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天色漸晚,謝汝躺在天字間二號客房裏,又發起了高熱。
自重生后,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這半月間,斷斷續續的高熱折磨得她人瘦了一大圈,好精神不常有,大多數時候都被關於前世的那些夢境糾纏。
“不要死……”
“阿……寄……”
“姑娘?記什麼?”玖兒在一旁急得直掉淚,捏着手帕為謝汝擦頸間的冷汗。她離得近,很真切地感受到了謝汝的體溫燙得嚇人。
方才謝汝從車上跳下去,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昏了過去。好在蓮月力氣很大,一個使力便把身材嬌小的謝汝背了起來。店小二得了那位大人的允許,連忙將她們迎了進去,隨後便是一陣兵荒馬亂。
蓮月端來了一盆涼水,拿出一條帕子,沾濕了涼水后覆在謝汝的額上。
“如此可不是個法子,我去尋個大夫來,你看好二姑娘。”
玖兒忙不迭點頭,真誠道謝:“麻煩你了,蓮月姐姐。”
蓮月嘟囔了一句“麻煩”,手在裙擺上隨意抹了抹水,揣着銀兩出了門。
她的腳步極快,下樓時與兩名男子擦肩而過。剛下了樓,正巧遇上店小二。
“最近的醫館在何處?我家姑娘發了高熱,需要找大夫來瞧瞧!”
小二自是見過那位柔弱的美人暈倒的情形,他忙說道:“這條街往東走到頭有一家,但這天色已晚,不知還出不出診,北邊倒是有一家大醫館,來回要半個時辰。”
蓮月匆忙道謝,叫上候在一樓的小廝一起,準備出門尋醫。
“姑娘留步。”
蓮月轉回頭望向說話人,此人正是她下樓時那兩名與她擦肩而過的其中一名男子,方才太急未能細瞧,此時再一看,是跟在那位大人身邊,叫平瑢的。
平瑢穿着一身鴉青色錦衣長袍,袍上金線綉着麒麟紋飾,威風凜凜,英姿勃勃,這身衣服代表了主人的身份——玄麟衛。
玄麟衛,掌刑獄審問、巡查緝捕之職,上至六部官員,下至平民百姓,盡數管得。玄麟衛又分明衛與暗衛,明衛由當朝首輔沈大人掌管,主查貪官污吏或是詔獄,暗衛由指揮使謝思究掌管。明衛的玄麟服所繡花紋便是麒麟,暗衛的是六首蛟。
蓮月早就聽說過玄麟衛,諸多傳聞實在叫人生不出什麼好感,唯有恐懼。她垂下眼睛,“大人有何吩咐?”
“這是位大夫,他是我家大人叫來的,”平瑢指着身旁的中年男子,“大人此刻出門辦事去了,你家姑娘情況緊急,我可以把大夫借你一用。”
蓮月:“……”
及時雨都來得沒有這麼快。
……
客房裏,大夫診完脈,開了副葯便離開了。
方才的大夫似乎很有兩下,只略施了幾針,沒一會她便開始發汗。玖兒不錯眼珠地盯着,見到汗珠便幫她擦拭,免得她再着了涼。
更深露重,困意漸濃,夜靜了。
謝汝被扶着餵了葯,燒退了,此時睡得正熟。
三更梆響,門外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
玖兒一個激靈清醒了起來,小跑到門邊,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
蓮月趴在桌上,半睜了眼睛瞧見玖兒的樣子,嗤笑了聲,“蠢不蠢。”說完又把眼睛閉了回去。
門上有一串黑影略過,玖兒後退了兩步,離門遠了些。她大概猜到了這一行人就是白日離去的那位大人和他的侍從,轉過頭,正打算和蓮月說話,卻見謝汝不知何時靠在了床頭,正疲憊地看向門口。
“姑娘!你醒了!”
門外有一道身影突然停了。
玖兒飛撲到床邊,就連蓮月也起身走了過去。
謝汝獃獃地看着門上拓下的黑影,臉色蒼白。
“姑娘你怎麼樣?還有哪裏難受啊?”
謝汝還定定看着,手抓着被子,慢慢收緊。
“大人?”
有什麼模糊的聲音傳到了謝汝的耳朵里。
她沒聽到什麼人回話,只是那道影子動了,離開了。
謝汝終於又閉上了眼睛,眼裏酸酸漲漲的,卻沒有眼淚流出來。
她本不是愛哭之人,這一世成長到十七歲,流淚的次數屈指可數。今日哭過了,便不會再落淚。
玖兒見她臉色實在難看,又探了探她的溫度,“哪裏難受嗎?似乎不熱了……”
謝汝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寢衣濕了,難受得緊。”
“那我給姑娘換一身。”
玖兒為謝汝更衣,蓮月抱着肩膀靠在一邊看着。
蓮月看着少女雪白的肌膚和窈窕的身段,出神地想着,這謝二姑娘當真是個美人,雖從小長在寺廟裏,疏於打扮,但卻養了身清潤隨和的溫和氣質。
那一身不知何來的梨花香氣淡雅脫俗,沁人心脾,總若有似無地勾着人的鼻子,便是她一個女子都會對這樣的美人不禁生出頗多好感。
怪道臨出門前,大姑娘囑咐她盯牢謝汝的一舉一動,有這樣一個美人回京,京中的年輕公子們心又要活了。不僅公子們心活,姑娘們怕是也……
“蓮月。”
蓮月被人喚了名字,猛地回神。謝汝換好了衣服,已然走到她近前。梨花香味又鑽進了鼻子,她微微晃神。
謝汝將一個製作精美的翡翠簪花放進了蓮月的手裏,溫聲道:“有些話想問你。”
這是什麼?賄賂嗎?蓮月識貨,知道這應是夫人在謝汝及笄那年託人送來的禮物,很值錢。
是要問什麼,問夫人,還是問大姑娘,或是問侯爺?
蓮月低頭看着手中簪飾,笑了下,揣了起來。
“姑娘請說。”
謝汝突然劇烈咳嗽了起來。她被玖兒攙扶着回到床上躺下,蓋好被子。
少女蒼白的臉上因咳嗽泛起了微微的紅,病態的她看上去更加柔弱。
“白日的那位……”少女頓了頓,“大人……”
她對這個稱呼很陌生,畢竟前世,他無官無職。
“你與我講些他的事吧。”
她的頭歪向床里側,眼睛垂下,雖看不清神色,可分明就叫人讀出了悲傷。
**
沈長寄裹着濃重的夜色,推開了天字一號客房的門。
平瑢和那位給謝汝看病的大夫兩人對面而坐,正在下棋。平瑢是武將,人剛且莽,下棋的路子也如他昔年在邊關打仗時那樣橫衝直撞,他此時陷入了死局,正擰着眉跟棋盤較勁。
房門一響,平瑢立刻扔了手中黑子,站直身體衝來人抱拳行禮,“大人。”
“嗯。”
“嘖,來得真不巧。”那白衣醫師也扔了棋,對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百般挑剔,“我馬上便要將你的得意下屬殺得片甲不留了。”
說話人的樣貌約莫四十好幾,可聲音卻極為年輕且清亮,與方才看診時厚重粗礪的聲音大相逕庭。
沈長寄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揮,一道勁風將棋盤打亂。
醫師往上一躥,躲過那道凌厲的風,笑道:“喲,這是心情不好?”
平瑢的額角跳了跳,連忙拱手告退,遠離“戰場”。
沈長寄無視了調侃,沉默地走到屏風後面寬衣。
白衣男子靠在桌邊,嘖嘖道:“翻臉無情,過河拆橋,不愧為沈大人。下官說錯了,大人您沒有生氣,您可不會生氣。”
屏風後面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停下,沈長寄換了一身寬鬆的深色長袍,走了出來,他繞過白衣男子,拎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
茶已涼了,但他還是一飲而盡。他將空杯放下,站在桌前,看着茶壺發獃。
白衣男子左等右等沒見個下文,困得人直打晃,不倫不類地揖手,“大人您若無事,下官便告退了,夜已深,困得很。”
沈長寄回過神,這才偏過頭看了男子一眼。
看了許久,才慢聲叫他:“賀離之。”
賀離之:“在。”
沈長寄:“丑。”
賀離之:“……”
“…………”
賀離之咬了咬牙,哆嗦了半天手指,丑能怪誰,還不是他出門太匆忙,準備不足。
他手捏着耳後一角,手指夾着邊緣向上揭,一層輕薄的人/皮/面具從男子臉上剝落,平平無奇的中年面孔偽裝下,一張清雋俊美的年輕面容露了出來。
賀離之手指勾着面具晃了晃,無奈道:“首輔大人急書召下官前來,原以為是大人身體有恙,我那葯制了一半都未能收好,便快馬趕來,可來了沒見着您人,房門還沒進,便被平瑢指使去給人看個小小風寒。”
“我堂堂國師,深夜被您傳來給一不知來路的女子看病,及至夜半您才來,卻是半句交代也未等到。”
“大人,你可知我從宮裏出來一趟有多不易?有多少眼睛一直盯着呢?”
沈長寄今日的舉動處處透着詭異,賀離之心底早有猜想,他沒忍住多說了些,原以為這冰山冷玉般的首輔大人會如往常一般,沉默應對。
賀離之語畢,沒指望他回答,又將離宮時匆忙帶上的護心丸和鎮痛散放在桌上,正準備離開。
沈長寄卻突然開口,聲音又輕又飄。
“見着她便覺得,我應該是認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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