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息之劍

生息之劍

冥界之中又過十年。

在這十年間,素和青身上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說,她作為修仙聯盟的副盟主見證了修仙聯盟無數次率領各派抵禦魔界入侵的英勇事迹,當年那些沒有加入聯盟的門派不是為魔界所滅,就是逃出了不少軟骨頭的男修,甘為魔界走狗沆瀣一氣。

比如說,她隔一陣就要下一次忘川,忍着骨肉啃噬的疼痛,在茫茫水流中尋找雲岫仙君的魂魄。素和青已經搜尋過三分之一的忘川之水,可她還是沒找到師尊半分蹤影,不過她的體魄倒是愈發強健。

比如說,她還跟着展判官一一拜會過餘下八位閻羅王,而在她們的大殿之上,她又看過形形色色的悲劇故事。

還比如說,她在玉瓊樓的帶領之下,又拜會了另兩位冶劍名家。

“敢問前輩何名?”

素和青裏頭還穿着蜀山弟子的淡藍色道袍,外面罩着的是玉瓊樓為她做的鶴氅。玉瓊樓不是沒有提議過給她多做幾身漂亮衣裳,但是素和青每次都婉拒了他的好意。

玉瓊樓則是一天換一身衣裳,十年間竟是沒有一套重樣的。今天他穿了鮮少會穿的白色長衫,內里是一層湖水藍色,與素和青那身乍看之下有幾分相似。

這第二位冶劍名家彈了彈手中長劍,盯着素和青一瞬不瞬地說道:

“越南林。”

越有好女,出於南林。

她生前是春秋時期越國人士,曾在越王勾踐面前大談劍術,更有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的訓兵之策。

“在下蜀山素和青。”

二人見了一禮,開門見山說了起來。

“我會鑄一把唯快不破的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縱使對戰雙方的實力不相上下,若是一方早早一劍封喉,另一方還來不及出手,那麼這所謂的實力發揮不出也是死境。

越南林說的是這個意思。

素和青之前不是沒有經歷過類似的戰鬥,但正如之前遆梧所說的無堅不摧一般,她心中並不能肯定這就是她想要的。

總是差了些什麼。

與越南林拜別之後,素和青與玉瓊樓走在冥界皇都的大道之上。

那片天幕還是沒有一絲光亮,來來往往的鬼魂比之從前更多。

素和青凝望着那些死狀可怖的幽魂,她佇立半晌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她的手被人牽住。

素和青的目光從玉瓊樓牽着她的手漸漸上移,到最後看見了一雙在燈火明暗間閃着絳紫的眸子。

“素和青,本君知道你於劍道領悟頗深,這兩位冶劍名家尚且入不了眼。”

玉瓊樓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自然極了,就好像冥界風俗是與人說話要跟人拉手一樣。

“在下不敢如此狂妄,冥君大人您言重了。”

但不管是無堅不摧,還是唯快不破,確實與她心中的劍道差了那麼一點兒。

玉瓊樓懶得同她咬那一個兩個的字眼,一揮袖就將她帶到冥界苦竹林間。

“素和青,若是這位還煉不出你想要的劍,那這世上便沒人可以為你鑄劍。”

玉瓊樓心裏實際上早就有這個準備,在他眼中素和青合該用最好的劍,見她神色之中稍有猶疑之色,他就明白該帶她來見這位。

“不知這位冶劍大師是……”

素和青話還沒說完,林間深潭傳來水聲,她應聲看去便見一半人半蛇的女子從水間輕盈游弋而來。

“準確來說,她並不是冶劍之師。”

玉瓊樓這話說得含混,素和青並未聽懂。

她只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向那位女子行了一禮,同時心頭之中升起一股微妙的熟悉之感。

這種感覺素和青一生之中只出現過兩次。

一次是這次在苦竹林間見了這位半人半蛇的女子,還有一次是那次雲岫仙君帶她去昆崙山頂采雪。

“阿清,你可要我好等。”

這是她們二人此生初次相見,可她卻如此親昵地稱呼她為“阿青”。

素和青心中沒有半分不適,她咬了下唇以防失態,對那女子說道:

“我們從前是否見過?”

那女子微微一笑,卻對玉瓊樓說道:

“小樓,你還未告訴她?”

玉瓊樓在素和青身後拚命搖頭,待到素和青轉身看過去,他又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就是不敢去看素和青。

素和青深深看了那女子一眼,她的思路從未如此清晰。

雲岫仙君、魔將墨麟、冥君玉瓊樓,再加上眼前這位女子。

有什麼事她該知道,可她卻還不知道。

“素和青,本君、本君……”

玉瓊樓支支吾吾半晌,害怕素和青追問下去,可她卻恍若未聞,只禮貌問那女子道:

“敢問在下該如何稱呼您?”

那女子甩了甩深潭中的黑色長尾,她尾巴尖上還閃着粼粼的光。

她說:

“叫我風皇。”

以風為姓,以皇為名。

這世上最初的女神。

素和青心中一震,便聽得風皇又說:

“阿清,我知你為何而來。”

她頓了一下,才說:

“你不該問遆梧與南林她們要為你鑄什麼劍,你應當問問你自己你心裏要的是什麼。”

她斬過無數妖魔,她殺過無數鬼怪。

她是一個以殺止殺的強大劍修。

可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真正想要的只是一個“殺”字嗎?

素和青不由想起秦廣王與她打架的那次,她與秦廣王說她劍不出鞘亦可殺人。

其實,那時候她的話只說了一半。

怎麼會有不需要劍的劍修?

素和青神色凝重地看了風皇一眼,從乾坤袋中拿出數柄名劍。玉瓊樓不知她要做些什麼,順手接了她手中劍抱在懷中,看起來莫名有幾分伶俐乖巧。

“這些劍是從前師尊於六界之中收集而來。”

無一不是吹毛可斷的名劍。

素和青從玉瓊樓懷中抽出一把波紋長劍,她催動體內靈力注入劍身之中,那劍登時發出錚錚之聲,振動片刻就斷為三截跌落在地。

她沒有就此停下,而是又抽出一把。

十幾把名劍盡數斷裂,滿地儘是銷鐵熔金。

素和青笑着看了面露驚訝的玉瓊樓一眼,說道:

“冥君大人,不是在下不想使劍,是世上無劍可使。”

她唯有流遐仙劍還未上手。

除了顧念那是雲岫仙君的本命之劍,也是因為那是她回家的希望所在。

是以,她不敢輕易拿流遐仙劍來試。

“素和青,你……”

玉瓊樓雖不是以戰力聞名的神君,可他也是看過見過的。

依他所見,素和青如今戰力屠神不在話下。

他輕輕將雙指搭在素和青脈上,喃喃說道:

“你怎麼還是合體期修為?”

素和青雙手捂在臉上,神色之中有一絲痛苦。

就像是在回憶着什麼一般。

“師尊臨死之前將一半靈力鑄成乾坤大陣,將另一半靈力傳給了我。”

昔日的修仙界第一人修為是何等強悍,他哪怕只分了一半靈力,也護得蜀山百年周全。

而他的心裏除了蜀山之外,就是她了。

“師尊還教了我壓制修為之法。”

因此,她這些年來看起來仍是合體修為,可她實際上早可以飛升成仙。

她接替了雲岫仙君的位子,成了新的修仙界第一人。

素和青的天分之高、修行之快本就是修仙界內當世罕見,加之雲岫仙君臨死之前慷慨饋贈的磅礴靈力,這六界之中修為在她之上的恐怕是寥寥無幾。

魔界當初攻打蜀山之際,雲岫仙君的靈力還未覺醒。無論是蜀山乾坤大陣中的靈力,還是傳給素和青的靈力,皆是等了兩個時辰才徹底融合。

所以,那個時候的她對上魔將七殺勝算寥寥,等到與秦廣王對戰之時,她已可不費吹灰之力制服了她。

素和青的目光追逐風皇的尾巴而去,她的眼神之中透露出一絲茫然。

“我並不缺什麼無堅不摧的劍,我也不缺什麼唯快不破的劍。”

風皇的尾巴在潭水裏搖啊搖的,她伸出臂膀,撥了撥水。

“阿清,你還是這樣聰慧。”

從不用她多說什麼。

風皇的尾巴翹了一翹,啪地從水中帶出一塊五色石來。素和青眼疾手快將那石頭握在手中,問道:

“您要我自己鑄劍?”

風皇一笑,說道:

“阿清,鑄一把只屬於你的劍罷。”

冥界之中雖是無有日月,可那五色石卻熠熠生光。

素和青只覺手中石頭似在燃燒一般,她的手心幾乎要被這石頭燙傷。

她不再多言,靈力出手,那石頭像是融成液體一樣,化作五彩水流在她指尖遊動。

沒人教過她鑄劍。

她只是想把心中的那把劍拿出來。

隨着那柄劍在素和青的手中漸漸成型,冥界之中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風雲變色,異象陡生。

玉瓊樓沒說話,只是為她護法。

素和青想與他道一聲謝,卻正值鑄劍的關鍵時候,連抽空說句話的功夫也無。

那劍在她手中閃過五彩霞光,溫度愈高,光芒愈盛,又是不知過了多久,五彩霞光漸次消退,那劍也終於成型。

她將手中劍一揮而出,甩了一個漂亮的劍花。

劍成。

玉瓊樓走上前去,卻見她手中空空如也。他還以為是自己看錯,再看過去才發現她手中長劍幾近透明,只是在昏黃燈火的照映之下,會折射出一點晶亮光芒。

“這是什麼劍?”

玉瓊樓疑惑問道。

素和青還以為他是在問劍名,她想也不想脫口說道:

“生息。此劍名為生息。”

早在她令南極仙翁的仙鶴再生鶴翎的時候,她就隱隱約約知曉了生死轉換之理。

玉瓊樓還沒聽明白素和青是什麼意思,風皇就把長長的尾巴搭了過來,她的尾巴在劍身上纏來纏去,可竟然連一點皮外傷也沒受。玉瓊樓心覺怪異,用手一摸,才發現那劍還未開刃,鈍得不能再鈍。

“這樣的劍要如何用?”

素和青看了滿腹疑惑的玉瓊樓一眼,她將劍尖指在眼前一株花上。隨着她心念所動,那枝花從打苞、綻放、結子再到枯萎不過一瞬之間。

生息生息,生生不息。

此劍本是一柄生劍。

可生老病死是世間常理,生亦可死,死亦可生。

素和青見冥君大人反應過來,她又將劍尖點在花瓣兒,那株花又瞬間活了過來。

“阿清,你從未令我失望。”

素和青對着水中的風皇拜了三拜,鄭重說道:

“是在下欠您一份大恩。”

她給了她生與死的力量。

這是神的力量。

風皇不語,沉入水中。

清風漸起。

待到素和青與玉瓊樓再度睜眼,整座苦竹林已消失不見。

“冥君大人,您就沒什麼話要同在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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