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偏愛
被咬掉耳朵這事,可大可小,按照《鑒定標準》來看,一側耳廓缺損大於百分之五十,可認定為重傷,小於百分之十,則可認定為輕傷。
汪梅咬起來的時候大概沒這個算計,但艾雲台早已經沙啞乾澀的嗓子卻不得不為此又添了一把火。
一次是何遠姍在審訊室自戕,一次是汪梅在審訊室外頭公然挑釁行兇。
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案情推進的如此艱難,意外頻發,艾雲台站在大隊後院吹着老北風,久久無話。
“我不知道我這次回江北,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風吹在話筒上沙沙作響,像隔着的兩個世界,如此不真實。
過了許久,那邊才傳來一聲嘆息似的回答:“做了才知道會不會後悔,不做就永遠都在糾結自己會不會後悔,折磨人的一直都是過程,反而不是結果啊。”
“袁隊......”艾雲台覺得心裏冷得發抖,“您知道當初我離開江北時,其實就已經算是選擇了做一個逃兵,這麼多年過去了,在這件事情上,我其實並依然沒有更勇......”
“雲台,我得了癌症,退休前就查出來了,”電話里平平靜靜的聲音,卻像憑空砸落的一顆隕石,截斷了艾雲台的話,“也許還有半年,也許還有三個月,醫生是這麼說,可誰知道呢?”
“袁隊!”
“聽我說,”老隊長的聲音沉穩又飄渺,“我退休前,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向上面申請把你調回來的,我知道你年輕,以現有的閱歷和經驗要支撐起江北這麼錯綜複雜的情況還有些勉強,可我私心還是希望你能回來,畢竟沒人比你更了解當初的情況了。蟄伏了這麼多年,這顆釘子不拔出來,我死了也不會瞑目的。”
艾雲台胸口悶痛,一瞬間彷彿重回了若干年前的苦澀回憶,那些掙不脫又解不開的重重枷鎖,“我知道,您和蔚師傅是兄弟。”
“是啊,所以他大兒子的事......他嘴上不說,可我知道他的心情,老蔚的父親還是烈士,唉,要不是傷心太過,他怎麼會出車禍,壯年就死了呢?還有嫂子,也在車禍里沒了一條腿,這麼多年了,據說都還是不肯見二喬啊。雲台啊,”他的語調太過沉重了,“我怕我到了那邊,對他沒個交代,實在對不住我們年輕時候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分啊。”
電話兩邊一時沉默,風剮在臉上全是細密的刺痛,老隊長重整了情緒,把艾雲台有些迷失的狀態重新拉扯回來,“雲台,當年羅美娟失蹤的案子,我就一直懷疑二喬他有所保留,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和當年大喬的事有關聯,我原本想着讓你們慢慢接觸,可如今既然羅美娟的舊案重提,我想未必不是一個契機啊。這麼多年了,無論我做什麼,二喬他依然沒有和我徹底交過心,當年大喬失蹤前最後一個電話里到底說了什麼,他就是不肯說,也許你可以......”
話有盡,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艾雲台自嘲的笑了笑,“您抬舉我了。”
老隊長頓了頓,像是經過了一番猶豫,聲音微微放輕了一些,才說:“當初我確實不知道,但這些年回過頭來仔細琢磨,才發現了些蛛絲馬跡,原來......你們當初是戀人,不是嗎?”
這事,沒人知道。
“所以他更不會原諒我,我也沒辦法面對他。”艾雲台抓了一把胸口的衣襟,用力閉了下酸澀的眼睛,“當初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說的話,而相信了我。”
“話不能這樣說,你也是按照證據說話,我們的職業,可從來不允許我們唯心啊......”
“袁隊,”艾雲台打斷他,“可你也說了,我們當初,是戀人啊。”
有雪粒子輕飄飄的被風卷着落下來,艾雲台放下掛斷的電話,讓那絲涼意在掌心化成了微薄的水意。
他偶爾還是會想起多年前那天蔚池喬赤紅着眼睛在辦公大廳的地上撒潑,手腳被三四個同事按壓着還是控制不了的瘋狂揮舞着,像涸澤里垂死的魚。他嗓子都嘶啞了,大聲為他哥哥叫屈,他哭叫,聲嘶力竭,臉色都泛着灰白,總是嘴角含笑的唇乾燥破皮,裂出了幾道血口子,顯得癲狂而猙獰。
艾雲台看着他嘴唇開合,耳中卻什麼都聽不到,腦子裏只是不住的想着:這唇,我曾多少次嘗過。
蔚池喬被按趴在地上,還掙扎着去拉扯他的褲腳,想哀求什麼,卻被自尊扼住喉嚨,只是一雙眼睛釘着他,那眼神不像是渴望一個答案或認可,更像是渴望一個一刀斃命的解脫。
可艾雲台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在此前的很多場詢問中都堅定的說過:蔚澤喬是叛徒。
他們的職業只講證據。
但感情總是需要那一點點毫無理性的偏愛才成立——你說地球是方的,我就陪你面對全世界的鄙夷。
他也想任性的說句,別怕,任何時候倒下,我都會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支撐住你——然而蔚池喬被按趴制服在地上,他......最終也只是默然經過,走向了門外。
選擇本身沒有錯,心卻早已被千刀萬剮。
說到底,該怪誰呢?
燈光昏黃,街道上寂靜無聲,雪把車馬的行跡也掩蓋起來了。
身體疲累到極致,精神上反而有些異樣的亢奮。
蔚池喬洗了個戰鬥澡,四仰八叉的攤在床上,藉著窗帘縫隙里的餘光,盯着牆上那鐘錶的指針,腦子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是表沒電停擺了,不是自己腦子停擺了。
好不容易隊裏給大傢伙個放風時間,回來洗個澡睡個覺,蔚池喬特別珍惜。
然而就是睡不着。
腦子裏一段段的過着最近和案情相關的人和事,可他也知道,越是這種累極時候,越容易鑽牛角尖走死胡同,還不如徹底休息休息,反而容易有靈感迸發。
睡不着的時候,他就遊說自己,反覆的說其實你睡著了呀,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夢裏呀。
這還是他的心理醫生傳授他的絕技,說莊周夢蝶這一套非常適合緩解他的焦慮癥狀。
不過據說那乾瘦的心理醫生自己也在吃抗焦慮的藥物,果然應了那句醫者不自醫的古話。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接起來還沒說話,就聽見裏頭大嗓門兒嚎起來:“喬二爺!睡不着出來嗨!”
“嗨你大爺啊!”蔚池喬給震的一哆嗦,“再不睡覺老子要猝死了!”
秋風掃落葉般無情的掛斷了電話,沒兩秒鐘又一條信息灌進來:啪啪啪,來不來?
哎呦喂,啪啪啪如何能不來!蔚池喬翻身下地,裹了衣服就出門了。
江北的夜生活,對一小撮人來說還是活色生香的。
隔壁小燒烤熱氣騰騰,樓上KTV和旱冰場鬼哭狼嚎。
蔚池喬縮着脖子,尾隨在一個醉鬼後頭,兩腳一前一後,沿着街邊的冰條打了一路呲溜滑,長腿就是有優勢,什麼猥瑣造型都能保持酷炫。
他兩手插在口袋裏,顴骨凍得有點紅,低頭看也不看直接掀開一家門臉兒的深綠色棉簾,兜頭兜臉糊了自己一團白哈氣。
室內也不比室外亮堂多少,十幾桌桌球案子都被佔滿了,射燈直照着球案上方,把人都影影綽綽的籠在昏暗裏。
入鼻的是不怎麼流通的乾熱和着嗆人的煙味,入耳的是球杆擊球時的啪啪聲。
蔚池喬路過兩個台案,看到有兩個胖子居然在打斯諾克,就把大衣脫下來掛在手臂上,駐足倚在桌旁看了一會兒。
那倆人打得都水趴趴的稀爛,做障礙做得十分力不從心,跟開玩笑似的。
另一個圍觀的人自己抽煙,順手也遞給蔚池喬一根。
蔚池喬下意識要擺手,後來想想又笑着接過來,別在耳朵上。
遞煙那哥們也沒說話,就一直斜着臉要看不看的瞄着他。
蔚池喬偏過頭掃了一眼,好巧不巧的和對方對上了眼兒。
長相平平,寸頭,身材挺拔,粉紫色的圓領羊毛衫瞧着挺扎眼,年紀估計比蔚池喬要大上五六歲,倒是臉熟。
“找個空台,咱倆開一局?”這大哥問。
“我來不了斯諾克。”蔚池喬笑着擺擺手。
大哥斂着眼梢垂頭笑了笑,煙霧裏又看過來,含混着說:“玩嘛,打啥都行,陪你......挺長時間沒見你來過了。”邊說邊把嘴邊的過濾嘴在齒間曖昧的疊咬了幾下。
話說到這個地步,蔚池喬又不是傻,也就懂了。
他抬手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再不給一個眼神,擠開人往吧枱去,把耳朵上的煙隨手遞給老闆,順便買了一包薄荷糖,放嘴裏把糖圈咬得嘎嘣響,拿出手機發語音:“人呢?”
剛發出去,就看阮咸從最裏頭跳着腳揮手喊:“這兒呢!喬二爺,裏頭!”
蔚池喬無語,擠開人走到最裏面,就看阮咸蹲坐在牆邊的小馬紮上,抱着手機一臉不爽。
長得小還蹲馬紮上,誰能看見他就奇了怪了。
“沒開台?”蔚池喬將就着在旁邊一個木箱子上坐下來。
阮咸瞥他一眼,“人太多,沒位置了,這倆哥們兒還有一台,打完就走了,正好等等。”
這裏晚上人多,等台是經常事,蔚池喬沒所謂,撥開阮咸腳邊膠袋裡的啤酒,拉開拉環,喝了一口,“那誰沒來?”
“誰?”阮咸還在戳手機,但也沒見打出字來。
“你沒叫婁瑞?”蔚池喬輕蔑的說,“早說只和你打我就不來了,和你打欺負人呢,咱倆不是一個年齡組的,成年組和幼兒組。”
阮咸抬腿踹了蔚池喬屁股底下的箱子一腳,“我叫了易千里啊,婁瑞等你來叫呢。”
“你倆還沒和好啊?”
“誰倆?誰和他倆倆的,不就是睡不着出來消遣一下嘛,別給我陰陽怪氣的啊我告訴你。”
“氣不順別和我使厲害,我不幹陪練的活兒。”蔚池喬頓了頓,稍微正經了點兒,“婁瑞他媽身體不好,這麼晚要不你就別叫他了。”
“這麼晚他媽早睡覺了!咱們這麼高強度高壓力的,哪次說讓咱們回家睡覺就能睡著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阮咸撥了電話,在接通的瞬間燙手似的往蔚池喬身上一甩。
“喂?”婁瑞那邊聲音很重,還有點喘。
蔚池喬心裏暗罵了阮咸一句,訕笑了兩聲,才對着話筒說,“那個,耽誤你事兒沒?我們、我們一起在桌球廳呢,咳咳,不重要啊,你忙你的!”
婁瑞那邊仔細辨別還能聽到些腳步聲,“我剛接到消息,你那個線人,花旗醒了。”
“什麼?”蔚池喬直接站起來,“意識清醒嗎?能說話嗎?還記不記得誰打了他?”
婁瑞下樓梯的腳步一頓,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卻很輕,“根據他的描述,打他的人,像是......”
“誰?”
“鄭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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