

“在龍鳳帝去世之後,姬貴妃也帶着幼子渡海而去了,再無蹤跡。”

“若拙巧閣真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局勢反倒一下明朗起來了。”阿南抱臂靠在窗前,向東望去,彷彿能看到那在山海縹緲之間的拙巧閣。

一想到與自己有深仇大恨的傅准也可能是對朱聿恆下手的幕後黑手,心裏的同仇敵愾讓她感覺和阿言更近了幾分:“阿言,這可是咱們迄今為止最重要的線索!”

“嗯,我已命人儘快摸清底細。”朱聿恆應了,又將旁邊一個裝裱好的捲軸遞給她:“這是之前我拆出來的那支笛子,我想……有必要讓你也看一看。”

“對哦,忘了誇你了,阿言你進步真的很快!”阿南見他居然將這麼重要的東西都交給自己了,頓時心花怒放,心想只要阿言不再擺出那冷冷的表情,這一番出生入死就算沒白費。

接過那張拆解后的竹膜,她目光掃過上面密密麻麻的減字譜,道:“如果我上次猜測的陰陽手法是正確的話,那麼這裏面的所有字可以分成黑白兩種顏色,而一般與之相對應的排列順序,則很可能就是清濁法。”

朱聿恆略一思忖,問:“陰陽初辟,八卦相分,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所以,可先根據一定數據,將其上下分列?”

“對,而這個數據……”阿南將捲軸擱在膝上,朝他微微一笑,“我已經知道是什麼了。”

朱聿恆回憶着當時閣內的情形,略覺詫異。

她比自己不過多進去那麼一點時間,當時閣內也並未出現什麼異常,如何會有她發現而他未曾察覺的事情?

“因為,我曾在海外與傅靈焰有過一面之緣。”阿南像是看出他的心思,道,“五歲那年,我被送到我師父門下學藝,師父嫌棄我是個女孩子,一個大男人哪能照顧得好小姑娘,所以懶得收我。但送我去的石叔跟他說,萬一這女娃兒將來是第二個傅靈焰呢……”

阿南記得,當時師父瞥了她的手一眼,嗤笑一聲,但最終還是把她留下了。

她那時只是個孩子,並不情願進入這個怪異世界。每日的訓練讓她手上遍佈傷痕,過度疲勞使得手筋每晚抽痛,有時候半夜手部突然痙攣,會讓她猛然握着雙手驚醒,卻又無從紓解,只能抱着自己的手一直哭。

因為這雙失控的手,所以師父吩咐她將一具時鐘搬去堂上時,因為負擔不住沉重的機身,她不小心將它在桌上磕了一下,結果時鐘卡住,再也無法運轉了。

這具時鐘是師父的得意之作,他潛心鑽研古籍中蘇頌的水運儀象台數年,然後將所有機括細微為之,用了四千八百個精微至極的零件,花費了五年時間才完成。

只需倒入一杯水,然後壓緊鐘身,機括便會自動將水流吸到山頂,然後順着山腰蜿蜒流下,帶動山間百獸在林間穿行來去,最後水流匯入池中,再度被吸上山頂,循環不已。而林間谷中,還有一座寺廟,每到一個時辰,廟門打開,一個小和尚會在門內敲擊木魚報時。若到午時,則百獸齊鳴,小和尚會持掃帚出門掃地一圈。

然而被她磕碰之後,裏面精微的機括受損,水流停住了、百獸不走了,小和尚也不敲木魚不掃地了。

師父拆開外殼,看着裏面四千八百個零件,氣得抓起根竹稍狠狠抽她。畢竟,這些零件全都精微無間地結合在一起,一個個拆解下來檢查的話,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肯定弄不完。

阿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他抽打。海上天氣炎熱,衣服單薄,沒抽幾下便覺脊背火辣辣地疼,她眼淚不由得撲簌簌掉了下來。

卻聽門口有人問:“公輸先生,多年不見,怎麼一來就看見你在打孩子啊?”

年幼的阿南淚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一身華服,可頭髮已全白了,海島灼熱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徹,淚眼中看來散着虛幻的光。

師父悻悻丟開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終於完工,特意修書邀你過來觀看這座水運寶山時鐘,誰知這混賬居然一個失手把它摔壞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紀這麼大了,性子還這麼急。銅鐵制的東西若是一摔就壞,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關人家小娃娃什麼事?”

說著,她走到那具時鐘前,俯頭仔細看了看,隔着外殼用指尖順着寶山輕輕地從上叩擊至下,側耳聽了一遍,然後將外殼卸掉,用一根小銅棍伸進密密麻麻的機括零件之中,將可以夠到的地方輕敲了一遍,閉上眼睛細細聽着。

須臾,她微微一笑,丟開了小銅棍,說道:“轉運水流的一個小棘輪震偏了,卡住旁邊的槓桿,因此連帶得整座寶山停止運轉。你把小廟拆下來就能看見。”

師父將信將疑,忙去拆銅山上的小廟。

而她則抬手輕撫阿南的頭髮,又坐下來拉起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着,手指輕撫過手背上那些新新舊舊的傷痕,面容沉靜。

阿南站在她的面前,看見握着自己的那雙手,即使年紀已經大了,上面的褶皺已經加深,但那依然是一雙保養得特別好、修飾得乾乾淨淨,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難免有許多皺紋,但膚色依舊皎潔,一雙眼角帶着風霜的眼眸,也依舊清亮如少女。

她的雙眉間,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鈿般鮮亮。

而她抬眼看着阿南,微微一笑,握緊了她尚未長成的小手,說:“你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勢,以後你手痛的時候就照這樣按摩緩解,就不會痛了。”

她纖長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着,低聲教她如何保護自己的手。

正在此時,旁邊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阿南轉頭一看,只見流水潺潺,山間小獸穿行,那座寶山時鐘重新開始運轉,循環不息。

師父喜滋滋地回來坐下,打發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着爐子蹲在階下扇火煮茶時,聽到堂上傳來的低語:“你這徒弟很不錯,好好教導,將來你們公輸一脈說不定就由她發揚光大了。”

“這小娃娃?”師父嗤之以鼻,“天賦尚可吧,但整日哭喪着臉不情不願的,看着令人心煩。不願入這行的人,能有什麼出息?”

“我看她將來比你有出息。你說說看,你六七歲時,能如她一般心智堅忍?”

師父啞口無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給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賦,後天再怎麼努力,也走不了我這條路。但你們公輸一脈主張勤、潛二字,她倒很合適,以後若有機緣,說不定會走得比我們更遠。”

師父瞥瞥阿南,疑惑問:“這小丫頭,能有這樣的命?”

“誰知道呢?這世上任何東西我都有把握計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來。”

師父啞然失笑,道:“這就是你總將自己的生辰作為鑰眼,來設置機關陣法的原因?”

“有何不可呢?反正天底下知道我四柱八字的,只有至親的人。”她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繁盛樹蔭道,“子孫們若有能耐破了先輩的陣法,難道不是我輩幸事?”

“所以……解開這道陰陽謎題的,很可能就是傅靈焰的四柱八字?”

這陳年舊事聽到此處,朱聿恆恍然大悟,想起了拙巧閣那一張傅靈焰畫像。

“對,我也是在看見傅靈焰畫像時,才忽然想起來這麼久遠的事情。”阿南說著,抬手指向玄武湖,“龍鳳帝以青蓮宗起事,宮中常有祭祀時,自然有八字忌諱。姬貴妃既然受過冊封,韓宋朝宮中必然存有檔案吧?”

玄武湖的卷宗很快送到,雖然裏面不可能記載姬貴妃的生辰八字,但根據每次宮中祭祀她出席或者避諱的情況,他們終於倒推出了那個具體時辰。

“辛未年丙申月丙午日,這三個數據是可以確定的,目前推斷出來的時辰是庚午,就先用這個試一試吧。”

阿南落筆勾畫,將上面的字按照自己的設想,在宣紙上落筆:“戊庚壬為陽,己辛癸為陰,陽上陰下分兩列,再以地支分排,單數為奇,雙數為偶……”

她迅速點數着,將上面的減字譜重新排列,飛快在宣紙上記錄,圈圈點點毫不遲疑。

朱聿恆垂眼看着她記錄的手,又不自覺轉頭看向她的側面。

她認真的樣子與平時嬉笑慵懶的模樣迥異,濃密纖長的睫毛微顫,那雙比常人似要亮上三分的眸子微微眯起,攝人心魄。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設下循影格謎題,為了竺星河,而將他騙離杭州的那一夜。

莫名又突兀的,他忽然開口道:“你對這些秘鑰法,似乎很熟悉。”

阿南並未察覺到他的異樣情緒,“嗯”了一聲道:“也不算,我有點興趣而已。”

口中說著,她手下不停,很快填出了一張粗略的黑白圖。她擱下筆,與朱聿恆並肩站在榻前看着面前的宣紙,一時久久難言。

是一張山河圖。

黑色為大地,白色為山川河流,雖然縱橫交錯,黑白格子亦很粗略,卻依稀可辨九曲黃河、千里長江、巍峨五嶽、蒼茫崑崙的走勢。

“這地圖,肯定就是她埋下的那些陣法所在,也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圖的下一步關鍵。”

朱聿恆默然點頭,注視着那張山河圖:“可是,沒有標記。”

所有的山川河嶽都只是白色的點連成的線,蒼白而冷漠,就連曾發生過災禍的順天、黃河與錢塘,也沒有任何異常。

阿南又湊到竹膜上的金字前,仔細地查看上面,但最終還是失望了。

“還是不行啊……她留下的這個謎,如今已經有了底,可‘點’要去哪裏尋找呢?”

在竹衣上細細搜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沒有發現任何蹤跡,阿南只能道:“不論如何,既然有了這張地圖,那麼要再找到確定的關鍵點也不難。更何況,咱們還有渤海灣下那個水城呢,先去那邊看了也不遲。”

從酒樓下來,雨已經停了,只是天色依舊昏暗沉沉。

阿南看見江白漣的船就停靠在河邊,便過去要與他商談渤海的事情。

還未靠近船身,便聽到裏面傳來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少廢話,趕緊給我穿上啦!”

阿南一聽是綺霞的聲音,心下好奇,隔着船艙木板的縫隙往裏面張了張。

只見綺霞手中拿着一雙鞋,摔在江白漣的身上,鬱悶道:“姑奶奶平生第一次替別人做鞋,你居然敢不要?”

江白漣別開頭,聲音頗不自在:“我天天在船上打赤腳慣了,要穿什麼鞋子?你拿去給董浪或者卓少吧。”

“他們的腳和你一樣嗎?我可是特地量了你的尺寸給你做的,別人怎麼穿啊?”綺霞氣不打一處來,“我一邊跟你說話一邊偷偷用手比劃你的臭腳丫,我容易嗎我?”

聽她這麼說,江白漣臉色稍霽,彆扭地拿過鞋在腳上比了一下,問:“你看你這縫得歪七扭八的,董浪和卓少都不嫌棄?”

“我給他們縫什麼呀!他們想穿不會自個兒上成衣鋪買去?”綺霞怒吼一聲,見江白漣臉色反倒好看起來,她眼睛一轉,又轉怒為喜。

她湊近他,笑嘻嘻去挽他的手,甜甜地問:“好弟弟,你不會在吃醋吧?姐姐跟你交個底吧,真的只給你一個人做了鞋,而且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給別人做鞋!”

江白漣臊得滿臉通紅,一把甩開她的手道:“你趕緊下船吧,我要划船去城外了,這邊夜間停船可是要收泊船稅的。”

“那帶我一程呀,剛好我今天沒事,正想去城外轉轉呢……”

阿南憋着笑,心中暗想江白漣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哥,哪逃得出綺霞這個風月老手的掌心啊。

她輕手輕腳迴轉身,看着江白漣的船沿着秦淮河向城外劃去,綺霞這死皮賴臉的,居然真的沒被趕下船。

※※※※※※※※※※※※※※※※※※※※

朱朱:所以你每次摸着我的手說棋九步的時候?

阿南:對,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個慈祥的老婆婆……

所以——

今天也是阿南不知道朱朱為什麼生悶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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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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